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慕》折兰遗所思

90、巫史

　　孔铭的藏书楼平地建了三层，坐落在一座很大的院落里。公试还没到，本届的弟子基本还乖乖在孔铭待着，这个时候也都在前院听课，很少有弟子会到这边来。

　　但这会儿有个孔铭弟子正趴在院落墙头，准备翻/墙下去的时候，却一眼看见藏书楼大门前有个苍老的背影，当即吓得从墙头滚了下去。

　　那苍老的背影听见了动静，迟缓地回过身来，手中还抱着一沓竹简，看样子很费力。林老夫子还像当年那样，一副老顽固的模样，横眉冷竖，眉头似乎永远都不会舒开一时半刻。

　　那孔铭弟子先在地上趴了一会儿，满心希望林老没看到他，但迟疑不定后，还是悄悄往那边瞄了一眼。

　　很不幸一眼却对上了林老夫子的吹胡子瞪眼，他当即一骨碌爬起来，又迅速奔上前行礼，“林老夫子好！”

　　他瞥见林老夫子怀里抱着沉重的书简，便主动上前献殷勤，要去接林老手中的竹简，很机警地打断了林老夫子即将出口的骂声，“林老夫子，您怎么拿这么多竹简，要不要弟子帮忙？”

　　谁知林老夫子丝毫没给他面子，当场呵斥道：“跑这里偷鸡摸狗，你当孔铭什么地方？老夫倒想问，你这是多少回了，孔铭难道管不了你了？给我滚！”

　　那少年悻悻地缩回手，憋屈地嘀咕道：“当年谢禅在孔铭作了六年，也没见林老夫子说他几句，怎么到我们这里就不行了？”

　　这话更让林老夫子火大，二话没说，就将书简劈头盖脸朝他砸了过去，少年一边躲一边申诉道：“本来就是！就因为他爹是丞相，孔铭怕了他？”

　　林老夫子气得脸色铁青，指着他的手指都在发抖，“你想跟他比，你拿什么跟他比？你给我滚出孔铭！”

　　“滚就滚！公试到了，回头让我爹接我回家，我还不乐意待呢。”少年脸皮也是够厚，让他走他就真的一声不吭转身了。

　　走就走吧，突然想起什么，又回头冲林老夫子嬉皮笑脸道：“再说如今奉常大人都自身难保，这孔铭恐怕是要保不住咯！”

　　“滚！”孔铭会出这么个跟谢子婴没差的玩意也是难以置信。

　　三年不见，林老夫子的腿脚似乎不太好，他转身的时候有些跛，似乎腰也难以弯下去捡那些竹简，很多动作看起来有些吃力。

　　谢子婴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林老夫子。这老头当年没少出言讽刺他和谢文诚，言语多为骂人不带脏字的难听，也从未给过他几回好眼色，所以他多少是有点恨意的。

　　但盯着他苍老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谢子婴还是心软了。毕竟这老头也不容易，顽固不化了这么多年，也终究是老了——他多年积累的那点恨意逐渐被瓦解，突然恨不起来了。

　　谢子婴最终还是走过去帮忙了，林老夫子看到他的时候很惊讶，后来虽说不上多高兴，但也没多大的火气。

　　谢子婴什么也没说，只是帮忙捡了竹简，又放到了藏书楼特定的位置，才闲下心来到一楼跟林老夫子好好地聊一聊。

　　他收了以往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冲林老夫子行了个礼，又没心没肺地问候道：“夫子近来可好？”

　　林老夫子一吹胡子，又指一侧的凳子，谢子婴只好坐到了他对面，主动给他倒茶。

　　谢子婴将茶推到他面前，故意卖乖道：“昔年弟子少年轻狂，给林老添了麻烦，特来赔罪，还望夫子莫与弟子计较。”

　　林老夫子冷哼一声，讥讽道：“老夫哪敢跟你计较，你谢子婴那么能耐。”

　　“……”

　　听他称呼换作了字，谢子婴还是很高兴的，便道：“夫子，弟子也不喜欢条条框框那套，这次来主要是有几个问题想向夫子请教。”

　　林老夫子面色缓和了不少，道：“讲。”

