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后年方二八（重生）》茶茶里

54、如梦初醒

　　历经北蜀与始平之战，云渐在军中已具人望。

　　他十分年轻，却杀伐决断，用兵如神，所料的事没有不中的，出身高门，却从不骄矜，身先士卒，和士兵同食同寝，又有一腔孤勇，敢作敢当，军中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的将领了。

　　兵卒多寒门甚至穷苦出身，他们也很想知道，跟着这样的人，最后能拼成什么样。

　　因此云渐那番立誓的话一出，众甲兵便如嗷嗷叫的饿狼般，奋身不顾冲进寺中。

　　方丈并不敢强拦，被挤到阶下，撞在守门的石狮子上，逼视向云渐，倒真有了几分金刚怒目的味道，“倘或世子今日搜不出来，老衲定要面呈天子，讨个说法！”

　　此时，李玄才堪堪拖着一把老骨头赶到，“传太后口谕，今日圣驾遭刺，为擒贼人，山中一切人事统归云指挥使搜检调配，如有违者，均以逆党论。”

　　他说完，躬身转向云渐，“指挥接着忙，奴婢不敢搅扰，告退了。”

　　云渐似乎并不意外，略一颔首，“领旨。”

　　方丈脸色难看至极，就快挂不住了。

　　云渐也进寺中四处看了看，只是他闲庭信步，不似问罪搜检，倒像是来踏青的。

　　寺庙大法堂正中供奉着一尊坐姿佛陀，佛像周身遍贴金箔，端坐在紫檀台上，足有七尺高，宝相庄严，指拈莲花，目露悲悯，无声俯视着寺中的一切。

　　堂内一目了然，无非佛像檀台，四方丹柱，香炉陈设，早已被搜检过，士兵们还是保持了对神明最基本的敬畏，抄查后便将摆设都回归正位，因此堂中依旧整洁。

　　云渐最后才进这里，站在中间，静静与正中佛陀对望。

　　外头混乱嘈杂的声音逐渐平息下去，为首的甲卫跨进门槛，“指挥使。”

　　他一顿，看了余怒未消的方丈一眼，有些为难地道，“没搜检到什么东西。”

　　云渐恍若未闻，仍瞧着那尊令人望之便心生敬畏的佛陀。

　　“我记得这是一尊青瓷坐佛，这样高的瓷像，大邺仅此一尊，贴上金箔，倒有些失了气韵了。”

　　方丈只以为他是心虚转移话题，沉声道，“让云世子失望了，还请给老衲一个交代吧。”

　　云渐笑了，眼角眉梢都带出讽意，朝香台走去，“方丈可知，那贼子行刺得手，从天石湖上逃窜入山林之时，我刚好赶到。”

　　对方怒气更深，“贼人行刺，与千秋寺有何干系？”

　　“那厮距我七十余丈，腿上挨了我一箭，彼时我要救太后，还需防着对方后手，便没让贴身扈卫去追。”他从台上拈出三支香，不紧不慢地点燃，“可方丈知道，为何救下殿下后，我仍没有急着搜捕刺客吗？”

　　方丈眉头一蹙，“怎么？”

　　云渐轻笑，“因为我父楚王是个彻头彻尾的投机者，上行下效，莫说这贼子腿上有伤下不得山，就算不受伤，他也不会冒险离开，毕竟山下全是大内禁军，即便打通关节，也难免人多口杂。”

　　方丈稳若沉湖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一丝皲裂。

　　云渐将线香明火摇灭，慢条斯理奉到佛前，后退三步，合手稍拜，倒真像一个虔诚的信徒。

　　他直起身，幽声问，“圜丘和寺院都搜过了，您说这方圆五里，最安全的地方是哪里？”

　　方丈对上他锋利微哂的眼，一缕凉气直窜脊背，登时大怒，阔步冲上前，“你敢！！"

　　云渐笑意敛去，“我只问一遍，机关在哪？”

　　方丈厉吼，“哪来的什么机关！”

　　云渐颔首，眼都不眨，抄起手边的青铜鎏金博山香炉，便狠狠砸了出去。

　　砰——轰——！

　　士兵和僧人此起彼伏的惊哗声中，瓷佛发出巨响，金箔与青瓷一同碎裂，轰然倒塌。

　　佛陀平静悲悯的面容顷刻间化为乌有，青瓷崩裂散落，露出紫檀台上通往地底一口硕大的黑洞。

　　方丈脸色由铁青转为苍白，扶着堂柱趔趄了一下。

　　甲卫蜂拥而上，转眼便将密室中的人五花大绑，拎了出来。

　　那人一身僧衣，腿上有伤，俗家皂靴尚未来得及更换，可笑的是脑袋才剃度了一半，顶着阴阳头。

　　大法堂中一片哗然，一众佛门弟子神色各异，惊骇者有之，惶恐者有之，懵然者亦有之。

　　方丈被绑走时破口大骂，诅咒云渐砸毁佛像，怠慢神明，不得好死。

　　云渐冷笑，“以神像遮丑掩罪，我便等着下地狱，看能不能在那里遇见你。”

　　方丈哑口无言，被甲卫强行押了出去。

　　*

　　云渐安置好一切回圜丘时，天色已然擦黑，他大步上阶，一边吩咐逐溪，“我走后你留在这儿，亲自看好奉天殿。”

　　逐溪应是，远远看见阶上一道穿着钿钗礼衣的女子身影，不由得停住脚步。

　　云渐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长公主？”

　　萧露面色凝重，快步过来，“我要下山。”

