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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章 洪水 大坝 ...

  •   第一节 天降大雨
      麦收大忙时节,冷庙沟村的几个老汉和几个知青在麦场崾崄垒麦垛。几个麦垛已经沿着麦场西南的峁梁垒起。大家把垛周围的土挖成排水渠,并把挖出的土扬到垛顶。德茂老汉和柳树青在垛顶苫土。
      德茂老汉站在垛顶忽然感觉有点不对劲,抬起手掌遮住阳光向东北方向张望。
      只见东北一片乌黑的云,黑压压的从东山那边飘过来。他很久没见过这样的云了,脚下还是阳光高照,西南也还是一片艳阳天,东北方那云黑的、浓的像倒下的墨汁,厚厚的连成片的翻滚,云下阴霾蒙蒙,似乎倒挂了一幅黑纱幕布,笼罩着远处的山脉都成黑的了。那云离脚下也就十几里了。
      “不好,要来大雨了。”德茂老汉跳下麦垛大叫。几个老汉也看着东北方向惊慌的呼叫起来。
      这时村支书贾顺祥正从贾家墚那里走来。德茂冲他大叫:“洪水要来了,快拢人!”贾顺祥一惊,赶紧向四面吼叫“哦——树生、哦——宝京、哦——生根,收工、躲雨。”陕北黄土高坡,四面空旷,隔山传话全凭呼喊。陕北汉子养就了一副隔山呼唤的好嗓子。呼唤先要拉一个长声,调高音长,然后才是呼唤的内容。贾顺祥一声吼,四面山都能听见,那喊叫的四个人名是在四方带领乡亲们收麦的干部。
      呼啦啦满山割麦、打捆、背麦的人都往山上跑,只有知青像没头的苍蝇到处乱串。顺祥书记赶紧把柳树青叫过来:“叫你们的人不要乱跑,都到麦场上来。千万不要往下跑”柳树青是知青的灶长,贾书记就权当他是知青的头儿。
      于是柳树青就赶紧让几个在麦场上干活的知青金豆、大豆芽分别呼唤各处男女知青到麦场集中。大家相帮着,连滚带爬,连说带笑的上了麦场,燕子嘟着嘴说:“既然收工了,还不如回家歇着呢,雨中窑洞里看书,多惬意呀!”
      刚才贾顺祥吼了一声“躲雨”,其实山上并没有几处躲雨的地方。麦场边上和东崖下边有几处避雨的小窑洞,只能弯腰低头的挤进几个人。那是为官道上过路的人用的。老乡让知青们去躲。知青们那好意思。他们不少人抱着经风雨见世面、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来的。这种关键危难时刻,正是立功表现的时候,怎么能钻进小窑躲雨呢!不但不进窑洞,有的还站在窑洞外为老乡挡风遮雨。
      贾顺祥和村里几个干部聚在一起商量对策。知青们也在听。听到牛圈窑洞在沟底,需要赶紧把大牲畜转移,队里的库房不知漏雨不,需要处理。贾顺祥对副书记申有福说:“你赶紧带几个人下山!”知青们纷纷要去。顺祥说,“你们谁也不许动,柳树青,你给我看好了,少一个人,我找你算账!” 申有福找了两个精壮后生转身下山。就在他们身影转没之际,大豆芽和梁子顺着山路追了出去。这两个孩子一向灜弱,总觉得被人看不起,这次豁出去要表现表现,立个功,也让大家另眼相看。

