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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三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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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洲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少爷,需不需要再加一个炭火盆,到了凌晨,尤其是天刚亮的时候,可冷得厉害呢,这屋子连个顶都没有,别再冻出什么毛病,后天可就要出征了。”小义弓着腰,眼睛发红,跪坐在地板上,一边请求一边四处查看屋子的边边角角。
李非正也四处打量着,清点着屋子里的东西。
炭火、棉被、枕头、褥子、披风、桂花饼、茶壶、龙井茶、青瓷杯、烧酒、温酒器、蜡烛、一本《青琐高议》。
他仔细想了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需要别的东西。炭火已经足够了,预备的披风完全没有使用的必要,只穿着单衣都觉得被炭火烤得口干舌燥,脸色通红。
“就这样吧,你下去吧,我自己在这里就行了。”说着,他打开了书,拿了一块桂花饼,一边吃,一边看起了书,不再搭理小义。
小义犹豫着起身又坐下,来来回回四五次之后,终于叹了口气,一鼓作气地爬下了树。他实在不明白自家主子的意图,游玩回来这一个多月,李非正每日都埋头书房研究兵书,除了吃饭请安,再没有踏出书房一步。明天还要去宫中觐见,商量出征和征前祭祀的事情,今晚却非要瞒着别人,偷偷在这树屋里看一晚上的杂书,如果真的着了凉,受了风,他该如何是好呢?
小义不住地叹息祈祷,毕竟他只是一个下人,主子说什么便是什么,他也只能遵从。
李非正知道小义的顾虑,想到小义刚知晓自己的想法时的反应就觉得好笑。他其实也是一时兴起,让他说为什么,他也说不上来,他就是想在今晚,一个人在树屋里看一晚上的杂书,今后,他可不确定是否还会有这般安谧的时候。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书,吃着酥软的桂花饼,喝着热茶。
到了凌晨,气温果然下降了许多,不时有风从屋顶吹来,蜡烛飘忽不定,李非正感觉自己的指尖有些发凉,便裹上了披风,起身拔了根细树杈,捅了捅炭火。
李非正抬头看着星空,深吸了一口气,天气晴朗,没有云朵,他这个角度也看不到月亮,只能看到漆黑一片的夜空和漫天的繁星。李非正突然有个想法,他很想看看黄色的天空,黑色的星星,不知道是个什么灿烂的样子。
寒冷来的悄无声息,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脸已经冻得发僵了,四肢也有些不利索,一张嘴就呵出许多白气来,嘴唇也有些颤抖。
他搓了搓手,把身子缩成一团,开始点了火温酒,在等待期间又拿了一个桂花饼,小口小口吃着。他想着如果喝了酒还不能暖和起来,他便直接回房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心理作怪,桂花饼才吃了一半,他就觉得整个屋子的温度又升高了不少,他又可以认真地看书了。
直到天色渐明,太阳从遥远的东边缓缓升起,沉寂的大地在日光下逐渐显现出本来的面目,李非正抬头看了看隐约已经有些发白的天,这才从书中的情节回到现实。
他深吸了一口早上微凉又稀薄的空气,心满意足地合上了书,喝了一口温凉的烧酒,起身打开树屋的门。
一开门却把他吓了一跳,本该如昨夜一般宁静的清晨,给了李非正一个巨大的惊喜。
“寂……寂兄弟,你怎么会在这里?”李非正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寂清让正坐在树屋外的一根粗壮枝干上,倚着树干喝酒,眼睛眯着看远处云雾朦胧的太阳和启明星。听到开门声,他就微微笑了起来。
“我来找你,为你送行。”李非正的惊讶在他的意料之内,他侧着头看着李非正,举起了手中的酒葫芦。
“你什么时候来的?”
“昨晚,我来的时候看到你正一边温酒一边吃桂花饼。”寂清让轻声说道。
李非正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说道:“那你怎么不进来?”
