《俟河之清》顾念a小北

39、第三十八章

　　李非正是一个和谁都多多少少能聊几句的人，不会平白无故惹到谁，但也不会很快就和谁特别要好，往往都保持着很久的君子之交，一起经历过很多事情，才会认定一个朋友，但只要一认定，基本上这辈子都是不会更改的了。
　　因此他到了部队里，虽然并不出头，也并不招人厌烦，他很快和一个名叫苏平安的校尉熟络起来。苏平安是甸京人，这唤起了李非正在甸京时的美好回忆，他兴致勃勃地讲述了自己和寂无意他们一起出行，一起在甸京过中秋的事情，还提到了道阳观，里面那个神算子安思远。
　　苏平安也赶了庙会，和自己的家人一起，他们放了河灯，划了船，看了杂耍，也去城南看了唱戏，他比李非正大两岁，却早就成家了，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两个人越聊越兴起，看彼此都比较率真人，也就先且哥哥弟弟称呼着，有个依靠，也有个陪伴的，至于这情分能不能长久地延续下去，还得交给时间来判定。
　　苏平安是个彻头彻尾的武夫，一个大字都不认识，他也不是故意不学，他是真的没有这个天赋，按理说他的名字并不复杂，笔画也并不多，可就是学了忘，忘了学，学了再忘，怎么都不会写，你写好让他认，他能认得那是他的名字，你让他自己凭空写，他就彻底懵了。
　　所以他很佩服那些会写字会吟诗的。
　　算起来，他跟着宋千江已经五年了，虽然不是很能干，也没什么优越的才华，但是极为可靠，做事稳，也招属下喜欢，总有人和他开开玩笑，逗逗他，他从来不恼，只是憨憨地笑着，把身边人都当做弟兄。
　　李非正受了他很多照顾，再加上他本身适应能力很强，因此虽然第一次跟随部队出征，倒也算是顺利。唯一让他有些无奈的就是他在这里完全是一个废人了，名义上他是军师，实际上但根本没有人听他的意见。宋千江身边还有两个军师，整日里出谋划策、口吐莲花，李非正听得似懂非懂，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挫败。
　　好在宋千江把他当做空气，从头到尾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他也乐得如此，总比出什么差错，被责骂轻视的好。
　　他一边听着宋千江和其余两个军师讨论战术，一边看书钻研，时间一天天过去，李非正也就把那些战术了解了个七大八，和书上也逐渐对应了起来。
　　到了边境，大大小小打了几仗，李非正基本也能清楚双方的策略。只是战局对他们非常不利，可以说是节节败退，不知不觉间，李非正已经可以在阵地看到不少裹着纱布的伤者了。
　　李非正早就听闻南蛮擅长蛊毒，他来之前特意寻了很多解毒的偏方，可惜都没有发挥作用。越靠近南蛮，气候越湿热，植被越茂密，还生长着很多不常见到的昆虫，这让他心里直犯嘀咕。
　　说起来，人真的是怕什么来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身上开始出现很多成片成片的紫红色斑点，从脚底开始顺着腿往上移，他躺着还好，稍微一动弹，那些斑点蔓延的速度就会加快，一开始他没注意到这个规律，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整个小腿都已经满是紫红色的斑点了。
　　那斑点看得见，摸不着，仿佛就在皮肤里面，不疼也不痒。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李非正觉得有斑点的地方有些发麻，发僵，像是充血一样，木木的。
　　为了以防传染，还把他一个人隔离开，独自在最西的屋子里关着，除了苏平安愿意给他送饭送药，再见不到其他人。
　　军中的大夫都来看过了，摇着头不说话，开了些药就走了，不管李非正怎么问，大夫都没有个明确地回答。越是这样李非正心里越打滚，过了十几天他的病情不见好，反而加重了。李非正意识十分清醒，他知道如果再治不好，有传染的危险，一定会被部队丢下，于是请求见宋千江一面。