　　谢子婴轻笑道：“夫子是否听说过巫人国？或者咱们孔铭有没有关于巫人的详解书册？”

　　林老略惊讶地看他一眼，又摸着胡子思索了片刻，浑浊的眼珠中透出几分精明，细细询问道：“什么时候的巫人，在秦之前还是如今的？”

　　谢子婴道：“当然是在秦之前，那时候有过真正的巫人存在，现在就说不定了。”

　　“有，”林老夫子端起茶抿了一口，道：“巫族人曾建立过一个小国，传言说他们擅长巫蛊之术，也就是所谓的幻术，加上建国之地易守难攻，也算留存过近百年。野史中记载过，后来巫族内部出了叛徒，引狼入室，因巫族圣子为叛徒绞杀，小小年纪被摔死在国门前，圣主为此失了方寸，导致巫族人信仰全灭，自先乱了阵脚，巫人国也随之覆灭，还被敌方一把火烧光了都城，之后巫族便彻底消失了。”

　　谢子婴道：“那为何天禄阁里会收录有巫人语撰写的传记文章？”

　　林老夫子没再发问，又饮了口茶，道：“虽不知你为何要打听巫族人，但老夫还是希望你行事三思后行，你谢家倒了，孔铭恐怕也要保不住，郸越贼子步步紧逼，看样子齐方也要身陷涸辙，你可想清楚了，一步错，便满盘皆输。”

　　“记住了，多谢夫子提醒，”谢子婴又皱眉道：“不过，郸越又怎么了？”

　　林老夫子冷哼道：“宁哲小儿召集了数十万大军在北境徘徊，还派来使逼圣上割幽州给他才肯退兵！”

　　“厚颜无耻！”谢子婴倏地起身道：“圣上答应了？”

　　林老夫子道：“当然不会！当年他一口吞不下我齐方，如今想一步步蚕食，就以为有机会，简直是白日做梦！”

　　谢子婴皱眉道：“圣上打算怎么应对他？”

　　林老夫子不答反问道：“当年你那么能耐，连公试都可以弃考两次，如今也会关心家国了？”

　　“……”

　　谢子婴干笑道：“夫子这是哪的话，当年弟子也是被迫无奈的。”

　　林老夫子冷笑道：“被迫无奈，亏你说得出口！”

　　“……”

　　谢子婴没时间跟这老头纠缠陈年旧账，掐着势头不对，急忙转了话头，“夫子，弟子再多嘴问一句，藏书楼里有没有关于巫人更详细的记载？”

　　林老夫子道：“你若想看巫人的记载，大可去天禄阁看看，但恐怕你连宫门也进不了。”

　　“弟子自然有办法，”林老夫子素来喜欢打击人，谢子婴只当作耳旁风，又道：“弟子先行告退，夫子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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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所谓的办法，就是找人，运气也算好，刚走出孔铭，就撞见了那位来看林老夫子的“办法”——陆致宇。

　　陆致宇答应过会帮他忙，所以当他提出来时，陆致宇没有丝毫犹豫，甚至不问缘由，就答应了。

　　他掐的时间很准，到天禄阁时余大人并不在，正方便他俩随意乱翻。

　　天禄阁收录了不少天下奇书，算是最完整的藏书阁。无数竹简与蓝皮书整齐分类又有序地排列在高大的书架上，上百书架围成了复杂的迷宫，直到尽头又会看到延伸至楼上的木梯。

　　分类过的书虽然将范围缩小了，谢子婴小时候进过天禄阁，算有一点印象，但那一层还是有不少，仔细翻找起来，着实还是很麻烦。

　　谢子婴本能很相信陆致宇，便跟他说了要找的范围，两人便一同筛选起来。

　　陆致宇又嘱咐说道：“余大人酉时会来这里，你要抓紧时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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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已经尽力加快速度翻找了，没用的瞥一眼就扔了，稍微有点用的匆匆看过部分就拿在手里，边翻找边看，发现没用的又塞回去。

　　然而时间一点一滴逝去，酉时很快到了，他俩还没翻找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陆致宇来的时候，见他正着急翻看竹简，看样子有点慌张，便递过去一本书，道：“你要不要看看这个？”