      就在人们惊讶想拉住他们的时候。豆粒大的雨点像是箭一样一粒一粒射下来,打的人生疼。天就黑下来了,黑云就压在头顶。接着倾盆大雨就下来了,快的让人没有喘息的时间。从第一粒雨点到那巨大升腾的雨量,就像一部具有极高加速度的汽车。十几秒的时间,雨就像从缸里倒出来一样,没有雨点、没有雨丝、没有雨线。眼前就是水的帘幕、水的世界,人就像在一个巨大瀑布的底部任凭冲刷。脚下的水开始到处横流。
      第二节洪水漫天
      说是“躲雨”,不如说是躲洪水。看来贾书记的策略和村民们的经验是对的。巨量的雨水立刻在黄土高坡上形成无数条径流。水向每一处能够流通的渠道汇集,把旧的渠道灌满, 又撕裂着新的坡土形成新的径流,每一条径流都裹挟着大量黄土,滚滚而下。小流变大流,大流变洪水。人如果站在坡上,非随着洪水冲到沟底不可。
      知青们所在的麦场是崾崄之地,也就是地理上说的分水岭,只有分流,没有径流,无洪水之忧。但是浑身湿透的青年们,挤在一起,看着眼前的情景,还是惊呆了,浑身颤抖。
      麦场的地势较高,四周延伸出几条大沟,千军万马的洪水从四面沟里奔腾而下,黄腾腾的翻起巨大的烟浪,咆哮之声震耳欲聋。
      西南面篦子沟,后沟宽,前沟窄,沟坡陡,洪水像瀑布一样直泄沟底,冲向北拐石沟。那里就是个又窄又深的石头胡同。洪水一时挤不出去,积水已成一片汪洋。
      西北面,面对脑畔山,就是冷庙沟前沟。这一条沟都是老黄土坡,没有一块石头。南坡坡缓又离村近,是主要耕地,几十年没有轮作,因此土地松软。肆虐的洪水在坡上翻滚,裹着大量的黄土滑向沟底。前沟已是黄色的世界,黄土似乎还未成为泥汤就已经翻滚下去了,带起了巨大的烟尘,整个沟朦胧得已经看不清哪里是坡、哪里是沟,哪是洪水,哪里是泥汤,一片黄色的烟幕。
      往远处看,千沟万壑都在翻滚、万千吨黄土都在升腾,老天爷似乎在用一双巨手搅和着黄土高原。“皇天后土(黄天厚土),皇天后土呀!”德茂老汉仰起脸,冲着雨天叫唤着。
      正看着发呆,突然,麦场北边一块几乎半个篮球场大的黄土场塌了下去,眨眼间不见了,露出直上直下笔直的峭壁、深不见底,只见朝天的窖口,却不见窖底通向何方。那千万吨的黄土沉向了无底深渊。这些从城里来的学生看的目瞪口呆,悠然升起对自然之神的恐惧与敬畏。
      塌陷去的凹口正横梗在回村下山的道路上。大家不由得担心起大豆芽和小金豆,晚走一步肯定会掉进天窖中。他们在下山路上会不会再碰上其他危险?会不会被洪水卷走?大家这才理解为什么老贾和乡亲们不让他们下山的原因。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像老天爷从别处端了一杯水,在众人头顶上一翻手倒下了,水倒完了,也没有留下一丝淅沥小雨,云就走了,天就亮了。

      第三节雨去水退
      山坡上各条径流还在躺着洪水,山下还在响着洪水轰鸣的涛声。
      老贾让大家收工回家,他带着几个干部赶紧下山了。知青们相帮着老人、碎娃,绕过冲坏的道路,也都陆续下山回村。
      柳树青不放心大豆芽他们,与金豆子、邢飞追着老贾也下山了。
      牛圈是在村沟底打的一排窑洞,前面搭了一些简易的棚子。棚子全冲没了,梁子浑身泥汤,从一口窑里跑出来说,“赶紧救人,豆芽在里面。”树青急了,冲进窑里,老申他们正在里面抢救。窑中半窑泥汤,只见大豆芽一只手高举,半张脸侧背着,身子都在泥汤中。大伙拼命的扒,用手、用棍、用木板、铁锨……。总算扒出了来了,另一只手还牵着一根缰绳,那头连着一头埋死的小牛犊。树青他们砍断缰绳,把豆芽拉出来哭着叫啊、叫啊:“豆芽、大豆芽你醒醒……”总算还有一口气,举起那半根缰绳:“没救出来、小牛、没救出来……哇……”大豆芽伤心的抽泣,引得众人唏嘘不止。
      大豆芽下半身瘫了,送回了城。知青们好久没了精神,这是后话。
      麦收季节,牲口没活,饲养员吴有茂把牛都赶到山上放青去了。圈里只有一头刚生育的母牛,和那头刚出生的小牛犊。母牛挣脱缰绳早就跑上山去了,队里的牛没有太多的损失。
      牛圈前原来是一道深沟,洪水过后,沟被填平,形成了一块坝地,原来沟边的几棵大柳树,现在只露出了半个身腰,树冠上的椽子伸手就能扶到。牛圈前的空场一下增加了好几倍,村里再开大会可有地方了。
      队里仓库进了水,好像窑掌有渗洞,不过库里早已没有存粮,种子也在春种时用完了。村里还有几家窑洞也进了水,窑面塌了几家,柴禾冲走不少。受灾的几家婆姨哭天抹泪的各自拾掇自家的睑畔。
      径水流完,沟里的水流也就迅速落定,露出了原来的沟底。坡上的黄土能冲走的带着青苗都随洪水带走了。黄土高坡像忽然换了装,露出一片更加支离破碎的黄色。

