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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回 傅秋芳大闹天齐庙 少太医再为三折肱 ...

  •   诗曰:
      一自当年折凤凰,至今情绪几惶惶。
      盖棺不作横金妇,入地还从折桂郎。
      彭泽晓烟归宿梦,潇湘夜雨断愁肠。
      新诗写向空山寺,高挂云帆过豫章。
      却说贾母等人听说请不到太医王君效,皆以为贾琏无医可救,不□□下泪来。四旁伺候的丫环婆子,也都纷纷啜泣,助老祖宗悲。正没奈何之际,去请太医的小厮回禀:“老祖宗勿忧。虽说王太医去塞外效力,他的侄孙王济仁还在,济仁侄承叔业,亦是太医,或可效力。”贾母道:“既然如此,何不快请?”小厮道:“奴才已经把人带来了。”
      贾母便让人引少太医并随童两人入内,顷间便到。众仆先走,奏知那贾母,高卷珠帘,闪霜眉昏眼,便问:“那一位是御医王先生?”王济仁进前一步,厉声道:“鄙人便是。”那老太他听得声音凶狠,又见相貌刁钻,唬得战兢兢,跌在太师椅之上。慌得那丫环媳妇,急扶入房中,道:“唬杀我也!”众下人都嗔怨王济仁道:“这大夫怎么这等粗鲁村疏!怎敢就擅应承!”王济仁闻言笑道:“列位错怪了我也。若象这等慢人,你少爷之病,就是一千年也不得好。”众仆道:“人生能有几多阳寿?就一千年也还不好?”王济仁道:“他如今是个病人,死了是个病鬼,再转世也还是个病人,却不是一千年也还不好?”众人怒曰:“你这厮,甚不知礼!怎么敢这等满口胡柴!”王济仁笑道:“不是胡柴,你都听我道来——
      医门理法至微玄,大要心中有转旋。望闻问切四般事,缺一之时不备全。第一望他神气色,润枯肥瘦起和眠;第二闻声清与浊,听他真语及狂言;三问病原经几日,如何饮食怎生便;四才切脉明经络,浮沉表里是何般。我不望闻并问切,今生莫想得安然。”
      那两旁仆从有年高懂医道的,一闻此言,对众称扬道:“这先生也说得有理。就是神仙看病,也须望闻问切,谨合着神圣功巧也。”众人依此言,着人传奏道:“先生要用望闻问切之理,方可认病用药。”那贾母睡在床上,声声唤道:“叫他去给琏儿看罢!我见不得生人面了!”
      众人便引了小王太医去见贾琏。谁知贾琏伤重焦躁,也不愿见生人,说道:“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这等年纪,能有多少真才实学?不过藉叔之名罢了。既然老太太不愿见,我亦不见,给他几两银子打发他去便了。”
      众人束手之际,王济仁笑道:“既然少爷见不得生人面啊,我会悬丝诊脉。”众人暗喜道:“悬丝诊脉,我等耳闻,不曾眼见。再传去来。”那仆人的又入房说道:“二爷,那小太医不见主公之面,他会悬丝诊脉。”贾琏心中暗想道:“我病了这多日,未曾试此,让他进来。”侍候的即忙传出道:“二爷已许他悬丝诊脉,快宣王太医进来诊视。”
      王太医便随小厮兴儿入内院,直至寝房门外立定,将三条金线与小厮拿入里面,吩咐:“教丫环婆子,或近侍小厮,先系在左手腕下,按寸关尺三部上,却将线头从窗棂儿穿出与我。”真个那兴儿依此言,请贾琏坐在床上,按寸关尺以金线一头系了,一头理出窗外。王太医接了线头,以自己右手大指先托着食指,看了寸脉;次将中指按大指,看了关脉;又将大指托定无名指,看了尺脉;调停自家呼吸,分定四气五郁、七表八里九候、浮中沉、沉中浮,辨明了虚实之端。又教解下左手,依前系在右手腕下部位。少太医即以左手指,一一从头诊视毕,却将身抖了一抖,把金线收上身来,厉声高呼道:“左手寸脉强而紧,关脉涩而缓,尺脉芤且沉;右手寸脉浮而滑,关脉迟而结,尺脉数而牢。夫左寸强而紧者,中虚心痛也;关涩而缓者,汗出肌麻也;尺芤而沉者,小便赤而大便带血也。右手寸脉浮而滑者,内结经闭也;关迟而结者,宿食留饮也;尺数而牢者,烦满虚寒相持也。诊此贵恙是一个惊恐忧思,号为双鸟失群之证。”
      那贾琏在内闻言,心想:“我这场祸事,原是拒绝了春梧所致,他说是双鸟失群之证,却不是诊着了。”满心欢喜,打起精神高声应道:“指下明白,指下明白!果是此疾!请出外面用药来也。”王太医却才缓步出宫。早有在旁听见的下人,已先对众报知。须臾先生出来,随从的童子即问如何,太医道:“诊了脉,如今对证制药哩。”众人上前道:“神医先生,适才说双鸟失群之证,何也?”太医笑道:“有雌雄二鸟,原在一处同飞,忽被暴风骤雨惊散,雌不能见雄,雄不能见雌,雌乃想雄,雄亦想雌:这不是双鸟失群也?”
