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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二章 吃 住 ...

  •   麦收过后,一场洪水,累得人困马乏、惊魂未定,加上大豆芽受伤回城,知青们情绪有些低落。实在熬得不行。大家热烈的希望在大半年昏天黑地的受苦过后,有一个短暂的歇息,就鼓动灶长柳树青去跟队里请假。
      柳树青以集体灶的名义去请假,居然准了!要知道“五一”节前知青就吵吵放假,正是春耕大忙,那时还没有集体灶,七嘴八舌乱乱糟糟,队里哪能允许。

      为什么柳树青以集体灶的名义去请假,就准了呢?
      这还得从集体灶的建立说起,要说集体灶,先要说解决知青的吃住问题。

      第一节住
      知青来到农村,第一年政府为知青安置,下拨了安置费和头一年的口粮。但是这并不等于知青就吃住不愁了。
      十几个知青住进村里,不像一般干部进村蹲点,临时在谁家安顿一下,长此以往,还是要有他们自己的住处。

      2.1.1 打新窑
      知青刚来时正过旧历新年。虽然有过年和迎接知青的几件喜事,村里并没有多少欢乐的气氛。老乡给男女生各送来了一碗大块精白肥肉,算是祝贺新春和迎接“贵宾”,知青们连看都不愿看一眼。(后来听老乡说那是他们从沿河湾集上赁来的最高礼遇了,可惜这“礼遇”今后再也没有了。)他们站在硷畔上,前面是白雪皑皑的山峦,背后是黑洞洞的土窑洞。这些从华灯笼罩的京城来到这偏远山村的青年学生,失落感油然而生。
      看着这破烂的山村、荒僻的山野,学生们做梦也没有想到“广阔天地”会是这个样子。一想到要在这里生活一辈子,有些同学伤心的哭出声来。
      老贾可不管这些学生娃有没有情绪,学生来的第二天就开始分配农活。一部分开挖知青窑洞,大部分就到酒坛沟修坝。正值农闲时期,村民本无活可干,也都跟着分成两部分挖窑修坝,干活就能挣工分呀。
      挖窑离村很近,妇女老汉多一些,多数女知青也在其中。
      新窑选址就在村口一处陡峭的坡面,先劈窑面、开硷畔。土方量不是很大,一群人上去,按照划好的线,切挖下去,把切挖出的土直接推到沟里,几天功夫窑面、硷畔就显出了雏形。然后是斩窑面、挖窑洞和平整硷畔。
      斩(zǎn)窑面和挖窑洞都是技术活。村里只有少数几个人能干这种活。因此挖窑的人多数都被赶去了酒坛沟。留下文莉几个女知青当下手。

      斩(zǎn)窑面是把已见雏形的窑壁,精凿成笔直平整的窑面,就像城里楼房的外装修,那是受苦人住房的脸面,是不能马虎的。因此斩窑面是陕北建窑工程中很重要的一道工序,斩不好,不但难看,洪水来时还极易坍塌。有那讲究的家户用草泥抹面就更光鲜些。殷实点的,窑面箍上一层石块,即光鲜又结实,住上几代人不会塌。
      要先在已近垂直的窑壁上开凿出能站脚的台阶,很窄,贴身站在这一脚宽的台阶上用小镢头一点一点的劈斩窑壁,人就像在壁上走、檐上行,全凭眼、手的功夫精雕细刻,人退着凿过去,渐渐露出光鲜笔直的窑面。当然这要技术精湛的打窑匠人。村里舍不得花钱请匠人,就让吴长贵上手。吴长贵是个村里有名的多面手,不管是农活和手艺活,样样都能拿得起放得下,只是技术不十分精湛,把个窑面凿成个斜嚓嚓(并不是90度垂直),后来雨水侵蚀,下部的窑面塌掉不少土块。才有了后来到前沟背石板,压窑檐,金豆子与鸽子洞的故事。
      挖窑洞更是技术。窑壁要直,窑顶要圆。这些标准的几何形状也全是用撅头,一撅头、一撅头刨出来的。没见他们照图、没见他们拉线、也没见他们掉铅垂,全凭眼力,一孔孔规整的窑洞渐露雏形。村里能干这种活的还是吴长贵,队里也不想花钱雇匠人,就让吴长贵带上两个后生先干着。毕竟不是专业匠人,虽说看着还像样,吴德茂来了,却把吴长贵骂了个狗血喷头,说:“你这活也能让人生,猪狗都不愿进。人家知青大老远跑来,就生这窑,驴尿浇一头,也不嫌臊的慌。”德茂是长贵的养父,长贵不敢言传。
      也确实,打窑是受苦人的百年大计,家户都盯得很紧。知青刚到,也不懂,也没人把心思用在这上面。也就是德茂骂两句。到后来知青看出这窑洞确实“盖”的不怎样也已经晚了,大家都不愿住它,这已是后话。

      打窑最技术、也是最苦重的活是打烟囱。人要从窑掌炕尾位置向窑顶打洞,用一种短把小镢头,举过头顶,刨击上面的黄土,洞壁上先打出一窝一窝的台阶,人钻进直上直下的土洞中不停地用镢头刨头顶上的土,土顺着头顶、脸、肩膀、身体滚落下来。人下来时浑身黄土包裹,灰头麻面,没了人形。这种活真是陕北“苦”最重的活,没人愿干。但是新窑洞要是不起烟筒,即使不住人,放不久就会坍塌,因为里面的湿气抽不出去。要是住人,就更不能少了烟筒,不做饭也能把人憋闷死。因此“苦”再重,这烟筒也要起来,否则这新窑就废了。起先吴长贵也不肯干,后来老申和老贾商量,给加工分,加到十二分时,二狗子说他干。吴长贵说:算毬了,你哪干得了,还是我干吧,你在下面掣土。

      一冬天,辛辛苦苦打成了七孔窑,空空洞洞,没有门窗、没有灶炕,没有桌椅板凳。剩下的这些活什都是要花钱的,工程暂时停了下来。轰轰烈烈打了七孔新窑,其实并没有解决知青的住宿问题,只好另想办法。

      2.1.2 女生窑

      新打的窑,没法住。队里只好把知青安置在一些村民的闲窑中暂且住下。
      女生安置的几孔窑洞都不错。新华、小芸、文莉住的是那种侧窑。从窑洞门进去的是外窑,安置灶台、粮囤、农具等,没有炕(也有盘炕的,但多数都不睡人)。进门两三步左手挖有一门洞,无门,搭一个布门帘。进门洞四五尺厚,豁然开朗,一盘阳光灿烂的大炕堵在洞口。说它阳光灿烂,是因为炕头紧靠窗台,一扇木格大窗,贴着雪白的窗纸,把窗外的阳光洒满洞中的所有角落。洞中只有炕,再无其它设置。农户家一般的炕都盘在窑掌,离门窗很远,炕上就是最昏暗的地方。像这种紧靠窗户的大炕的侧窑,闲置的很少。女生住下就不愿搬走了,哪愿去住那阴湿昏暗的新窑,也比其他几处都好,三个女子直住到全都离开农村。

      2.1.3驴圈窑

      男生就不同了,南坡有一处闲窑,两孔联排、独门独户。知青刚进村时都挤在了这里。背坡阴冷,多年无人居住,蛛网挂帐,冷灶凉炕。多数村民都住北坡或后沟,南坡背阳,住户极少。
      后来知道,这是老贾家原来的老窑,贾中军时代翻建的,虽说年代久远,却是老贾青春爱情的见证。老贾搬到山上去住了,就一直空着。这窑长期不住人,阴冷湿霾,离村中心较远,开会上工都不方便,七八个男生住在一起也有点拥挤,性格习惯到底不和。住了不到一月,一个个就都搬走了。