　　云渐敛眉，“太后已经下旨封山，若有违者，以逆罪论。”

　　萧露道，“她发烧了。”

　　云渐问，“长公主去看过她了吗？”

　　萧露应是，“太医说她受了惊吓，我总觉得不安心，想把邓夫人接过来，山下禁军不敢让路，你放我出去。”

　　云渐有一瞬间的沉默。

　　照沈鹿衔的性子，她必然不想让邓夫人知晓，可理智虽如此，骤然遇刺落水，怎会不思念家人，便是感情用事些又何妨。

　　萧露以为他是对自己心存疑虑，一指跟前逐溪，“你若信不过我，就让他带我去。”

　　逐溪啊了一声，“我？”

　　“可以，”云渐取下腰间令牌，“逐溪，你去。”

　　“可是少主公…”

　　“你只管去，殿下有脾气也是冲我发。”

　　逐溪拗不过，只好接了令牌，”是。“

　　萧露经过他身边时，停顿了一下，道，“你倒是挺面善，像在哪见过。”

　　逐溪微愣，但她已然拾级而下，连忙跟上去。

　　*

　　沈鹿衔还在内室，昏昏沉沉地睡着。

　　刚从水中出来时，她还只是觉得湿冷，不想太阳尚未落山，便开始浑身乏力，头昏脑涨，连夕祭的拜月也没去成。

　　陈稷庆幸白日她提前浸过汤浴，否则便不是低热能了事的，可低热往往更熬人，她躺在榻上，眼皮都睁不开。

　　只是夕祭前，萧露来看过她，粉腮上挂着泪痕，连眼圈都红红的。

　　沈鹿衔却很惊喜，“能把你引来，我也没白在水里泡一遭。”

　　萧露瞪她一眼，哑声嗔道，“当了太后竟然还油嘴滑舌起来，不害臊。”

　　沈鹿衔笑着握住她的手，听到案角滴漏发出的声响，顿时回神，“你得去夕祭，莫在我这里耽搁了，快去吧。”

　　萧露语气责备，“什么时候了，你还管这些。”

　　沈鹿衔笑笑，“如今你是长公主了，何苦给那些言官递话柄。”

　　萧露咬唇，“可我是个人，你也是个人。”

　　沈鹿衔应，“我知道。”

　　萧露欲言又止，把她的手塞进被子里，“也罢，我忙完再来看你。”

　　沈鹿衔弯起眼睛点头。

　　目送萧露出门，她缩进被子里，闭上眼睛。

　　昏沉疲惫又侵占上来，好像又回到了在山中坐轿回来的时候，晕晕荡荡的。

　　李玄带来的两个中官都吓得半死，他们本也不是抬轿的行家，快也不敢慢也不敢，晃得人头晕，还是云渐说了句“安心抬你们的，回去只管等着领赏，全当这事没发生过。”他们才稳当了些。

　　沈鹿衔坐在里面，像是躲在草洞底受了惊的兔子，靠在轿壁上一言不发。

　　云渐的声音再次在外面响起，“殿下为何去天石湖？”

　　沈鹿衔从后怕中回神，“我是去千秋寺的望京石上，想看看山下庙田。”

　　云渐倒是从所未有的温声细语，“原因呢？”

　　沈鹿衔清了清嗓子，“兄长来信说佛寺占田太多，且此前奉天殿修葺，千秋寺的方丈赠了一整根紫楠横梁。”

　　轿外之人沉默了。

　　须臾，云渐的声音才重新沉沉响起，“殿下可曾听过一句诗。”

　　“…什么？”

　　“沈此芳钩，引彼潜鱼。”

　　沈鹿衔如梦初醒。

　　她是做了对方的潜鱼了，寺庙多田之事虽然属实，可那封信，只怕根本就不是兄长写的。

　　人人都知她在为田粮奔忙，于是抛下这只芳钩，知道她一定会咬上来，而她也真的失了神智，直朝着他们预设的方向奔去了。

　　沈此芳钩，引彼潜鱼。委饵芳美，君子戒诸。

　　沈鹿衔突然想起沈怀庸曾说的“阴谋易解，阳谋难破”之语，不由得遍体生寒。

　　即便此时卧在榻上，被衾温暖，依旧忍不住齿冷，双臂环抱，搂紧了自己的胳膊。

　　*

　　入夜，邓云合匆匆赶来，下车便往山上走。

　　各路军马早已将千秋山围得严严实实，除却禁军，还有云渐带回的军队，幸而逐溪下山打过招呼，山路旁的守卫看到她过来，便退步让开。

　　彼时夕祭刚过，恰逢沈怀庸下山查检，不由惊愕，“云合，你怎么会来？”

　　邓云合一腔担忧怨愤正无处安放，看到这个罪魁，顿时又气又急，撞开他便往里走，“起开！”

　　“云合，”沈怀庸拦住她，“殿下亲自下旨封山，你不能进去。”

　　邓云合瞪着他，“封山是要防刺客，我是刺客吗？”

　　“但殿下如今是君，”沈怀庸沉沉道，“君子诺比千金，一言九鼎，何况是太后懿旨？”

　　邓云合顿住，一字一句道，“可她也是我女儿。”

　　沈怀庸僵住，几乎不敢看她的眼睛。

　　“你清高，你忠贞，你要做千古榜样君臣，我们母女就都该为你的志愿陪葬，”邓云合惨笑一声，“你是做了一等一的好臣子，可为父为夫，你做到了什么？”

　　后头逐溪看他们剑拔弩张，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打个岔，被萧露拉住，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