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俟河之清》顾念a小北

36、第三十五章

　　宋千江已经在御书房跪了两个时辰了，他感觉自己的膝盖已经疼得麻木了，脑子却没有因为疼痛而变得清醒，反而浑浑噩噩，乱乎乎的一团。
　　下了朝，皇上让他在御书房跪候，他心里一沉，暗自有了计较。
　　“皇上驾到！”皇上的贴身太监喊道，他的声音尖锐又刺耳，宋千江感觉腰间两侧像被细长的指甲轻轻搔了一下，浑身都不自在。
　　“微臣参见皇上。”宋千江听到脚步声，立刻贴地行礼。
　　皇上走得很慢，脚步拖拖拉拉，迈不开步子，像是老态龙钟的老人，勉强支撑着自己半身不遂的肢体。
　　“宋将军，”皇上有气无力地说道，“不必多礼，起身吧。”
　　“谢皇上。”宋千江利落地起身，站立。
　　皇上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的动作，没什么表情，直到他稳稳地站定，皇上才不明意味地笑了。
　　“召将军留下，是想和将军聊一聊出征的事情，不知道将军有什么想法？”皇上随手玩弄着腰间佩戴的组玉佩上的麒麟。
　　“回皇上，此次出征，南蛮并不是关键，主要是北方的赵国，赵国觊觎我们许久，妄想坐收渔翁之利。依微臣愚见，南蛮势力现在已经微弱，我们应该转变目标，先攻克赵国羋朔。”宋千江认真地回答道。他不止一次想要放弃攻打南蛮，南蛮本身实力薄弱，凭借着易守难攻，复杂曲折的地形，以及神秘莫测的蛊毒巫术，硬是纠缠了五年之久，生生拖垮了齐国。现在赵国蠢蠢欲动，伺机而动，绝对是最大的隐患，皇上却仍执意攻打南蛮。
　　“宋将军一直都说南蛮实力薄弱，”皇上轻轻笑了笑，“直到如今也没有攻克。”
　　宋千江正待辩解，皇上却举手示意，制止了宋千江。
　　“朕身体不适，听御医说，可能是中了南蛮蛊毒。”皇上低声说道，他的声音很低，含含糊糊，像是嘴里含着东西。
　　“微臣也听说了这件事情，只是不知这南蛮蛊毒是如何进入宫内的。”宋千江皱了皱眉。
　　皇上没有说话，宋千江一抬头发现皇上正一眼不眨地盯着他。
　　“皇上？”宋千江有些疑惑。
　　“宋大人，”皇上叹了口气，费力地起身，挪动脚步走到宋千江面前，他虽然年纪尚轻，但是体弱多病，面对着宋千江，竟然看起来和同龄人一般。他的眼眶深陷，脸色发青，颧骨因为过于消瘦而高高隆起，一张嘴，宋千江能够闻到他嘴里的药味和一些恶臭味。
　　他比宋千江略微低些，宋千江慌忙躬着身子。
　　“宋大人，“他继续说道，“婉妃是南蛮人，你可知道？”
　　宋千江心里一惊。
　　果然，皇上是因为婉儿的身份才来找自己的。
　　他当然知道，从三个月前皇上第一次遭遇怪病，他就开始调查宫中之人，查来查去，只有婉儿的身份不明，他这才开始怀疑，派出自己的影卫偷偷调查，果然是南蛮子民。
　　宋千江稳了稳神色，他装作不知情的样子，惊讶地抬起了头。
　　“皇上的意思是……”
　　皇上眯了眯眼，不为所动。
　　宋千江假意沉思，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可是不对啊，微臣没有记错的话，皇上患怪病之时已经很久没有临幸婉妃娘娘了，之前婉妃娘娘得宠之时，皇上身体好像无碍啊。”
　　皇上仍然盯着宋千江没有说话，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眉头低垂，看起来有些沮丧，眼睛却锐利地像是要把宋千江活吞了不可。
　　宋千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继续说道：“婉妃娘娘是微臣于难民中所救，性格温顺乖巧，微臣将她收作义女，本也准备随便找个老实人嫁了，不想李侍郎遇见，进献皇上，按理说婉妃娘娘能够入宫都是巧合，皇上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宋将军之前上奏，和朕要了一个人，不知道宋将军还记不记得？”皇上转身回到座位上。
　　宋千江愣了愣，他倒是把这件事忘了。
　　“皇上是说李侍郎之子？”
　　“朕倒不知道宋将军和李家公子相识。”说罢，皇上低声清了清嗓子，低下头，看向了宋千江的鞋。
　　宋千江摆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深吸了一口气，慌忙跪下，膝盖“咚”地一声磕到了地上。
　　“皇上冤枉啊，微臣对皇上、对大齐的心日月可鉴啊。”宋千江高声呼喊道。
　　皇上像是没有听到一般，仍然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一句话都不说。
　　“皇上，微臣和李侍郎没有任何私交，绝不可能联合起来谋害皇上啊！婉妃娘娘在整个大齐只与微臣和李侍郎有关，若她意图谋害皇上，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和我们脱不了干系，微臣若真有造反之心，也断不会如此愚笨。至于李侍郎之子，微臣只是听闻李公子对兵法研究甚为了得，如今正是缺人之际，大齐举步维艰，微臣恐自己才疏学浅，难以凯旋，因此希望能够借助李公子的实力，尽快取得胜利，为皇上分忧，断无他想，望皇上明察。”宋千江用力磕了三个头，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更加沉重。