      驴圈旁一处,窑挺大,也干燥,离灶房很近,最好的是里面没盘炕,支了一些木桩,搭了一些板条,有说是放牲口料的,有说是雇的匠人或麦客短工睡的。耿四、秀才、树青、邢飞几个又搭了些木椽和谷草,铺盖搬过来,就是床了。城里娃,还是喜欢睡床。这一处,住的时间较长。
      虽也不是很清净:夜里同升老汉喂驴,动静挺大,倒料抬水、踢打喷吼,时常让人惊醒。后窑掌还有点漏,雨大时,能灌进一汪泥汤。
      驴圈东边有一家东迁来的地主成分,就是娘俩,说是老娘是地主婆,儿子大名何得有,小名驴娃,三十大几了,还没有媳妇,许是老家那里斗争的厉害,迁到这偏僻山沟躲清净来了。老娘格外热情,今天送一碗杂面饸咯、明天送一罐绿豆汤。邢飞病了还熬了姜糖水。后来公社根据上头指示,要求各队打击落网四类分子,知青要领头执行。于是就要斗地主婆,儿子不干,顶着,死活不让斗争他娘。知青知道,旧社会地主婆参与了剥削活动,儿子只是地主崽,不斗地主婆哪行。驴娃把住门,任谁不让进,知青和几个后生娃连拽带打,这个儿子平时顶多也就是8分(工分)的身板,精瘦,四五个小伙却搬不动他,惨烈之情无法磬书……后来,老娘照样颠着小脚到知青新搬的窑洞送吃食。起先,知青都憋着不吃,实在馋得憋不住了,拿起碗来猛喝两口。老太太来拿碗时,看见剩下的汤食凉凉的放在那里,哆嗦的拿起碗,抹着老泪又颠颠的回去了。还送……。
      尽管有这些琐事,这窑由于离灶房最近,又干燥朝阳,又有床铺,所以住的时间也长,直到秀才最后一个离开。

      2.1.4 学校窑

      还没集体灶时,苏元兵派在广生婆家吃饭,广生婆听说元兵是部队子弟,把他照顾得跟亲孙子似地,爱得不行。广生婆以革命烈属自居,丈夫在解放战争中牺牲了,所以对军人格外亲切。冷庙沟这样的老根据地,军烈属、老革命很多,德茂老汉原来就是中央警卫团的排长。知青自然就认为他们是依靠对象,对他们就格外尊重。元兵从小崇尚革命先辈,对广生婆更是情有独钟,不但吃在广生婆家。后来知青从南坡窑中搬出后,他就搬进了广生婆家。
      广生婆辈大,在村里有点威望,说话有人跟听。这威望是因为她老革命的资格还是她们家族的势力就说不清。反正是爱站在硷畔上叫评村上的事端,或村干部们开会时擅自闯进去说上几句。对元兵还真不错,问寒问暖,穿衣吃食无所不管,经常站在硷畔上叫元兵吃饭,即使集体灶以后,还是叫唤。逢人就说元兵父母来信感谢她对元兵的照顾。
      到后来,元兵实在受不过她的热情,也搬出来了。不过还是经常回广生婆家串门吃饭。成为苏元兵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联系户。
      元兵搬出来时,驴圈窑已经住满,集体灶已经成立,为了就近,元兵就找到离灶房最近的学校窑。
      知青新窑脑畔顶上就是村里的小学校,有两孔干窑。一孔作教室,无炕无灶,摆些桌椅、黑板。另一孔作为教师的宿舍,有炕有灶。但常年无人居住。因为偏僻小村,并无外来教师愿此教书。几任教师都是本村青年,各有家舍,谁愿住这干窑。说是干窑,这两孔窑确实干燥,硷地、窑壁的土都是干得拉拉的,用手一撮就能出粉末。由于常年不住人,无人拾掇,门窗不严,炕面坑洼,破席拉撒,炕沿的椽子也不知哪里去了。元兵决定搬进去住,一来离灶房也比较近;二来比知青窑干燥;三是地方比较偏高,只有一条陡坡小路通上去,少了很多烦扰。但是一人住有点寂寞,他到驴圈,动员树青几个陪他。其他人都不愿意。驴圈窑虽然烦吵,但床铺舒服,地主老婆虽然腐蚀,但饭菜香味还是温馨的。谁也不愿到那远离“人间”的破干窑居住。
      只有柳树青碍于情面,答应了苏元兵的邀请。树青和元兵在学校算不上铁瓷,但是爱好相投,搞个无线电、弄个留声机、扩影机什么的总能经常凑到一起鼓捣,相互就比其他同学走得近些。看元兵孤单,也就搬到学校窑来陪他了。两人收拾了一下,还好,干燥倒容易收拾,把灰尘扫光、擦净,贴上新窗纸,铺上新炕席,顿时整洁亮堂许多。学校有桌有椅,读书写信方便,倒是随了树青的心愿。夏天,学校白天上课,他们晚上睡觉,互不干扰,硷畔上月洒虫鸣,清静幽雅。硷畔西边崖根下还有一个碎窖,也许是为窖粮食准备的。树青管灶后在碎窑里养了一窝鸡娃,打鸣扑叫好不热闹,晚上拿石板一盖,万无一失。可惜这干窑冬天不行,门窗不严不说,先是烟道不通,烧的满窑是烟。把它捅开了,又太抽烟,一漫烧不热炕。一方面哪舍得用那灶房驮的碳,另一方面元兵和树青都是忙的脚朝天的主,哪有时间烧炕。头年冬天,知青们都回家探亲,树青就搬去灶房居住,熬过了第一冬。第二年冬天,树青差点没冻死在这窑里,这都是后话。

      2.1.5住新窑

      孙建光住到了申有福家,开始也是和苏元兵一样因为派饭在老申家。后来就是情投意合了,因为两人都爱喝两盅,很对脾气,老申有了酒友,正好男知青都从南坡搬出来了,没地方住,老申就拉他在家先住着。
      孙建光住他家,可享了福了。桂芝娘把他照顾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像在自己家一样。孙建光和老申一家感情渐深。虽然后来也搬出老申家,跟元兵一样,也把老申家作为了联系户,时不时到老申家串门,直到他离开冷庙沟。

      老申不但自己精明,婆姨桂芝娘也是个利索之人。虽也破衣烂裳,但总是穿着周正、干净利落,再苦再累短发梳得溜光。知青求她啥事,总是有求必应。不知为啥老申总也不给他个好脸,别看她在外面风风火火的,一到老申跟前就低首敛声。队干部开会,作为妇女主任的桂芝娘发言时总要看老申一眼。老贾说:“你睄(sào)他作甚,说你自己的意见。”就是因为桂芝娘始终没有生个男娃。后来知道桂芝娘再不能生育了,老申就奔上头(榆林)背回来个娃,桂芝娘爱得不行。一个心慈能干的女人。
      老申奔上头背娃,建光住着就不方便了,后来也搬出来,搬到了新窑。

      男生里面就是梁子、金豆子、大豆芽和胖涛总也不能安定,换了几个地方,总也住不长,不是嫌脏,就是嫌远,也不愿和老乡家伙住。没有办法,只好打新窑的主意。
      刚打的新窑,挖窑的土把硷畔下面的沟堵住,积了一坝水,窑里就显得很潮,洇得墙壁上泛出白色的碱面。这还好说,没有门窗、没有灶炕,怎么睡呀。几个人死乞白赖缠着老胡。老胡与老贾、老申一商量。新窑这么晾着也不是办法,陕北有个说法,窑洞是越住越结实,越不住越容易塌,特别是没有门窗的窑。这钱不能省了,知青的安家费不知何时才能下来。于是卖了些谷草,又糊里糊涂让知青们凑了些钱,买了些烂木料,请了个歪木匠,打起了门窗。那木匠老态龙钟,工具也是锈迹斑斑,那门窗做得呀,七倒八歪,窗檩之间缝隙老大,老乡都说跟牲口圈差不多。队上又忍痛颇上点儿人工,从篦子沟搬来些石板,把窑檐给压上了。窑面抹了泥,窑内就不管了,窑壁不抹,灶不砌,炕不盘,窗不贴,缝不补。老胡说,等安家费下来,再重新修一下吧。
      胖涛他们挑了正中间的一孔窑洞,不东不西,既不靠崖,也不临坡,还算阳光灿烂,两边都是空窑,也还空旷。
      新窑在打窑时都留下炕台,就是在窑掌上留下一块土台没有刨掉。但那土台不能当炕,要盘炕的话,要挖烟道、要盖石板、要泥炕面、要箍炕沿、要铺炕席,麻烦得很。几个同学,都是在家怂管惯了的人,暖壶倒了不扶、洗脚水一夜不倒的主。哪愿盘炕,把土台整平,垫上些麦秸,再铺些谷草,找了块炕席盖上,铺上褥子床单,再把窗户纸贴上,硷地打扫干净,还算光鲜亮堂,就住下了。总算有了自己的窝,愿逑咋地,听天由命吧。刚住下还行,清静宽敞,四人还美滋滋的。住着住着就不咋地了。陕北窑洞,冬暖夏凉,越住越好,越不住越荒废。这里说的住,是要生活:要烧饭、要暖炕、要婆姨骚、娃娃叫、要鸡进窑、猫上炕。要有人气。知青的新窑,潮气重,无烟无火,无炊无气,门窗一漫关不严实。硷畔挨着坝基,积了小半年水,阴气就更重。虽然平整过的炕台离地还有两尺高,但那是直接和黄土相连的土台台,四人实际上是睡在了地上,住了一阵,就浑身不舒服,腿疼、腰酸、起疹子、闹肚子。加上四人都懒得打扫,臭鞋烂袜到处乱放,味道熏人,因此除了睡觉,轻易不在窑里生。见他们这样,其他知青能找到再差的老窑,也不愿意住这新窑。后来,除了灶房由知青自己拾掇出来以外,其他新窑,始终空着。直到知青都走完了,七个黑洞洞的窑洞就一直把守着村口的小路,为冷庙沟永远印证着一个时代。
      后来建光搬过来,才把这展新窑收拾得利落。