      知青下乡那年夏天的那场洪水,据说是肤县历史上可记载的几次大水之一。陕北话,不是喧谎(xǘan húan)呢!洪水把县城淹了半个城,黄泥汤上了有名的延河大桥。街道、饭店、医院、车站里全是泥汤……,那泥汤里肯定有冷庙沟的黄土!洪水在城里转了一个弯,浩浩荡荡向东奔向了黄河。祸害下游的“受苦人”去了。

      拦羊的马德新老汉拄着羊铲,望着被洪水冲得七零八落的沟壑,吼唱:
      六月里麦黄艳阳照呀,
      呼啦啦倒下一缸水呀。
      祸害完俄的青苗苗呀,
      俄的黄土呀,去了哪方?

      牛圈前之所以填出了一溜平地,是因为年初为给知青挖窑洞,推出的积土填满了前沟沟口。七孔窑洞加上硷畔的土足足堆成了个土坝。直到这时知青悟出老贾为什么在村口给知青建窑——那个土坝,把洪水带来的黄土挡在沟中,填平沟壑……一个爱打坝的书记。

      老贾看着牛圈前淤出的平地,忽然悟出什么,急冲冲的说了一句:“上酒坛沟!”

      老贾为什么对酒坛沟那么关注,我们把时间拉回到年初,寒冬腊月知青刚来冷庙沟那会儿。

      第四节酒坛沟大坝

      1.4.1 酒坛沟

      冷庙沟村位于一条长沟(三十多里)的沟掌,东边就是主峰东山。东山下分别向东西延伸出大小七条沟,酒坛沟就是其中向东的一条小沟。

      酒坛沟是在东山的东南边,隔着东山。到酒坛沟有两条路,一条是从二女子家的后脑畔上去,路陡,但近一些;一条就是顺着南山坡沿着南沟掌崖(nái)畔上到麦场崾岘,再转向东,虽缓些,但绕点儿路。下酒坛沟就一条道,在沟掌崖间七拐八弯的劈出一条一人多宽的山路。
      不管怎么走,对于刚到冷庙沟的知青来说翻去酒坛沟都不是轻松的路程,不下于在京城攀香山鬼见愁。刚来时天天翻山去打坝,真是苦不堪言。到后来,冷庙沟下地就是爬山,成了他们日常农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有时甚至一天要翻两趟,比酒坛沟还远还高的地界也是常来常往,已经没有了苦乐的感觉。