　　宋千江一开始拒绝了这一请求，在战场上得病死的将士多了，他没精力去关照每一个患者，而且如果李非正真的是传染病，感染给自己或者其他人麻烦就更大了，因此无论如何，不能再继续留下他了。可是到了后来，李非正多次请求，他心就软了，想到这个文弱书生也是自己向皇上讨来的，为的是报复他的父亲，他本身并没有什么过错，自从来到部队也不受重视，无人关照，听说和别人相处地还不错，这才过了一个月，就要撒手人寰了，想来也是可怜，就勉强答应了。
　　宋千江不知道，李非正之所以想见他一面，不是为了向他恳求继续留在军中。李非正是个读书人，凡是读书人，骨子里都是执着的，对知识、对才学、对大道、对至善。李非正之所以想要见宋千江，其实是希望宋千江能够解答他心中的一个疑惑。
　　宋千江带着草药煮沸了的面罩，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李非正很感激他没有露出丝毫的嫌弃和不满。
　　“见过宋将军，”李非正淡然说道，不知道是否因为即将面临死亡，之前畏惧的事物也变得无足轻重。
　　宋千江对李非正的状态有些意外，李非正除了躺在床上这一点还像个病人，言谈举止皆与常人无异。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的李非正浑身散发着一种处变不惊、对生死置之度外的豁然。
　　“找我什么事情？”宋千江没有说任何的客套话，直入主题。他的语气生冷，完全不像是面对重病之人。
　　“外面下雨了？”李非正皱了皱眉，他看到宋千江衣服和头发有些潮湿。
　　宋千江点了点头，把角落里的凳子搬到了李非正面前的炭火盆旁边坐了下来。
　　“腊月还会下雨啊，”李非正轻声感叹道。
　　宋千江看着李非正，脑海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现在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懂这个年轻人了。
　　“雨夹雪。”宋千江的声音十分低沉，像是清晨寺院里敲响的青铜古钟。
　　“南蛮果然和我们不一样。”李非正轻轻咳嗽了两声，他缩了缩身子，把脖子也缩到了杯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
　　“这里还是我们的领土。”宋千江对着炭火盆搓了搓手。盆里的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让宋千江心里安静了下来。
　　“宋将军，我有一个问题想问您。”李非正眯着眼看向宋千江，因为畏惧，之前他从来没有正视过宋千江。
　　“问题？”宋千江大感意外。
　　“我们为什么要攻打南蛮？”李非正直接问道。
　　宋千江没有想到李非正会问这种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他想不出这个问题有什么回答得必要。他疑惑地看着李非正，想知道他的真正意图。
　　“这还用问吗？”
　　“我们打不过南蛮。”李非正直言不讳。这是他很早就看出来的事情，南蛮并不是一个大国家，这也是为什么大齐并没有把它放在眼里的原因，南蛮唯一的优势就是各种各样怪异毒虫花草和复杂多变的地形，在这里大齐的士兵往往还没开战，就得病的得病，中毒的中毒，失踪的失踪。只要不在边境这里开战，大齐可以轻而易举打败南蛮。
　　宋千江没有说话，他心里也知道这一点。
　　“即便我们赢了又怎么样呢？”
　　李非正问道，这是他最不能明白的事情，从他有记忆起，大齐就一直在于别的国家打仗，将他们收归自己的领土。可是近几年，李非正明显感受到了军费在下降，敌国也一直都是南蛮。
　　“赢了就可以占领南蛮啊。”宋千江搅了搅炭火，有意无意地说道。
　　“南蛮并不重要，不是吗？”李非正说道。
　　南蛮的确不重要，地理位置偏，民贫国若，即便赢了也不会有多大的好处，只是可以弥补这几年因作战而耗费的财力和人力，为国家减缓一些压力。