      第二节吃
      其实比“住”更急迫的是“吃”的问题。
      2.2.1 派饭

      知青刚来的时候都是分散在各家吃饭,叫派饭。队里把知青供应的口粮按下放干部的标准,计算好顿数再分配给各家。各家吃啥,知青跟着吃啥。开始村民和知青觉得这事很好。农民做派饭,吃的是自家杂粮,给的却是商品粮,一点儿都不亏,都争着往自家引知青。知青觉得即然是来受教育的,就应该和农民打成一片,不管吃啥,同吃同住同劳动才像个插队的样,不便计较。
      第一轮派饭,柳树青和小芸(赵熙芸)在老贾家吃饭;苏元兵和李新华在广生婆家吃饭;孙建光和大豆芽在老申家吃饭;文莉(周文莉)和邢飞在同升也就是二女子家吃饭;金豆(金解都)、耿四(耿瑞)和胖涛(杨涛)在宝财家吃饭;秀才(葛振文)和汪燕在刘树生家吃饭,陶玲和梁子(梁大山)在胡干大家吃饭。
      之所以男女搭配,是村民觉得男生吃得多,女生吃得少,参差着谁家也不占便宜,谁家也不吃亏。当然,第一拨干部都得到分派。男生多女生少,多出的男生本来似乎便宜少些,有些犹豫,李宝财就抢着要了,心里小算盘:多一个人就是加一瓢水、添一根柴的事,不费事,多一个人赚一个人的,那三个男生他全包了。说好了,一月一轮,村里各家都能轮上。知青来之前,为知青派饭之事还开了村民大会,吵的不亦乐乎,各家的小算盘拨得哗哗响。

      吃派饭就要到各家各户,虽说陕北生活习惯大致相同,但是各家各户光景不一,人口不同,劳力差别,脾性各异,有会过日子的、也有那饥一顿饱一顿的,有大方热情的、也有那悭吝各色的。因此上饭食质量大不相同。特别是各家做饭婆姨的手艺不尽相同,同样的光景,做出来的饭差的很远。
      到了陕北,只有吃了派饭,才能真正了解陕北的风土人情,借此派饭,单表知青柳树青派饭的这家,看看陕北人是怎样吃饭的。