      1.4.2 酒坛沟打坝

      酒坛沟,沟坡峭陡,两边有近七八十度的坡地。早年间酒坛沟沟深地窄,梢林密布,像这样的沟以前几乎没有人想到这里种地。三年灾害时期,老贾带领村民把它开垦了,种上了玉米,收成很好,再不撂荒。这些年洪水灾害,把酒坛沟祸害的千疮百孔,没有几块能种的地块了。老贾就带领村民在此打坝,想修复出原来的玉米地。
      知青没来前此坝已修了多年,修一次,洪水冲一次,冲了修、修了冲。老贾在此修坝有几个原因:1、他认为此坝选址非常好,在一个所谓的酒坛口处(前窄后宽,所以叫酒坛沟),两三丈多长的坝即可锁住整个后沟掌,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2、比较封闭,拦羊放牛的不好到这里祸害庄稼;三、打了坝就是树了界,马庄(冯庄公社)的人就不可能到此扩界偷地了,因为往年常有人在酒坛沟附近种地,有马庄的人也有黑户。看来这最后一条才是冷庙沟村民还能够勉强支持老贾不断修坝的理由。修坝这件事,村里多数人并不感兴趣,劳民伤财,多年来对改善光景并没有见到多大效益。

      今年年初来了十几个知青。老贾就想借此阵势毕其功于一役,乘着农闲,彻底把酒坛沟大坝修好,不让洪水再毁坝。
      知青刚从京城来到冷庙沟时还是寒冬,虽是农闲,但是却一下子投入到热火朝天的生产劳动当中:一个是建知青窑,一个是修酒坛沟大坝。

      酒坛沟,知青第一次下来的时候,满山满沟还是被雪覆盖的一片白色世界,坝基两侧的山坡上露出黄澄澄的新鲜黄土,黄白相间别有一番景色。狭窄的酒坛沟,一下子积聚了全村的劳力和新来的知青,僻静的山沟顿时热闹起来。

      1.4.3 打坝分工

      修坝的人们分成了三拨儿,一拨儿人在坡上挖土,并把挖撬下来的土推到坡下;一拨儿人在坡下用架子车装土,再推到坝上需要垫土的地方;第三拨儿人把推来的土摊平,用夯夯实。

      酒坛沟的坝修了多年,坝两侧的坡地已经被削去了不少,成了一个直壁凹槽。知青看到两边的凹槽,一方面惊叹这些年冷庙沟人挖山不止的精神——两面坡的土被搬到坝上,应该能建两三座坝了吧!可是怎么还是这么个小坝呢?另一方面惊叹黄土高坡的土层之厚,两个凹槽被挖进这么深,挖走这么多黄土,可是断面上还是几丈高的精黄土,没有一粒石子。人们不敢直接在底层取土,把坡面分成几个台阶,在台阶上横向用镢头向坡里刨进一凹槽,再把两侧的土切掉,因承受不了的重力,上面的土方会轰然坍塌下来,溜到坡下,这种方法效率较高,但十分危险。在挖槽的时候,土方突然坍塌,会把人压在里面。有时,槽已挖了很深,土方却死活不塌,急死人。要效率高,当然是进槽再挖,只要够深度,它非塌不可。但如果谁也不敢冒这个险,只好在外面刨上面的土,刨薄了再跺,那费工就大了。
      知青刚来都是一腔热血,争先进槽挖掘。一次,槽已近两米深,还是不塌。苏元兵抢着进去挥镢,槽内只有五六十公分高,人只能跪侧着身子刨土。忽然李宝京大叫:“毬势!赶紧出来!”说着就用背顶住了槽口上部,一手撑着槽底,一手就去拽元兵的腿。元兵被一骨碌拽下了坡底,槽顶大块的黄土就压了下来。李宝京被埋进了槽口的黄土中。坡上的人大叫着赶紧去刨土,坝上的人也赶过来了,幸好塌下的土大部分都顺着坡面溜下去了,几分钟后就挖出了李宝京,他还是脸朝下,背上弓的姿势。把他翻过来,满脸是土,呼呼直喘。等喘匀了气,眼珠四转,开口就骂:“驴日的,元兵呢?”苏元兵滚下坡也被埋了半截土,脸煞白,无甚大碍,爬上坡来说:“我没事。”宝京还是骂:“叫你娃能,毬毛能顶缸?圪羝能耤(jie)地?还不会钻板子,就敢往土窟窿里钻!哎约,疼死我啦!”李宝京一向瞧不起知青干活,骂的话实在难听。大家看他伤的不轻,都没有言传。抬着他回家歇着去了。李宝京的身子骨是真好,不久样样样农活又干的生龙活虎,就是背有点驼,精力还是旺盛的不行,还是骂人,骂知青、骂怂汉、打老婆、糟践小姨子……