　　宋千江没有继续说话，李非正现在和他讨论的，正是他一遍遍和皇上讨论的。皇上没有给他原因，他也自然给不了李非正。
　　“那你觉得我们应该攻打谁呢？”宋千江问道。
　　“我们现在必须要打仗吗？”李非正反问。
　　宋千江笑了。
　　这个回答是肯定的，齐国根本没有选择，北边的赵国日益强大，国力渐趋昌盛，到现在为止已经吞并了燕海十二蜀和东边的万煦十部，剩下东南的夙国和西南的南蛮都是小国，易守难攻，赵国现在正攻打西北的姚浦，一旦解决了姚浦，必定会立刻攻打齐国，完成它的统一大业。
　　战争是最费钱的，也是赚钱最快的。如果齐国可以迅速攻占南蛮和夙国，那宋千江就有绝对的把握面对赵国。
　　“那我们为什么不直接攻打赵国？”李非正问出了他最想问的问题。
　　既然我们唯一的敌人就是赵国，我们为什么不直接攻打赵国？这就是李非正的问题。
　　宋千江眯起了眼睛，打量着李非正。李非正心里渐渐有些发慌，杯子里的手下意识地抓住了衣角。
　　“现在打不过。”宋千江轻声回答。
　　李非正轻轻地摇了摇头，他嘴唇苍白，浑身无力，语气却很坚定。
　　“我们现在谁都打不过。”
　　宋千江揉了揉鼻子，那面罩让他有些不舒服。
　　“与其在这里和南蛮、夙国纠缠，拖垮了自己，为什么不直接和赵国拼一拼？”李非正问道。
　　宋千江不可置信地看着李非正，他觉得自己之前的确是有些太忽视这个少年了。
　　“毕竟我们别无选择不是吗？”李非正继续问道。

　　宋千江看着炭火盆里微弱的火星，叹了口气，说道:“皇上不准。”
　　“什么？”李非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皇上不准。”宋千江重新说了一遍。
　　李非正倒是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
　　“皇上说区区一个南蛮都攻打不下，遑论赵国。”宋千江淡淡地解释道。
　　“宋将军没有和皇上讨论过这些吗？”李非正不解地问道。
　　“说过了，皇上不听。他甚至怀疑，我和南蛮有不正当的勾当。”宋千江漫不经心地说道，开始把玩手上的扳指，那是婉儿曾经送给他的，“他根本不相信我。”
　　李非正愣住了，嘴巴微张一脸不可置信地样子。
　　“原来是这样。”李非正不由地笑了起来，“也就是说我的想法其实是可行的。”
　　宋千江嘴角轻微上扬，觉得李非正这样有些像小孩子，只是他带了面罩，别人看不到。
　　“可我相信宋将军，”李非正突然说道，“虽然我清楚宋将军并不喜欢我，但是我很敬佩宋将军。”
　　宋千江没有说话，仍然盯着炭火。
　　“宋将军不必自责，我想无论是谁在宋将军这个位置上，都不能做的更好了。”李非正轻声宽慰。
　　宋千江嗤笑起来，侧着头看向李非正，说：“自责？”
　　李非正没有解释，继续说道：“可惜了，本以为即便帮不上什么忙，也可以多学点东西丰富自己的见识，然而命短无福，现在只想拜托宋将军一件事。我为我母亲写了一封信，劳烦宋将军千万送到我母亲手中。”
　　说罢，李非正从枕头下掏出一封家书，不等宋千江回话直接递了过去。
　　宋千江看到信封上的“娘亲亲鉴”四个字，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
　　“多谢。”李非正说完以后，又把手缩回了被子里，继而还不满足，连下巴和口鼻都缩了进去，只留下眼睛仍然露在外面，看着宋千江。
　　宋千江明白，这是给自己下逐客令了。
　　他看着躺在病床上的李非正，想到自己之前对他爱答不理，多少有些后悔。
　　“告辞。”
　　宋千江轻声叹了口气说道，起身离开了。
　　外面天色已经暗了，风夹着冰冷的雨雪肆无忌惮地乱窜，眼睛完全不能睁开，根本看不清楚远方。
　　宋千江回过头看了看李非正的军帐，里面比外面更加昏暗。
　　“的确可惜了。”宋千江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