      2.2.2 老贾家的饭

      柳树青、赵熙芸在老贾家吃派饭,实际上是在老贾兄弟俩家轮流吃饭。这一吃饭才知道,老贾两家和其他村民大不一样,既不住前沟北坡、也不住后沟,却住在麦场崾岘的东边,向东转过一个山墚(本村人就叫它贾家墚),紧靠着北坡修了一溜院墙,一隔两半,弟兄两个各有两眼窑。这窑实际是修在了山顶上,座北朝南,硷畔下就是篦子沟,山川沟壑一览无余。在山顶上建窑在陕北不是没有,而是实在太少了。山高水远,住高点儿,对于陕北人来说爬坡上梁不算什么,唯一的缺点就是吃水困难。每天上工,如果是在坡下或北边干活,兄弟两都要担一对空水桶下坡,把桶放在井边,收工后担一担水上山,要不就是两个婆姨下山担水。不过树青从来没感觉在贾家用水紧张,喝洗随意。可是贾家为什么住这么远、这么高,柳树青一直心存疑义。
      显然弟弟贾顺茂光景要好一些。不是多富裕,顺茂家里窗明几净,收拾的利利索索,当然就有一个年轻能干的婆姨。也不是顺祥婆姨不能干,主要是早年顺祥当干部犯下些事,惹下些饥荒,顺祥婆姨就拼命下地挣工分,家里就顾不上收拾了。除了婆姨理家有差距,两家的娃也不同。顺祥家是个男娃,十四五了,是个憨憨,整天鼻涕老长,走路一摇三晃。跟着他娘天天下地挣工分,问什么只是憨笑,嘴里说不清什么字。能跟着他娘后面做些简单农活,大家看是书记的儿,也就一天给个几分工。一般不惹事,还帮他娘拾柴拣野菜。有些儿娃子没事爱逗他,说什么都可以,但是不能说:“脚心儿(小名),我夜黑里把你媳妇睡了。”马上就急了,拿起镢头就砍人,追的人,真砍!吓的娃们满山跑。只有他娘能把他叫住。脚心儿已经说下媳妇了,才十一岁,前沟贺团峪的,常来他家蹭饭吃。树青在老贾家吃饭时见过,是个挺灵性的小女娃。看来也是个光景不好的人家,穿的破衣烂裳,满脸土泥麻花,头发蓬乱,分不出哪是小辫。还没过门,自己常常就一个人走七八里山路来到婆家,人太小也帮不上什么家务事,给上一只碗,狼吞虎咽的吃光舔净。小芸看不过去,给她抹把脸,头发梳了再重新扎上小辫,脸光目清、唇红齿白,出落得也是一个小美人。
      要说小美人,顺茂家的小女子才真是美。树青和小芸第一眼见到就惊叹不已:陕北出美女真是不假,俗话说“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在贾家可真是见了世面。那天到顺茂家吃饭,顺茂婆姨在灶上忙活,顺茂陪柳树青在炕上说话。小芸不好意思与树青坐在炕上,就要到灶上帮忙,顺茂婆姨死活不让。一会儿顺茂婆姨就叫:“宝心儿——,宝心儿——快来端饭。”从窑门外进来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女娃,接过她娘手中的碗,小心翼翼的端了过来。树青和小芸顿时看呆了,粉白的小脸蛋,翘鼻子、小嘴红缨缨的,大大的眼睛,收拾得干净利落,对襟小褂可身的裹着那小巧的身材,头发梳理的光滑整洁,两只小辫匀称紧凑的挂在肩膀上。不知比脚心儿的媳妇强多少倍。不但在冷庙沟没见过这么美的小女子,就是在京城——现在不兴说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也应是最好的幼儿园或小学出来的校花儿。柳树青赶紧接过大腕,也不管热腾腾的碗里是什么,把碗放在炕桌上,赶紧拉过宝心儿的小手端详,小芸也伸手抚摸宝心儿的脸蛋和小辫,直个劲冲顺茂说:啧、啧,你咋养了这么个漂亮女子。原来顺茂婆姨就是个从米脂来的美人,顺茂疼爱的不行,也不常让他下地,生了个宝心儿,就好长时间没有再开怀,把心思都用在了拾掇宝心儿身上。缝袄、梳头、做鞋、编辫,把个小女子打扮的粉白水灵的。陕北女人本来皮肤就好,多数都是大眼睛、细身腰,这娘俩就集中了陕北女人优点,一个赛一个美。
      不过小宝心儿不爱笑,树青小芸见她的时候眉头总是耸得老高。问她为什么不高兴,她就转脸盯着她娘的肚子,原来顺茂婆姨的肚子已经高隆,快到分娩期了。这婆姨不但长得好,也真是能干,挺这么个大肚子,在石板上擀杂面,擀得风生水起。陕北做饭没有木头案板,家家户户在灶头要砌一块大石板当案板。到窑里一看石板大小、材质、光滑程度就能看出这家的光景,特别是板面油光锃亮、漆黑乌滑,那说明主家富足,婆姨能干。那油光锃亮漆黑乌滑的石面完全是婆姨们长年累月碾糜擀面、油刮布抹出来的。
      擀杂面是陕北婆姨最显本事的饭食之一。村里别看种了不少麦子,多数都交了公粮,一年到头吃不了几顿白面。要想改善伙食,只好用杂粮擀面条吃。玉米面(这是好的)、黑豆面、豌豆面、荞麦面、桃黍面、糜面(这也是好的)、甚至麸面、糠面、豆渣混合在一起,这些东西哪能像白面那样揉到一起呀,混到一起就更不粘了。婆姨们就有本事按一定比列配料(这个比例很重要,各种不同的杂粮配比是不同的,这都是婆姨们从娘家学来“密不外宣”的)。柳树青惊讶的看到了两种配料,一种是碾成面的榆树皮(这是顺茂告诉的,说是有粘性,还带有特殊的香味),还有一种是黑褐色的面面,顺茂婆姨说叫什么“咕嘟芽”,树青始终没听明白。这些东西只放一点点,有时候放这个不放那个,神秘而高深,树青听着有点儿转向,也不想弄明白了。但小芸始终在问这问那,伸向衣兜想掏纸笔记下来。可惜下地劳动,谁还带那玩意啊,意犹未尽。没想到,后来小芸还真把杂面学会了。
      和好的杂面要想筋斗,全凭揉,要且揉一阵呢。只见顺茂婆姨把个面团翻上翻下,连揉带揣,大肚子顶在石板上,全身的劲用在面团上,一点儿不惜力、不娇柔。揉毕,稍醒一会儿,开始擀面。擀杂面才是婆姨们真正显本事的时候。先用擀面杖把面擀开,然后把擀开的面饼卷到擀面杖上,在石板上搓动,散开换一个方向卷上再擀。北方地区可能都是这样擀面,看了不稀罕。不一样的是,哪里有冷庙沟这样大的案板、哪里有冷庙沟这样长的的擀面杖、哪里有冷庙沟这样不粘的杂面、哪里有这样大肚子不惜力的婆姨。顺祥婆姨头点的跟鸡磕米似地把一小坨面擀得铺满一米见方的石板上,薄的像一张纸、匀的像一泼水。顺茂说好婆姨擀出来的面能透过油灯的光,小芸真就提(di)溜起面的一角,真就在面皮上映出豆油灯的亮点(豆油灯才多大点儿亮啊)。做杂面的第二大本事就是切面,顺茂婆姨把面来回折好,拿起刀来,刚要切。顺茂说,我来。说着下地接过菜刀,手把面皮,一阵狂飘,刀不是切而是飘过去的,因为听不见声音,每一刀不是上下走的,而是前后溜的。瞬间一米多长的面皮被切完了,一提溜,全部沥沥散开,没有一丝粘粘(zhān nían)、断丝,又长又细。顺茂骄傲的说:他曾经给民工食堂做过饭,跟一个师傅学的手艺,特别是刀工。“陕北切菜、切面都在石板上,要像你们城里人使劲在案板上剁,刀和石板都毬势了。谁家石板好不好,就看出刀工好不好。俄婆姨刀工也不错,今天我是给你们显摆来了。”
      做臊子,这在冷庙沟也不是好弄的,没有新鲜蔬菜、没有荤腥、没有作料。就用萝卜丁、洋芋丁、野韭菜。
      顺茂婆姨说:“最拿味的是则莓,杂面、抿节儿拌上它才香。剩的不多。天暖了,墙头上有的是,开满白花,才美!”舀一小勺酱,在小锅中炖上。
      然后再拌一些野小蒜、鬼子姜、腌甜苣放在一个小碟中。从大锅里捞上一筷子面,舀上一勺臊子浇到面上,吃的人自己再夹上一些野小蒜、辣子面等拌上,那香!主要是那面,吃到嘴里细滑、筋斗。第二碗又上来了,吃了还想吃,吃了一头汗,顺茂说:“还吃不?”,又叫宝心儿往上端,直摇头,撑得已经站不起来了。
      擀杂面虽说是陕北婆姨的拿手饭食,但毕竟不是家常饭。一方面杂面多数还是精粮食(与糠、麸、薯、芋相比),另一方面确也费时费力,不是有客,也不常做的。后来吃饭多数还是黑面蒸的饼馍、杂粮碜子熬的冉粥,再加上红薯、洋芋(这些是管够的)。黑面就是各种杂面磨的,在罗的时候粗细不同,留下的糠麸多少不等,越粗糠麸就越多、面就越黑、口感就越差。碜子就是杂粮混在碾子上碾出来的。碾的遍数越少、碜子的颗粒就越大,当然就越难嚼咽。这都是为了省粮食。顺祥、顺茂两家的吃食也差不太多。说实在的两家对知青还真不错,粮食都紧着树青、小芸吃,汉子们都尽量吃红薯洋芋。婆姨、娃们是不能上炕的,一般等吃剩下多少,吃多少。脚心儿不管,有时就蹭到炕上来拿馍,老贾给他个洋芋,他也美滋滋的拿去吃了,回头还要。宝心儿一般就到窑外边去了,坐在阳光下的硷畔上看远处篦子沟朦胧的景色。自打顺茂婆姨怀上后,就不太拾掇宝心儿了。听接生婆说可能是个小子,喜得一漫不行。后来,顺茂婆姨还真生了个小子,一家人,包括顺祥两口子也都高兴的不得了,帮这忙那。再后来,顺茂婆姨就只管喂养这小家伙,根本就顾不上宝心了,家务事全归了宝心儿:做饭、洗尿戒子、喂猪、铲粪、拾野菜……。顺茂还给她许了个婆家。一次树青从顺祥家出来,看见宝心儿仍然坐在阳光下的硷畔上看远处篦子沟朦胧的景色。打趣的问她:婆家怎样,她摇摇头,又转过脸,手背托腮,眉梢微耸,小嘴微翘,美丽的眼睛望着远处的黄土高坡,像是被那黄土坡的反光刺了,眼睛眯眯的,淡淡的带着忧伤,真如黛玉转世。
      你要是再想和宝心儿谝闲传,她就指指南边的篦子沟说:“你们悄些不行,看那多美,俄舍不得离开它。”
      原来宝心儿是舍不得离开她们家门前的篦子沟。让她一说,青、芸怦然心动,是呀,多美的篦子沟。老贾家的睑畔正对着篦子沟,深沟大壑,东边是蓝色薄薄的蓝翠屏(后来才知道它叫了这么好听名字),西边是褐色的方井峪峁子,南边雾蒙蒙的像是有一层屏障,整个篦子沟被包围在峭壁当中,群山环抱,阳光明媚的洒在深壑之中,四周颜色千变万化,刺眼,又刺着人的心。青、芸陪着宝心儿看篦子沟,看呆了。
      “篦子沟要是能种地就更美了。”老贾站在一旁说。那是老贾的一个梦。

      在贾家吃饭除了美食、美女、美景之外还有一绝,就是顺茂家的四眼狗。这狗浑身褐黑,两只眼眉生出两块白斑,远看跟四只眼睛一样。长得又高又大,后背快赶上柳树青的髋部了,是村里最大的一只狗。说实在的,在这高岭上住,没有一只好狗看家护院还真不行。头一次来的时候,狗趴在硷畔上,伸着舌头呼呼直喘,吓得树青不敢近前,顺茂喝住,大狗绕着树青、小芸浑身上下闻了半天,才让出道来。第二次来,树青一人,肚饿,早忘了四眼的存在,扛着锄头往院里闯,一只黑影嗖的一下扑了上来,几乎超过头顶,吓得树青“妈呀”一声,丢下锄头就往出跑,哪里跑得快,衣角就被咬住了。树青就大叫顺茂,宝心儿出来,一改她的愁脸,笑着说,你摸摸它的脑门,再摸摸它的下巴,它就不咬你了。树青照做,果然松了口,反而用嘴拱他进院。顺茂笑着说,你每次来,得要先跟它打招呼,要不它嫌你不理他。狗就是这样,即使它认识你,你不和它亲,它也不和你亲。至此树青喜欢四眼,每次来,又抱又搂,摸额顺颈。吃罢晚饭,四眼送他们下山,一路安然若泰,其它知青羡慕不已。
      吃饭的时候,顺茂就讲了不少四眼的故事。讲着讲着就从狗讲到狼了,冷庙沟附近有狼,但只有唯一的一条母狼,还是瘸腿,总在冷庙沟附近打转,从不离开。从体型来说,四眼还赶不上母狼,四眼始终处于下风,但是母狼腿瘸,也占不到便宜,开始两畜生相遇,还撕咬一阵,渐渐两个畜生没了打架的兴趣。人们寻思,母狼实在是不想与冷庙沟为敌,而四眼是有点男不跟女斗的傲气。后来相遇,惺惺惜惺惺、英雄惜英雄,互相望望,再不打架,即使人们起哄吆呵。树青听了觉着奇怪,给知青们传说。