      装车、推车主要是一帮婆姨女子(nǖ zī),每辆车再配一个后生驾辕。措(cē)满一车土,驾辕的撑起车,两三个妇女放下铁锨在两侧帮着推(cou)车。这就分出勤、懒来了。有的婆姨就知道站着谝闲传(pìǎn hān chúan),措不了几锨土,也不帮着推车,纯粹是来混工分的。米莲是最不惜力的小女子,一锨一锨土措的飞快,还要拍打两下,放下铁锨就推车,大冬天的后背褂子上已洇出了汗。几经修坝,坡底和坝体已经平直,没有坡度可以借力,加上新铺黄土,推上满满一车土还是相当费力的。推车的还赛了小跑,你追我赶,颇有点热火朝天的气氛。

      坝上两个老汉把倒下的黄土摊平,找齐,一层黄土一两寸厚。两组夯分别在新铺的黄土上打过。一组六人夯,一组五人夯,六人在前,五人在后。六人夯是圆夯,磨盘式的巨石,凿了六个眼,穿了六条绳子,六个后生拽着,抬起大腿高,(一些地方打夯,甩起一人高,其实并不比冷庙沟的六人夯合理,一是石轻,夯不实;二是浪费体力;三是不安全。)蹾下,一点点往前走。五人夯是方夯,下大上小,半金字塔状,四根绳牵着四个角,夯中间凿一眼,镶进一根粗木棍。除四人拉夯绳外,中间还有一人手扶木棍掌握方向。夯起来时单手扶棍,手上稍带力;夯落下时,双手扶棍,两手加力。上力和下力不是光为了砸夯,而是要使夯保持平直方向。这样经过五人夯砸过的坝才平展亮实。虽是两夯前后,各走各的,但是动作非常整齐,上下齐动。