寂清让眯起了眼睛,坐起身子,将两条腿垂了下去,一边晃荡着腿,一边慢悠悠地晃了晃脑袋。
“我看你在看书,想着这一晚,你必定是想安静地独处,就在外面陪你啦。”说罢,他冲着李非正笑了笑,像一只慵懒撒娇的猫。
李非正一时愣住了,茫然地说着:“你就这么待了一夜啊……”
寂清让轻声咳了咳,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似乎有什么东西进了他的嗓子。
“嗯……咳咳……昨晚的夜空还是很美的……”
“你没事吧?”李非正关切地向前凑近,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寂清让摆了摆手,又猛烈咳嗽了两下,大口喝了一口酒,才回转过来。
“你这小子,生病了怎么办?我怎么向你师父交代?还什么想一个人独处,你怎么知道我不愿意和你通宵喝酒?”李非正皱着眉训斥道。
寂清让又笑了起来,他今天的心情不是很好,并没有玩闹的意愿,也不愿做过多的解释。
“李兄,要出征了吧。”寂清让轻声说道。
李非正点了点头,伸手去摸寂清让的手,奇怪的是,寂清让的手非常暖和,一点也不像是在寒夜里待了一整宿的样子。
“我师父托我给你做了个玉璧,请你随身携带,保平安的。”说着,寂清让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半个手掌大小的蟠螭纹白色玉璧,还带着暖和的温度。
李非正从他手中接过来,用手细细摩挲着玉璧的纹络,心中五味杂陈。
“这是你亲手做的?”李非正看了看寂清让。
“还不错吧?”寂清让微微笑着,眼睛眯了起来,一副等着夸奖又带着一丝小得意的表情。
李非正轻轻叹了口气,看着寂清让不知道说什么好。
“本来可以更早的,前几日师父非要画画,又给我派了些别的任务,耽搁了几天。”寂清让柔声说道。
李非正觉得这样的寂清让并不是自己认识的寂清让,却又觉得这才是自己认识的寂清让,很矛盾的一件事情,却并不让人感到意外。对人来说,自相矛盾的事情太多了。
“紧张吗?”寂清让轻声问道。
李非正轻笑了一声,坐到了寂清让身边,看着虞城慢慢苏醒,叹了口气说道:“紧张有什么用呢,是生是死,听天由命吧。”
“你会回来的。”寂清让淡淡地说道。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会这么安慰,李非正很明白这一点,但这话从寂清让口中说出来,就莫名带着某种必然的感觉,让李飞正不由得相信他所说的肯定会成为现实。
“但愿吧。”他笑着说道,心里已经平复了一些。
寂清让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两个人就这么安静地坐着,看着太阳渐渐冲破迷雾,发出亮眼的光,一开始是纯白的光,后来这光就慢慢变成了温暖的黄,带着暖和的温度,快速覆盖着苍白安静的人间。被这暖光照耀下的地方,逐渐热闹了起来,有了人和动物来来去去的身影,说话和摆弄东西碰撞发出的声音,显出几分生气来。
空气中弥漫着的稀稀薄薄的雾霭,在光照下显出像尘埃浮动一般的形态,同时也留下一束又一束的阳光投洒的痕迹。
寂清让沉默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脑海里什么都没有想,心里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压着,挥之不去,如影随形,让他总是开心不起来。
最近总是这样,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可是也并没有发生任何不快的事情,甚至他最近的生活可以说是相当平淡。不知道是自己躁动的心不满足于这种平淡,还是从这平淡中隐隐感受到了不想面对的事情所露出的征兆。总之,他既没有难过,也没有开心的兴致,更不想理睬别人,即便师父告诉他江城北来找过他了,并且成了妖王,他都只是听着,虽然倍感惊讶,却也并没有去找江城北简单看望一下。
自从安思远来了以后,师父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热情地照顾着安思远的身体,而他已经完全被丢在一边。他早就习惯这种生活了,丝毫不在意。除了完成师父临时加给他的任务,就是整日窝在屋子里刻玉石,或者在梨花林深处寻一棵舒适的大树,躺在上面看着梨花在风的吹动下轻轻摇晃。寂无意和安思远相处得越融洽,他就越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不想说话,更不想见人。没有为什么,就是不想。
可他还不能忘记自己的任务,该做的事情他必须去做。出征是怎么一回事,他很清楚,也明白李非正的担忧与害怕。所以他来了,提了满满的士气,准备和李非正畅饮一晚,把一切烦恼都忘掉,还特意装满了一壶酒,可是来了以后就没了这个打算,开口说话成为一件可有可无,甚至疲惫的事情。
这样安静地陪着他,送送他,就挺好。
李非正知道过一会儿他就要入宫觐见,一整天都将和巫祝、宋千江核对明日出征前祭祀的流程,他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活着回来,他脑海里满是自己鲜血淋漓的样子,各种死法都有,好几次他都在梦中惊醒,这也使得他越来越不能安寐,他害怕这是上天的预兆,如果他真的死了,母亲又该是什么反应呢?
他知道母亲也会随着他一起去了。
这不是他瞎想的,他万分确定母亲一定会陪他一起死的,他甚至能想象出来母亲知晓他的死讯后的一系列反应,仿佛他亲眼看到过一般。
他突然很羡慕虞城内此刻在路上走着或在家里躺着的每一个人了,他们过着日复一日平淡而又满足的生活,逃过了兵役逃过了刑法,简简单单地生活着,为着一斗米、一尺布、一块糖而欢喜、而忧愁,这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身边寂清让的身体传来一丝温暖,李非正似乎能从这温暖中汲取到继续活下去的力量。这让他紧张害怕的心渐渐稳定了一下。他低头看了看手中做工精细的玉璧,眼角略有些湿润。
“你该走了。”寂清让小声提醒道。
“嗯,”李非正轻声说道,“告辞了。”
寂清让笑着轻轻点了点头。
“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