　　皇上撇了撇嘴，像是嘲笑也像是苦笑。他抬起头打量着四周，手指在大腿处快速地抬起落下。然后他把手一拍膝盖，慢慢起身走到宋千江面前，缓缓说道：“大齐一直以来都仰仗将军，未来也离不了将军，还望将军能够速战速决，早日凯旋。”
　　“皇上过誉了，大齐自然是承蒙皇上庇护，微臣只是尽绵薄之力以报皇恩罢了。”宋千江头越抬越低，一句话都不敢再说错。
　　“宋将军知道就好。”皇上轻声笑了笑，随即眼睛看向门外，眯起了眼睛，声音低沉地说道：“还有一件事情，宫中虽不及将军府古玩珍宝甚多，几件衣服也还是有的，将军大可放心。”
　　说罢，他也不等宋千江回话，就迈步离开了。
　　宋千江直起身子，他身体有些发冷，背后渗出了一些冷汗，朝服厚重不透气，让他感觉有些发闷。不过还好，局面还在他的控制范围内，今天的对话是迟早的事情，只是他选择了最不合适的回答。
　　宋千江站起了身子，年纪大了，腿不受使唤了，折腾这几下就已经疼得厉害。他强忍着站直腿，大步迈了出去。一路上神色如常，一直到出了宫门，坐到了马车里面，宋千江才深吸一口气，脸上现出疲态。
　　伴君如伴虎，在官场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明哲保身，可是他刚刚却为了婉儿犯了大忌。
　　他本该顺着皇上的话，牺牲掉婉儿，顺便还能除掉李木昌，可他却选择了保全婉儿，甚至说自己收她做了义女，明着暗着维护婉儿，还提到了战事吃紧，暗示自己对大齐的重要性来要挟皇上，这样一来，皇上心中肯定要对自己和李木昌生疑。
　　宋千江不禁有些气闷，李木昌这等人他最为不耻，没想到现在在皇上心中，竟然把自己和他划作了一类人。
　　至于李木昌的儿子，他都快忘了自己和皇上要了这号人了，当时只是一时生气报复李木昌而已，他连那大少爷的名字都不记得了。现在皇上竟然怀疑他要提拔李木昌的儿子结成党羽，真是一步错步步错。他为官二十余载，虽是一介武夫，却心思缜密，向来没有出现什么大的纰漏，没想到现在为了婉儿，多次意气用事，把自己逼到这副境地。
　　宋千江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也明白皇上的担心，他介意的是皇上临走前的最后一句话，那句话一直在宋千江的脑海里翻转。
　　“只是宫中虽不及将军府古玩珍宝甚多，几件衣服也还是有的，将军大可放心。”
　　宋千江叹了口气，他心里最怕的就是别人会看穿他对婉儿的心思，不知道皇上心里是不是已经开始怀疑了。
　　其实宋千江知道自己的做法在别人看起来有些不解，别提别人了，他自己都不解，婉儿并不是有多漂亮，也不是有多出众，明明舍弃了她对自己才是最稳妥的，怎么自己偏偏就是放不下她。
　　皇上中了蛊毒，究竟是不是婉儿做的，宋千江并不确定。他悄悄问过婉儿，婉儿一脸惊恐，表示自己毫不知情，她明确承认了自己的南蛮身份，却否认了蛊毒的事情。依她所说，并不是所有南蛮人都擅长蛊毒，她一个平常女子，只会洗衣做饭，盼望能嫁个好人家，蛊毒之事一窍不通。
　　宋千江擅长看人，他一眼就能看透人是否说谎，是什么样的人，可是他的这项能力面对婉儿时完全失灵了。他选择了相信，即便他知道自己不能相信，无论真假。
　　他对皇上说的理由也是对他无数次对自己说的，他用各种理由说服自己相信婉儿，因为他杀不了她。
　　猛然，宋千江想到了一个可能，他的心里顿时一沉，脸上冷汗直冒。
　　自己对婉儿如此反常，会不会有可能也是中了蛊毒呢？
　　之前打仗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他手下的士兵突然就失了自我，嘴里也不知道念叨着什么，还没等人反应过来，就开始刺杀周围的兄弟，当时也是经过了很长时间才知道是蛊毒的原因。
　　如此说来，自己之前经常吃婉儿做的食物，一开始还测了测毒，后来就没有测了，那饭菜里放了什么，也不得而知。
　　“将军，到家了。”马车停了下来，他的护卫赵涵低声说道。
　　赵涵这个人，跟了他很多年了，一直又当侍卫又当小厮，没有婉儿的时候，赵涵也经常给他下厨。如果让他找一个算是比较了解自己的人，那也只有赵涵了。
　　宋千江下了马车，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赵涵小步跟着，一路走回书房。
　　“赵涵，我有话问你。”宋千江皱着眉，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将军请说。”赵涵恭敬地低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直犯嘀咕。
　　“你近来……”宋千江犹豫片刻，继续说道：“可觉得我有什么不同？”
　　赵涵有些发懵，他仔细想了想，回道：“属下愚钝，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同。”
　　宋千江沉默了，他闭上眼睛，揉了揉鼻梁，这才发觉自己指尖冰凉。
　　“你退下吧。”他对着赵涵轻声说道。
　　赵涵退了下去，房间里只剩他一人。
　　他突然觉得自己刚刚的举动未免有些可笑，自己都不曾了解自己，却寄希望于赵涵，果然是年纪大了，不中用了。
　　他突然想吃南瓜羹，炖的烂熟、冒着热气的南瓜羹。天气冷了，总要吃些热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