　　谢子婴看他一眼，将手中竹简放回去，又接过来道：“这是什么？”

　　陆致宇道：“一个古国史，可能对你有用。”

　　这本书名为《长戎史》，谢子婴第一印象觉得跟“巫人”没什么关系，但因为是陆致宇给的，心里深信他不会给无用的东西，便认真地翻看了，谁知这一看，人却怔愣了——这本书讲的是百年前有个叫长戎的大国兴衰史。

　　本来一国兴衰很常见，但问题在于长戎原本只是一个小国，却突然在短时间内崛起扩张成了大国。

　　而长戎兴得莫名其妙，衰得更是莫名其妙，原本国势强盛，某天竟在天时地利人和之时一夜衰颓，眨眼便消亡在历史长河。

　　书中提到长戎兴起后的几年里，经过不断地扩张，蚕食了不少小国的同时，国势也在日益强盛。

　　而奇怪的是，长戎几年间吞并了十来个小国，书中却只提到了一个被吞并的小国。

　　没提这个小国的名字叫什么，只说长戎用了短短几天时间便攻下它，也不能说是攻下的，据说是手握对方君主的把柄，逼他们就范的。还说这个小国的国君手中有长生药，而长戎国君步步紧逼，就是为了长生药。

　　原本长戎国君曾许诺放过那个小国的所有百姓，谁知后来并没有得到所谓的长生药，便在一怒之下出尔反尔，让人屠尽了那个小国的所有国民，临走前还不忘放了把火，将那个地方变成了一片废墟。

　　其实这原本没什么，主要是小国灭国后没多久，长戎国君就突然暴毙在了朝堂上。到夜里，邻国边境的国人忽然看见长戎境内燃起了熊熊火光，黑沉的烟尘遮蔽了天日，像是天怒人怨般。

　　待邻国派人赶到边境时，那场火却莫名其妙地熄灭了，而他们怎么也没法进入长戎边境，无奈只得放弃了。

　　然而等他们退回自己境内，长戎又燃起了大火。如此反复几次，邻国人都没了耐心，只当作是长戎出的什么新鲜玩意儿，回到境内继续驻守着。

　　而翌日清早，众人睡眼朦胧地起来，晨光照彻了无边际的边境，却发现长戎原本所在的地域已经化作了废墟。城墙和百姓屋舍尽数付诸一炬，进去走动时，还会激起满天的尘灰，直呛人耳鼻。

　　后来人的说法是，长戎多行不义必自毙，被那个小国化作厉鬼寻仇了，否则怎会以同样的方式灭了他们？

　　厉鬼寻仇这种说法毕竟不是那么好接受的，日近长安远，别人不知道，当然也是不清楚最好，邻国的几位国君便心照不宣，一起参与了善后事宜，只当世上没有过几年内兴衰的长戎。

　　谢子婴觉得这本书的内容跟他多年前在野史上翻过的极其相似，而唯一的不同，便是这一版本比较细节化，也更为玄乎。

　　谢子婴正琢磨着，陆致宇又递过来一卷书简，好奇道：“你有没有听过灵祭幻境？跟这所谓的长戎也有关，你看看这本。”

　　谢子婴惊奇道：“你从哪儿找来的？”

　　陆致宇随手指了个方向，又道：“没时间了，你先看这个。”

　　谢子婴虽好奇，但也没多心，只将那卷书简打开来看了。而这一看，又一发不可收拾了。

　　这本书不仅跟灵祭幻境接轨，还对上了林老夫子跟他说过的巫人国。

　　书上提到灭巫族人的大国就是长戎，而在长戎消亡的前三天夜里，长戎百姓都在巫人国遗址看到了灵祭幻象。

　　谢子婴怔了怔，忍不住看陆致宇一眼，遂又心生了一个错觉。

　　一切似乎太顺理成章了，又好像没有。

　　陆致宇提醒道：“酉时快到了，你在想什么？”

　　谢子婴这才回神，道：“多谢陆兄，这些书对我很有用。”

　　陆致宇笑道：“不必，你觉得有用就好，咱们走吧，以免撞上余大人。”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