      2.2.3 派饭问题

      分散在村民家派饭才吃了两轮,问题出来了。
      首先是下地送饭引起的。第一轮树青和小芸在地里吃了一顿和和饭、两顿小米冉饭;元兵和新华吃了一顿“钱钱”饭、一顿精玉米面菜团。金豆子、耿四和胖涛开始送到地里还有两顿冉饭,后来一漫是大半掺麸(不是麦麸)的黑面馍加上些洋芋嚓嚓、红薯和一清见底的碴子汤。地里的饭食不一样,自然引起三人气愤不平。树青和小芸在地里吃了一顿杂面疙瘩汤,元兵和新华还吃了一顿荞面饸饹。燕子和秀才送上来又黒又硬的蒸馍,吃到嘴里又苦又涩,难以下咽,听说是沙蓬籽磨的面再与糠麸和在一起,蒸出来的。饭食好坏差的太远,在地里全显露出来了,受苦人不觉怎地,各家光景确实有差异。知青可受不了了。
      那天秀才肚子疼得在地里打滚,说是想解手,怎么也把不出来。梁子也说肚疼,两人躲到背坡的山洼里,老远听见两人大呼小叫好一阵,忽然梁子秀才同时“一二三”高叫一声,凄惨之极,像是月婆子临产。耿四、树青几个跑过去一看,两人都趴在地上直喘气,旁边各有一厥儿又干又黑的屎厥儿,上面还带着红血丝。秀才边喘气边大骂:“混昌!把他娘的骨殖给人吃。吃下拉不下,把人憋死。”梁子气软也哏叽的骂道:“狗冒不是个东西,憋死老子了。”耿四和树青大笑着把两人扶起来,让他们用土坷垃擦了,说:“你俩光吃干的,不吃稀的,还不憋死。”“干的还吃不饱呢,喝稀的能顶事!”梁子愤愤的说。汪燕和陶玲那天根本就没有上工,憋在窑洞里闹肚子呢。一个女孩子在地里要像秀才、梁子他们那样折腾,那怯就露大了。
      不罗细的老糠麸,吃下把不下,这在受苦人已是常识习惯了。受苦人经年累月都要吃这些东西(当然各家光景不同,掺的多少也不一样,但是一年到头不吃糠麸杂娘的在冷庙沟没有一家。)因此肠胃都锻炼出来了,虽也难活,但没有知青那样痛苦。城里娃的肠胃那经得住那些粗糙的食物折腾,根本就不消化,还易集结,集在那里的那种痛苦是长这么大以来从未经历过的。其实受苦人也不是生来就能受这个苦,多数受苦人在还是碎娃的时候都有过这样的经历。碎娃的肠胃与城里娃的肠胃一样嫩的未经过锻炼,开始家长让他们吃糠麸的时候,常就圪蹴在硷畔上一哭老半天,屙不下来呀!婆姨们忙闲了手,走到硷畔上,蹲下,抱起娃,趴在自己膝盖上,一手扒开,一手拿一个碗碴、或一根柴棍,一点儿一点儿往出挖屎,娃疼的滋哩哇啦乱叫,娘拍打几下,扔到一边。其实这些知青也都看在眼里,秀才就亲眼看见混昌家的几个娃排着队让混昌婆姨挖屎;同升家的小儿子贵喜那么精贵,也吱哇乱叫的被娘抱在怀里挖屎,邢飞吃饭走过硷畔的时候,都看楞了,二女子说,这有啥恓惶的,我们碎娃时都是这样。
      宝财家给三个男生派饭。开始还行,饭食还能对付,还往地里送了两顿冉饭,不久就做的就不像样了。宝财是村里出了名的涩皮,不但混、还吝。家境其实还算不错,他们家在村里是大族,再怎么也不至于把光景过成那样,完全是借着派饭,想赚知青一把。
      第二轮混昌家给秀才、燕子派饭,混昌一溜生了五个碎娃,婆姨有点儿憨,不常下地,自己也有点儿瘸,劳力不多,分下的粮食顶多够半年吃的,算是村里光景最差的几户。队里照顾他,让他给知青派饭。不是不想给知青吃好的,刚过冬,青黄不接,怎奈家里是真没有吃食。把头年秋下打下的沙蓬籽(砍下一面坡的沙蓬也打不下一碗的籽,舍不得用),仔细磨了混到老糠里,没想到知青的肠胃还是受不了。秀才差点没把肠子挤出来。
      还未吃完第二轮,金豆、耿四、梁子和秀才苦不堪言,死活不愿吃派饭了。
      陶玲、胖涛两人家境虽然不好,但是在家是主事的,自己在家是老大,父母常不在家,做饭、照顾弟妹、柴米油盐都能张罗,生活自理能力很强。觉着在老乡家这样吃饭,饭食口味不能随意,吃好吃坏没法掌握,主要是觉得太亏得慌,不如自己做饭。也不想吃派饭了。
      文莉和邢飞第一轮在同升家吃的还凑合,第二轮在李茂山家吃的,茂山婆姨饭做的不错,就是总觉不够吃,吃不饱,也不想派饭了。
      第二轮陶玲、梁子在狗冒家吃的极差,陶玲就到老胡那里告状,提出想自己做饭自己吃,把她的那份商品粮直接分给她。后来胖涛也提出来自己做。几个知青三番五次找老胡,死活不愿派饭。老胡被几个学生娃为吃饭问题缠得不行,急在心里,队里让他负责知青之事,听到知青对派饭的意见,尤其是梁子、秀才、陶玲闹肚子的事,觉得不能耽搁,赶紧跟老贾、老申商讨。三人商量半天,也拿不出什么办法,村里自古都是各家过自己的日子,即使合作化以后,也是上工集体,吃饭自己。偶尔打个平伙,也是几个人一顿饭的事。这么多的学生,没个家,这饭不在各家吃,怎么个吃法?对于几辈子在深山沟里熬煎的受苦人来说,还真是个巨大的难题。

      第三节推选灶长

      没办法,胡干大跟几个村支委合计了一下,就用生产队的办法,解决不了的问题,就开大会。第二轮派饭快结束的一天晚上,胡干大就把知青都叫到一起,商议吃饭的问题。新窑还没修好,就在生产队库房外的硷畔上,硷畔三面凹进坡里,一面还有半堵院墙,吃完饭学生上来的时候,月亮刚刚升起,把硷畔照得白花花的,早春季节,还有点凉,一些人袖着手站着,一些人靠着墙圪蹴在墙根。大家又冷又乏,想着赶紧开完会就回去睡觉,明天一早还要上工呢(到农村来最大的煎熬就是缺觉)。没想到会开得很尖锐。
      胡干大说:开会的意图是解决吃饭问题,看大家这阵子对派饭有什么意见。梁子、秀才马上就来了精神。
      梁子说:“再吃下去,不饿死、也得憋死!”秀才说:“大丈夫不为三斗米折腰,可是我们天天要看人的脸色吃饭,吃好吃坏都不能言传……”
      元兵不同意说:“咱们是来接受再教育的,不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算什么再教育。”
      胖涛说:“宝财那叫贫下中农?接受他的再教育就学会刁、钻、懒、馋、吝!”
      秀才说:“混昌自己都顾不过来,还教育别人呢?”
      建光说:“那是你们自己没有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仅看阴暗面,不看优秀品质。”
      陶玲嘴快:“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就是称兄道弟喝酒打平伙呀?!”
      新华说:“咱们到农村来是要吃点苦的,农村也有落后的地方,正是需要我们去改造。大家现在面临一些困难,要想办法解决。这样吵来吵去也解决不了问题。”
      文莉说:“是要解决,‘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吃饭也革不了命。吃饭问题不解决,身体都拖垮了,还怎么接受再教育啊。”
      耿四有过教训说:“文莉你可别瞎引语录。我们要和农民打成一片,但是要从心里真正认同农民的生活,不能仅仅是形式上的……”
      没等耿四说完金豆子说:“没有形式上的‘三同’,哪能说明你心里真正认同了受苦人的生活!”
      胖涛说:“我们户口都落到农村了,现在我自己就是个农民,还什么形式上、心理上的。民以食为天,不解决吃饭问题,其他都是白搭。”
      陶玲不耐烦的跟了一句:“就是!赶紧讨论吃饭的办法吧,你们往下半夜吵啊。”
      柳树青一直没有说话。他在贾家兄弟那里吃的挺好,对派饭并没有什么抵触。不过同学们的情绪他也受到了感染。大家都吃不好也影响下地受苦,还谈什么接受再教育。他反复琢磨:有什么办法让大家都吃好饭。
      树青嘟噜一句:“不和农民吃派饭,大家吃什么?”
      会议一下子沉默了下来。是呀,一些反对派饭的人从来没想过,不吃派饭还有什么吃饭的形式。大家都是从学校里出来的学生,多数学生生活还不能自理,那里想过饭是怎样做出来的。
      陶玲小声嘟囔了一句:“那还不兴自己做呀。”
      胖涛也说:“对,自己做!”
      大家有点疑惑,自己做?怎么做?柴米油盐酱醋茶那个学生娃能搞得清?沉默。
      汪燕半天没话,忽然小声冒出一句:“各做各的呀?”
      柳树青说:“当然是集体做呀!”他说这一句时是下意识的,冲口而出。他上中学以后由于离家较远一直在学校食堂吃饭,几乎吃了五年,对这种大锅饭情有独钟,潜意识中似乎食堂就是“集体吃、集体做”。他不知道这一句话给他惹下多少麻烦。
      胖涛、邢飞、陶玲、秀才、梁子、文莉、燕子都七嘴八舌、不约而同的说:“对,集体做!”“好,就是集体灶!”“集体灶好。”
      把“集体做”变成了“集体灶”,不知是口误还是心会,总之是一个创举。
      月上中天。
      胡干大还是用生产队的法子,解决不了的问题,开会;再解决不了,表决。同意集体灶和同意继续派饭的分别举手表决。
      还是同意集体灶的人多。
      耿四、大豆芽、小芸不置可否。
      元兵、建光、金豆子、新华开始也表示反对,后来看同意的人轰轰烈烈也就不那么坚持了。都是集体生活过惯了的学生,谁愿意做离群孤雁呢。
      柳树青虽然提出了“集体做”的想法,但是他根本不知道“集体灶”是个什么玩艺儿。他留恋老贾兄弟的饭食、留恋从老贾家看篦子沟的风景、留恋宝心儿忧郁的脸庞、留恋那青石板上的杂面。正在他犹豫恍惚的时候,梁子、胖涛几个把他的手推举过了头。