      1.4.4 夯歌

      这上下齐动,靠的就是打夯号子,两夯一人唱号,一领众和,这领唱的就是后面五人夯的扶棍人,叫“领夯”。这人一般都是老贾,很少让别人的,如果他出去开会或其他事,那就是老申,再往后就是德茂老汉,再不行就是吴长贵了。其他人要来领唱,这夯就没法打了,这真不是喧谎呢!领打夯号子,一要嗓子好,能唱出调来,能吼出声来;二要会编词,它不像其他山歌,一支歌一个词曲,它是用一个固定调,婉转反复,词却是句句出新,不能重复,这样才能提神鼓劲;三是唱手要稳重有威信,否则唱的七上八下,人心不服,夯打的就不齐,不但坝夯得不平整、颇实,还容易出危险。
      李宝京在受伤前一天,见老贾不在,就死缠老申让他领夯。老申没法,让他上阵,千嘱万叮,老申自己到六人夯领绳。宝京领夯,实际有他想法,毕竟是个副队长,一方面认为自己还能服众,一方面又想看看自己到底能不能服众,自信和不自信都在心中膨胀。大家都知道打夯这玩意最能验人心,心不齐则夯不齐。李宝京年轻气盛,有的是力气,嫌老贾他们的夯调太绵沉,一上来就吼上了陕北道情调:
      “妹子硷畔上睄(sào)哎—”
      陕北打夯号子,一般是夯还没抬起前,领唱的唱一句,这时众人已经鼓起劲拉紧了夯绳,等他一唱完,众人应一个过门,就是固定的调子加一些虚词,后面跟不跟词,各村不一,领唱要求也不一。(陕北很多地方特别是川面打夯歌爱跟词,一般就是跟领唱的最后几个字,约定俗成,或很默契应答几个字,这种技巧,受苦人都会。词跟好了确实妙趣横生,提神提力。)众人唱和着,夯就抬起来了,唱完夯也就落下了。一落地,领夯的要赶紧接着唱。
      道情调高亢,易调动情绪,特别是后面的虚词吼唱,一吼冲天。但是道情调并不适于打夯,变调多,太绵长。宝京吼这一嗓子,纯粹是哗众取宠。村里的后生娃一听宝京开头的第一句领夯,知道要上儿话了,来了精神,鼓起劲,夯抬得老高。
      “哎呀乎儿海哟……睄哎—”宝财和狗冒挤了一下眼,怪声怪气的加了一句:“睄的那个谁(shùi)哎—”
      号子应声不齐,松绳就有了个先后。六人夯还好,因是第一句,大家精神还集中,都还绷住了劲,老申还在旁边叫了一声:“稳住了!”,落地还算平稳。宝财和狗冒在五人夯这边造怪,落地时夯就向宝财歪去,幸好宝京力大,把夯棍死死稳住,方夯一角先落,砸了一个尖坑:
      “天上日头落(lào)哎—”
      “哎呀乎儿海哟……落(lào)哎—”宝财笑着又加了一句:“快落哎—……”
      “黑下(hà)门不关哎—”
      “哎呀乎儿海哟……关哎—”也有应:“不关哎—”
      宝京也不管应得齐不齐,来了精神,夯一落地,接着就领下一句:
      “等的人儿到哎—”
      “哎呀乎儿海哟……到哎—”也有应:“不到哎—”
      “上炕姐夫抱哎—”
      “哎呀乎儿海哟……抱哎—”
      “哪来的这么骚哎—”
      “哎呀乎儿海哟……骚哎—”也有应:“这么骚哎—”
      “哥呀最心焦哎—”宝京唱着,头就转向了推土的车子。
      “哎呀乎儿海哟……最心焦……”应唱未完,一个土坷垃就打在了方夯的棍子上。众人笑得七仰八合,宝京被土块打的没抓住棍子,夯棍就弹向了狗冒,顿时脑门起了个包,捂着脑袋直叫唤。米莲正站在倒土的车边,眼瞪得滚圆,嘴嘟的老高,满脸的泪花,手里还拿着土块。
      知青不知就里,米莲怎么生那么大的气,还怪她拿土块打人。小芸过去把米莲轻轻拉开,从她手里拿走了土块,一起簇着把空车推回坡下。
      二女子和柳树青说,宝京和米莲是姐夫小姨子关系,陕北农村虽然宗族伦理还是讲究的,但是姐夫烧小姨子却是“官的”,虽说不认为它合理,但是没人去计较人伦纲常,反而乐得寻此开心。可惜,米莲是个刚烈小女子,宝京百般挑逗,宁死不从。这事,全村皆知,宝京领唱几句,村里后生就知道他又要烧小姨子了。宝财、狗冒这帮混小子正巴不得寻此开心呢。唱到最后一句,大家已经再明白不过了(只有知青还蒙在鼓里),后生们乐开了花,米莲却气的不行—在众人面前这样羞辱她,正好推土车到了坝上,拿起土块就砸了过去。
      咳,大家都说,十四岁的米莲,遭罪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夯打成了个乱七八糟,还伤了人。李宝京根本不以为是自己领夯的问题,还大骂宝财不配合:“日你先人呢,有什么好笑的,你日你婆姨妹子老子毬事不管……”
      老申怕出事,把李宝京又换了下来。狗冒受伤、宝财捣乱都换下来了,让几个新来的知青上,柳树青、耿瑞、邢飞捉上了夯绳,心中油然升起一种神圣的感觉。老贾回来,知道此事,跟老申说:“领夯咋能让后生娃日乱(lúan)。”宝京已经受伤,不再说起。老贾就把夯棍死死的把住。
      老贾领夯,不紧不慢,就两句调,碾转反复。他唱一句,大家应个“海哟…”一般不叫人跟词,有时连“海哟…”也不叫你跟。
      他的调子:

      耿瑞后来去过康家坪大堤干民工,才知此调和川面上的夯调不同。在这深深的山沟沟里,此调源远流长,蔓延在酒坛沟狭窄的沟叉里,萦绕在受苦人的心头,夯歌一起,整个工地上,只听见工具的撞击声,人们的讲话也悄声悄气起来,最懒的婆姨也不敢谝闲(hán)传了。似乎整个工地处于一种肃穆庄严的气氛之中。这种夯歌打下来,能延续一两个钟点,打夯的人并不觉得多么熬累:
      “打坝一年又一年—”
      “海哟……”
      “只盼沟里造出田—”
      “海哟……”
      “老天不管受苦人—” “海哟……”
      “直叫洪水冲垮田—” “海哟……”
      “今年来了城里娃—” “海哟……”
      “苦菜扁食迎回家—” “海哟……”
      “一同受苦再教育—” “海哟……”
      “打坝修地头一下(hà)—” “海哟……”
      “老汉后生齐努力—” “海哟……”
      “洪水下来坝不塌—” “海哟……”
      …………
      这夯歌既不华丽,又不高亢,绵延单调,重复往返。柳树青一帮知青跟着这调声,彷佛回到了远古。拽着夯绳,不觉用力,思想却在飘荡。在坡上坡下挖土的男女知青有时忘了铲土,呆呆的拄在哪里听哪夯歌。
      这次大坝修建,不但把往年冲开的裂缝给填上了,坝又加宽、加高了许多,远处看高高的像座城墙,站上坝顶,平展展的像个篮球场。柳树青踏着夯实的黄土坝顶,高高在上,遥望坝前坝后,似有一览众山的感觉,像是守城的将军,“固若金汤”一词悠然而出。虽说没见过什么大的水利工程,但是这样一个小山沟,建起如此大坝,他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力量能把它摧垮。

      第五节洪水过后的酒坛沟坝

      洪水过后,支部书记贾顺祥就奔向了酒坛沟,几个干部和几个知青也跟着翻山去了酒坛沟。
      下到沟底,一眼看见,一条裂缝又出现在沟掌,年初修坝时所有裂缝都给填平了,才开始种玉米的,显然是被洪水新撕开的。倒不像年初时那么宽大。坝中的土似乎高了许多,也平了许多。原来沟崖下的缓坡全成了平地,玉米也好像矮了一截,脚上的黄土绵绵的、软软的,似有弹性。
      老贾已经迫不及待的奔向大坝,坝顶被水冲得失去方正,变成一个圆筒状,满是裂纹的横卧在那里,右边的排水沟被拉出了一道深深的裂缝。
      树青、元兵他们也站到了坝顶,看到坝外奇形怪状的黄土堆积:破浪状、晶柱状、珠峰状……可以想象巨大的洪水翻过大坝,在坝前翻滚的壮观,因为坝前是一段极窄又跌宕的崖壁,洪水带来的大量黄土,在崖壁前形成了这绮丽的景象。
      老贾软软的跪在了坝顶,抱住了头,嘴里喃喃的抽泣:“又没保住,又没保住。”就要哭出声来。
      老申说:“快别嚎了,你好好看看,这坝就算保住了。”
      老贾是看到坝变了形,排水沟开了口,坝地里的沟壕又被撕裂,根据以往的经验,这么大的洪水,以为酒坛沟大坝必垮无疑,花了这么大的人力,又是心痛不已。
      其实洪水一部分是从排水沟涌出,一部分是从大坝顶上翻过去的。由于年初的加高、加厚,大坝的土才没有被洪水完全带走。再看沟里,那撕开的壕沟仅是很小的裂缝,没有年初那么大。沟里确实被土垫厚了、高了、宽了,平展了许多。
      老贾睁眼环视,脸庞颤抖,露出喜色,喜极而泣,还是嚎了出来,震荡着沟底,震荡着每个人的身心。尤其是几个知识青年:一个偏沟小坝,能够让一个大队支部书记这么激动!树青和元兵顿时对土坝起了崇敬之意。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一章 洪水 大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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