      第二个议题是谁做饭。这个问题异乎寻常的很快解决了,胖涛说:“头一轮我来做。”大家忽然想起,他父亲就是管机关食堂的,耳闻目染,胖涛曾经在京密引水渠劳动时在大灶上过饭。他是实在不想吃派饭了,想着自己在家就做过饭,又做过大灶,并不是难事,自己要不出头,还得回去吃派饭。胖涛接着说:“但是我不能总是做,得有人轮换。”陶玲说:“下一轮我做!但我也不能总做,得有人换我。”第三轮没有人再应声了。今日有酒今日醉,眼前问题解决了,以后的事再说吧。
      胖涛说:“我只管做饭,柴米油盐、碾米驮碳、钱粮账册我不管。”
      大家刚高兴起来,一瓢冷水又浇了一头。这些知青都是有宏图大志的青年,谁愿意管这婆婆妈妈的家务小事呢。又是沉默。
      到这时胡干大反而不急了。吃饭的大事已经解决。知青集体必须有一个管事的。知青们不提,支委们也在踅摸呢。要不,仅凭胡干大一人,怎么管得来知青这么多的事情。今晚必须把这事定了。管灶之事看来又要举手表决了。
      这种事对于知青来说可不是争先恐后的事,这帮知青只愿意下大田,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谁愿为那三尺灶房额外费力劳神。
      大家七嘴八舌提了几个人,元兵、建光、新华、树青。本来有人提陶玲,说她会管家务,无奈陶玲自己说她出身不好,千辞万谢的拒绝了。元兵和新华是死活不干,高干子弟,自有鸿鹄之志。
      剩下建光和树青。
      胖涛说:“树青在班里就当过生活委员,到京密引水渠劳动也当过伙夫,到郊区支农还管过灶。他一直在食堂吃饭,有体会有经验。又是他最先提出办集体灶。他一定有想法。”然后又冲孙建光说:“你是咱班的班长,将来是要管大事的,还是让树青管灶吧。”胖涛跟树青关系不错,跟建光更是铁瓷,两人一个胡同的发小,这番话他是各有所向。男生基本都是一个班的同学,胖涛说的情况大家都清楚,树青又是比较随和的人,哪派也没掺和,人缘就稍好些,多数人都同意胖涛的提议。女生虽不了解,两个多月的交往对树青印象也不坏,很厚道的一个人。天已很晚了,为一个柴米油盐的管家婆大家也不想再争论了。纷纷表示同意。从心里说,建光也不愿当这个灶头,但是当干部当惯了,落选了还是有点失落。
      胡干大说:“那就这么定了,柳树青担任知青集体灶的灶长。这事回头我和支委汇报一下。”
      知青群体是没有组织的,不像在学校、工厂、部队。插队了就和农民一样,听生产队的。树青被选出来就是个管理柴米油盐的管家婆。同学们也没把他看成是集体的领袖、头头。柴米油盐的事有人管了,大家反而觉着更加轻松自由了。

      寒风冷月,大家纷纷站起,带着美好的期望各自散去。孙建光拉着老胡说了会儿话。柳树青却一头烦恼袖手低头往回走。元兵、邢飞、耿四、秀才几个簇着他,直说“不就柴米油盐那点事吗,大家相帮着,会搞好的。”树青还是不快。

      当树青登上西去的列车时,当其他同学擦干离别的眼泪开始打牌、聊天、打鼾的时候。他默默的站在车门的窗口旁,心里一遍一遍默念着那首《西去列车的窗口》:
      “在九曲黄河的上游,
      在西去列车的窗口……

      是大西北一个平静的夏夜,
      是高原上月在中天的时候。

      一站站灯火扑来,象流萤飞走,
      重重山岭闪过,似浪涛奔流……

      呵,在这样的路上,这样的时候,
      在这一节车厢,这一个窗口—

      ……

      你可曾想见:一个年青人火热的胸口,
      在渴念人生路上第一个战斗?
      ……”
      车上一夜,他的胸潮都是澎湃的。树青从小就是一个爱看书、爱思考、爱动感情、爱幻想的孩子。看到英雄事迹就浑身激动地发抖。看《红岩》,就自己拿铅笔扎手指,咬紧牙关,心里在说:“我能当江姐,绝不做叛徒蒲志高。”看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就做了一个竹签刻上:“永不向困难低头,将革命进行到底”的字样挂在身上。后来大些了,看了《军队的女儿》,小海英的形象就挥之不去了,向往那种在艰辛中磨难,得到欢乐得到认可的生活。跨上奔向西去的列车,就要实现自己多年的梦想,他睡不着觉,独自站在车门口的窗旁,看着闪过黑幽幽的山峦、原野,默念着那首激动人心的长诗……
      到冷庙沟柳树青最早让顺茂婆姨给做了一身粗布衣裤(当然是给了钱的)。上身是白粗布对襟锁扣小褂,细袖、园肩、竖领;下身是黑色、免裆、布腰带、宽臀、窄腿裤,带上白羊肚手巾,和农民一摸一样。柳树青最先听懂和学会粗糙的陕北话、才来两个月已经能唱两首悠扬的信天游了……
      他要让自己成为“农民”,成为像老贾、老申、长贵、德茂一样“受苦”,一样坚韧,名副其实的庄稼汉。
      树青就是这样一个充满幻想的青年。
      唉——如今却让他管灶!

      第四节建灶

      本想在农村大干一场的柳树青,没想到让他管灶房,管锅碗瓢盆。他单纯的想过,可能也是多数知青的想法,在农村干得好不好,主要看农活干得好不好,看农民认可不认可。管灶势必耽误干农活,势必影响自己的表现。树青心里这别扭呀。别扭归别扭,第二天他就被老胡拉着去看灶房。给知青自己干活,不算出工,不计工分。
      新窑还没有收拾好。进入农忙季节,队里也抽不出人拾掇。吃饭要紧,只好另找地方。生产队库房旁边,有座闲窑,原是生产队的办公室兼会计室。冷庙沟说是大队,从劳力上来说连人家一个小队也不如,没有脱产或半脱产干部。干部们都是白天干活、晚上回家,跟一般农民没有区别。因此,大队办公室就长期闲着。胡干大说先借给知青当灶房。
      办公室窑洞就在那晚知青开会的院子尽西头。座北朝南,东边并排紧挨着两孔窑作为队上的库房,上着大锁,存放着耩子、犁铧等集体农具、杂物和谷种。再往东,东崖下还有两孔窑洞,座东朝西,各住两户人家。一户就是德茂老汉,他是单身一人,窑门成天大敞着。还有一户,长期锁着,搞不清是公窑还是私窑。这院子处于村的中心位置,不高不低。多年风吹雨打,窑洞略显陈旧,硷畔凹进,三面有崖,面对坡下的一面还有半堵墙,显得相对逼仄。
      马上第二轮派饭就要结束了,要赶在结束前把灶房建起来。
      老胡叫来吴长贵,三人齐动手半天时间,垒了一个大灶堂,挖好灶眼,摆上炉篦,砌平灶台,再盘好两个锅眼。把牲口圈的大锅暂时借来,锅里倒上水,烧了一把柴,泥干水热。打扫干净,把破办公桌修好擦净,又从库窑里拽出一张破席,擦干净了铺在炕上。灶房算是有了。
      这个窑洞很宽大,胡干大坚持要在灶房再摆几个粮囤,说你们十几个人,队里分了粮要有地方放,一些早熟作物像豌豆、黑豆、甚至麦子可能会提前分一些,没地方放,就糟蹋了。树青本嫌麻烦,觉得不是当紧家什,好在这个窑洞硕大,有的是地方,也就随他。拉来两个大柳条囤子,架在了原有当板凳的树桩上,叫吴长贵在囤里抹上了泥。老胡说:“这囤就算在你们安家费里了,是要记账的啊。”
      树青和胖涛把需要的东西开了一个清单。第二天赶了一辆架子车到城里把配给的粮食和一应家什和油盐酱醋都买回来了,还捎买回来一些青菜。当然这些不算出工,也不给记工分。
      第三天又去冯富川的炭窑沟驮了一回碳。幸好听了吴长贵的话,拉上邢飞、元兵两个壮劳力。那些驴可儿了,驮到半路,乘你不注意,甩下背上的碳口袋就跑,把它驴日的追回来,再把一庄庄羊毛口袋碳重新掐到驴背上,没有一把子力气哭死都没法。回来累得半死,三人都嚷嚷,打死再也不去驮碳了。当然还不算出工,不计工分。
      第四天树青又没出工,帮着胖涛收拾灶房,安上新卖的锅、搭上新买的案板、担水、生火,洗菜、和面(棒子面),蒸锅、炒菜。一早起就通知大家,晚上都到灶房吃放,各家不再派饭了。
      白天做饭的时候树青就和胖涛商量着,集体灶得有个章程,要不怎么维持呢。你一句我一句凑了几条。
      晚上,知青们从地里回来直奔灶房。墙根下几个洗脸盆盛满了清水,热腾腾的棒子面窝头飘荡着京城风味、冉冉的小米稀粥飘荡着陕北的情怀、一盆干炒青菜是知青们久违的佳肴。同学们吃的香喷可口,肚饱心爽。树青见大家吃得高兴,就说:“这都是胖涛辛劳的结果。”
      “胖涛辛苦!”“胖涛伟大!”“给胖涛戴花!”边吃边夸着。
      树青接着说:“今天就算把集体灶建起来了,为了能维持下去呢,咱们定几条章程。”
      邢飞说:“麻烦什么呀,能吃上就行呗。”
      树青继续说:“一是集体灶的饭大家轮流做,排出顺序来,排到谁、谁必须做!”
      嘈杂的声音开始降低,大家都竖起了耳朵。
      “二是做饭的工分由大家给平摊;三是队上分的粮食、物件不得私分,全部归集体灶;四是集体灶的大活,像卖粮、卖菜、驮碳什么的大家要听从分派;五是大家发扬集体主义精神,主动帮助集体灶干些家务活,像洗碗、担水、打扫卫生啦;六是账务定期公开,大家监督。先说这六条,大家看行不行。”
      “太好了,这不成共产主义了吗?”金豆子嬉笑道。
      “什么共产主义,就是部队过去的供给制。不过这样好,一心干革命,不用操心生活问题了。”元兵这次表示了同意。
      “分的粮食都充公了,要工分还有什么用?干多干少不都一样了吗。”建光说。
      有些沉默,大家都还没想好这些问题。只听见吸溜喝粥的声音。
      “工分还是有用处的,它代表了我们每个同学下乡受苦的成绩。我们知青在农村表现的好坏也只有工分能衡量出来了。”李新华缓缓的说,看来她有过思考:“生产队分粮是要按工分分的。咱们每个人的工分有多有少。建光说得对,大家要想好了,不要将来再计较,闹矛盾。”
      “既然是集体灶,就要随大溜,谁计较谁单过。”邢飞说。
      “能吃多大亏呀,哪个小心眼,早点站出来。”文莉说。
      “我说哥哥、姐姐们,大家在一起多好啊,谁愿单过呀。”金豆子说,他原先反对集体灶,现在又高兴的,就是个孩子。
      “我同意树青的章程,尤其第六条,大家要把账算清了。日子长着呢,万一以后出现什么矛盾,也好拜斥清楚。”建光说。
      同意的多数。
      刚到农村几个月,大家的工分都没挣到多少。队里还没给他们分过粮食。他们还不懂工分对他们生存的意义。就像李新华说的他们还只能把它看成学生时代的成绩单。正因为他们的懵懂和单纯,也正因为树青的一纸“章程”,使冷庙沟的集体灶开张运转了起来。大家都高兴,树青却高兴不起来,有四天没记公分,将来论起下乡的成绩表现,他就会落在别人后面。

      又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似乎回到了从前。但是生活却与以前有了不同的感觉。知青往地里送的饭都是大铁桶,再不是一家一样的陶罐了;每天晚上有了相聚相会的时间,一起吃饭、一起洗涮、一起聊天、一起争论。有了自己的空间和自己的话题。这样就无论如何也抹不掉他们身上城市的痕迹、意识与习惯了。

      第五节迁灶

      但是过了些日子,知青们觉得灶房这地方不方便,总是有种寄人篱下,不是自己家的感觉。那地方太过中心,过去就是生产队集中办事的地方,存取谷种、收换农具、记分算账、开会碰头总在此进行。村里人过来过往,担水磨面歇脚的、议事谝闲传的、贪便宜混勺的、唱道情熬半夜的。这硷畔四面有墙,太过封闭,人一多,摩肩擦背的,特别是晚间,正是知青吃饭时间,来此办正经事和凑热闹的人就更多,渐少了知青们的私密空间。尤其女同学,想弄个方便之处,或洗或涮,或换或擦,那些儿娃子们总是鬼迷恃敛的在这硷畔上窜,烦人。大家一商议:既然是集体灶了,那就得回自己的家,迁到新窑去!队里舍不得花钱误工,咱们自己干!

      新窑在沟口,离住在驴圈旁的秀才几个、住在羊圈旁的新华几个、住在老申家的建光,住在学校的元兵都近。新窑偏离村中心,算是尽西边村口了,再往西就没有人家了,硷畔下还有一条路直通后沟,因此进出村不必经新窑,也不是村里人担水磨面必经之路,远离了嘈杂和烦扰。新窑担水虽远,但不用爬高,一溜平路直达井边,也省不少力气。再有,一排七孔窑,有一个十几丈长的大硷畔,面对平缓的南坡和幽深的冷庙,开放宽敞,可任由十几个知青折腾,总归,那是自己的窑,自己的家呀。
      那歪木匠已经把门窗安好,虽不严实,但新刨光的木材显得光鲜、喜庆。大家决定把灶房搬到新窑。

      说干就干,树青、耿四、建光、陶玲几个请了假,选择了新窑紧靠西的那孔窑洞作为新灶房。它的西边是一架突出的峁墚砍出的崖畔,当初在崖根又打了一孔窑洞,又深又大,可作为库房。灶房挨着库房,再好不过。再说,这西窑被西崖畔挡了至少大半天的阳光,好存粮不好住人的。
      知青几个本想自己干,有些活计还是拿不准。树青去请吴长贵,正在地里牮地,宝京不让。只好簇拥建光上地里跟老申磨叽,好说歹说把吴长贵请下来,说匀他十五分,再请他一顿饭,只张嘴,不用动手。
      新窑啥也没有,活计不少。
      按吴长贵的要求,先盘炕。把窑掌留下的土台,在台面上刨出之字形烟道,一头通向当初打通的烟囱口,一头盘旋着通到西炕沿。然后推车到篦子沟运来一些碎石板,搭在土炕台的烟道上,盖上泥,抹平。到前村买来一根椽子固定在炕沿上,一盘散发着泥香的新炕有模有样的占满了后窑掌,窑洞顿时有了生气。
      树青本不想盘炕,灶房又不睡人,费时费力。吴长贵说了一通盘炕的好处:灶火的烟是要从炕的烟道走的;灶房总要炕点粮食、发面、生豆芽、捂红薯洋芋 苗等活什;特别是过年的油糕、馨香的米酒都要用热炕来发;盘了炕冬天窑里也暖和……。一大堆理由,大家听着也有道理,心想既然搬新家,那就把它弄周整些。没想到后来,这炕还救了柳树青一条小命。
      接着砌灶。虽说树青上次与吴长贵砌过。但那是旧灶换新灶,这次是新灶新砌。尺寸见方要重新谋划:再加一个锅眼,弄成三个锅眼(大中小各一),炉膛加大,烧炭,不再考虑烧柴。因此整个锅台做的很大,三个锅眼品字排开。炉膛后掌与西炕沿留下的烟道口相衔接。整个锅台比庄户人家的锅台大出一倍还多,抹光、抹平后很是气派。
      新灶灶台不能再凑合了,也要像庄户人家一样弄块大石板。这是柳树青从老贾家吃派饭得到的最大感受。十几个人的灶房,没有一张大灶台不行,原灶房只在老窑的办公桌上放了一块木头案板,根本折腾不开。并不只是为了擀面,这么多人的锅碗瓢盆、饭罐菜碟、蒸笼、茎匾(高粱杆编的锅盖)、箅子(高粱杆编的蒸屉)、油瓶料罐等等总要有个摆放的地方吧。这件事,树青早想好了。他在顺茂家吃饭的时候就对他家那块又黑又亮的石板情有独钟,那真是陕北人过日子的好家什。问了村里几个做过石匠活的,听了尺寸,都不敢接手。那天往前沟送粪,树青碰见一个过路人,肩上背的褡裢里露出石匠工具,一攀谈,答应给凿两块石板,不管磨光,管两天饭,三块工钱。搭讪的地点正好在篦子沟附近,树青就要引石匠看石场挑石头。石匠说不用,篦子沟的石场来过多次,好石板,告诉尺寸就行。树青心里早琢磨好,庄户家的石板都嫌小,他要做两块1米见方的大石板,石匠有点蒙,树青赶紧说:“三尺方,寸厚,两块!”石匠惊呆。篦子沟的石场确实好,石匠在沟底撬出两块好石板,切方,凿平,用不了两个工。树青拿自己的钱打发石匠走了。拉炕板的时候,招呼大家多去两辆架子车,把石板与炕板顺便一起推了回来。
      架起两块石板,与锅台齐高,一溜找平,合缝,宽敞大气,整个气派就出来了。冷庙沟找不出这样一家气派的灶台来。唯一的遗憾的就是灶台石板还不光滑,磨光它需要时间、需要功夫、需要油泼水烫、烟熏火烤的人气。这一点集体灶最不缺,日后,陶玲几个女同学吃完饭没事了,就挪开家什,在石板上浇上水,拿块石片边聊天、边把石板磨上几个来回。不出十天半月,石板就渐显光滑了。
      烧火试灶,和面蒸馍,第二天新灶就开伙了。树青又动员几个人在硷畔东边挖了两个半截小窑,围上玉米杆,算是修了一对简易厕所。又把他心爱的马灯拿出来挂在了硷畔东边的窑面上,照的灶房前明晃晃的。知青们越感集体灶的亲切,不光是吃饭、洗涮,连刷牙、洗脚也凑到灶房硷畔上来。新灶房一下子红火起来。柳树青还是忘了一件事情,没把老灶房的粮食囤子搬下来,冬天分粮时这罪可就遭大了。
      冷庙沟的受苦人一年到头都在地里“四不”(种不完、锄不完、收不完、打不完),早、中两顿饭都在地里吃,只有晚饭回家吃。集体灶也只有晚上是红火的。每天晚上收工回来,十几个知青要聚集到灶房前,在新窑硷畔上吃饭、洗漱。锅碗瓢盘一阵乱响,个个饿的嘘唏狼吞。有精神的争吵几句、兴致大的来一段地里听到的趣事(大家不一定在一起干活)、慷慨的还要发一篇议论。累得一漫不行的、情绪一漫不高的,喝完粥拿起工具连脸都不洗就回窑去了。

      本想搬到新窑,远离村中心,知青们自在逍遥,自成一统。哪想村民们就像狗闻骨头、猫嗅鱼腥似地又趋着城市的信息、文明的气味从旧窑来到了新窑。也不怪村民老来新窑转,有几件事是必来不可,一是知青来不久,队长就把记工员改为金解都和赵熙芸了(原记工员总徇情,队上早就想换人,无赖识字的人不多。那天找了个喳,队长刘树生连骂带吆喝就给换了),天天晚上光记工的,新窑硷畔上就热闹的不行。多数社员下地都不带记分本,受苦人的袄褂上没有兜,省那几寸布。男女社员,晚上排着队来凑热闹。男社员围着金豆子,女社员围着小芸。组长、队长也赶紧吃完饭在这里盯着,记多记少要盖上他们的名章才算数。再有第二天安排的活什,此时也一个个赶紧交代。二是汪燕喜爱学医(医生世家),最近公社通知叫培训赤脚医生,燕子就自告奋勇学习去了,回来就自己开了张。这下新窑硷畔就更热闹了,头疼脑热、伤筋动骨、砍伤划破,婆姨娃娃围着燕子转,其实燕子也没什么药,就是扎个针、熏个灸,上个红药水什么的,再就是大家凑个方子自己上山抓点能采到的草药。好在硷畔长,树青把这些事都安排在新窑硷畔的尽东头,马灯挂在东崖壁上,离灶房稍有一段距离,而且记分看病都是一阵的事,一袋烟的工分,东硷畔又悄悄静静的了,毕竟受苦人各家还有各家的事,都有早睡早歇的习惯。知青还稍有点自己的空间。
      除了这些不得不揽的活什,还有些年轻儿娃子端着饭碗就是过来凑热闹。有的干脆就是占便宜来了,看知青灶上有什么好吃的,夹半块馍,捡几根菜,如果有油水大的,拿起勺子就往自己碗里舀,宝财、狗冒就是这样的,大家也懒得理,就是树青有时候要说两句,他管着灶呢。
      也有打心眼里就是喜欢这地界的。山沟沟,没有文化生活,闲的发慌。来得最多的是二女子、椒花和米莲这样的半大娃,有才、有桂已是大女子了,晚上爹妈管的严,不常出门,不过有时借口也偷偷到知青窑上耍上一阵。他们来都是吃过饭,不带碗的。二女子是个十四五岁的男娃,同升老汉快五十时还没有男娃,急的抱来一个男娃,按陕北的习俗当女子养,取名“二女子”(前面有个嫁出去的姐),还真怪,抱来二女子第二年同升就得了个儿子,精贵的不得了。二女子早早就跟生产队下地受苦去了,在地里跟知青混的厮熟。这娃子精灵好动、一刻不闲,不知哪来的那么多精力。来到灶房,先跟金豆子打闹一番,然后又到秀才窑里翻书,其实他大字不识,只找画画看。再就是缠(rān)着哪个知青讲城里的事,或不知从哪里搬来块石头,帮着知青磨锄头或镢头……。米莲是个半大女娃,她不像二女子那么疯,但是一样对知青亲切的很,来了就悄悄地站在黑地里,听知青们说话,脸上露出专注的微笑,手却捻着褂子的衣角,小芸叫她,她就钻进灶房帮着发面、洗碗,小声的问些悄悄话。
      有时候德茂、德盛等几个老汉也来,圪蹴在亮处,按上一锅烟,用火镰打着,一闪一闪的在那里吸烟,知青们要是有精神围过来,有拿个盆、手巾边洗边听,他们就讲一段他自己的和乡村的往事、风土人情、故事传说,或哼上一段道情或信天游。要是知青熬得不行,他们就吸罢一锅烟,在鞋底上磕掉烟灰,抖一下肩上的羊皮袄(或坎肩),背着手回窑去了。
      桂芝娘家离得近,常来,她招呼着还在灶房的知青拾掇这拾掇那,把第二天的馍面发上;把大铁锅洗净,温上水,一方面给知青们洗漱,一方面第二天早上熬粥也省事了。最后他再给柳树青交代几句,才回去。柳树青看看面缸、锅灶、柴碳……算计着后面的日子,拖着疲倦的身子最后回到窑中。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二章 吃 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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