      众人闻说,齐声喝采道:“真是神僧,真是神医!”称赞不已。当有管家赖大问道:“病势已看出矣,但不知用何药治之?”太医道:“不必执方,见药就要。”赖大道:“经云药有八百八味,人有四百四病。病不在一人之身,药岂有全用之理!如何见药就要?”先生道:“古人云,药不执方,合宜而用,故此全征药品,而随便加减也。”赖大不复再言,即出大门之外,差当值之人,遍晓满城生熟药铺,即将药品,每味各办三斤,送与太医。王济仁道:“此间不是制药处,可将诸药之数并制药一应器皿,都送入舍下,交与我弟子收下。”赖大听命,即将八百八味每味三斤及药碾、药磨、药罗、药乳并乳钵、乳槌之类都送至家中,一一交付收讫。
      话说王济仁师徒两人径至家中。徒儿笑道:“师父,我知道你了。”王济仁道:“你知什么?”徒儿道:“知你看诊之事不果,欲作生涯无本,今日见此处富庶,设法要开药铺哩。”师父喝道:“莫胡说!医好贾琏便罢,开什么药铺!”徒弟道:“终不然,这八百八味药,每味三斤,共计二千四百二十四斤,只医一人,能用多少?不知多少年代方吃得了哩!”王济仁道:“那里用得许多?荣国府他那些人都是些愚盲之辈,所以取这许多药品,教他没处捉摸,不知我用的是那几味,难识我神妙之方也。再说他们贾府,开始欺我年幼,待之不恭,我亦借此让他们多费些银钱。”
      不知王济仁用这二千四百二十四斤药品,配成了什么药丸,只见贾琏先吞了一丸,吃了一盏甘雨;再吞了一丸,又饮了一盏甘雨;三次,三丸俱吞了,三盏甘雨俱送下。不多时,腹中作响,如辘轳之声不绝,即取净桶,连行了三五次,服了些米饮,禜倒在床上。有两个丫环,将净桶捡看,说不尽那秽污痰涎,内有糯米饭块一团。丫环近床前来报:“病根都行下来也!”贾琏闻此言甚喜,又进一次米饭。少顷,渐觉心胸宽泰,气血调和,就精神抖擞,脚力强健。
      贾琏连忙亲致王济仁处答谢,济仁道:“世兄否极泰来,固然可喜,但现在大病初愈,只宜静养,请世兄马上回府高卧,不可乱动。”贾琏诺诺而去。故有诗单道王济仁好处:
      肘后良方授业深,能操玉刃与金针。
      重生扁鹊应难比,万里传名王济仁。
      却说贾琏躺了一个多月,自觉身体康复,又静极思动,便去禀了老爷太太:“孩儿病中,曾许下一个大愿,至今未还,须要自去一走。”贾赦邢夫人不好阻他,便说道:“既然如此,你自去便了,只是需早去早回,不可冶游。”贾琏得命。
      次日一早,梳洗穿带已毕,随了两三个老嬷嬷并小厮坐车出西城门外天齐庙来烧香还愿,这天齐庙本系前朝所修,极其宏壮,但见:
      庙居岱岳,山镇乾坤,为山岳之尊,乃万福之领袖。山头倚槛,直望弱水蓬莱;绝顶攀松,都是浓云薄雾。楼台森耸,金乌展翅飞来;殿宇棱层,玉兔腾身走到。雕梁画栋,碧瓦朱檐,凤扉亮槅映黄纱,龟背绣帘垂锦带。遥观圣像,九猎舞舜目尧眉;近观神颜,衮龙袍汤肩禹背。御香不断,天神飞马报丹书;祭祀依时,老幼望风祈护福。嘉宁殿祥云香霭,正阳门瑞气盘旋。
      这庙里已是昨日预备停妥的,将近庙时,当家的老王道士响动乐器,出庙迎迓。进得庙来,至大殿前下轿,礼生迎上殿。贾琏看那醮坛,却铺设得十分齐整。但见那:
      琼台九级分,宝笈千函列。数千条绛烛流光,几万盏银灯散彩。对对高张羽盖,重重密布幡幢。风清三界步虚声,月冷九天垂沆瀣。金钟响处,高功进表上虚皇;玉佩鸣时,都进步虚朝玉帝。紫绡衣星辰灿烂,芙蓉冠金碧辉煌。监坛神将貌狰犭荣。直日功曹形猛恶。道士齐宣宝忏,上瑶台酌水献花;真人暗诵灵章,按法剑踏罡布斗。青龙隐隐开黄道,白鹤翩翩下紫宸。
      大殿上贴着一副黄绫织成金字对联,上写道:
      贝阙珠宫,鉴草莽之微忱,一诚有感;
      金书玉简,降海山之福庆,万寿无疆。
      礼生引贾琏上殿,小厮铺下绒毡,小道士用银盆捧水,净手上香。小厮捧着香盒,礼生喝礼,上了香,拜了四拜。游览一遍,至方丈内更衣。
      这时王道士禀道:“醮坛各色文表齐全,请二爷用押。”贾琏换了蟒衣玉带,众道士一齐响动乐器,引至殿上。礼生喝礼拈香,礼拜毕。东首一顺摆着四张桌子,都铺着龙凤彩袱,上面堆着各色文卷,王道士一一指点道:“这一宗是借地建坛表文,这一道是上奏后土皇都地祗关牒,这一道是土府值年太岁并本庙土地,这一宗是开发文书关牒。这六道是本处城隍、四值功曹、本庙护法诸神、泰山顶上传宣急流马元帅、流金大锭康元帅、九凤破秽上将军。这一宗是本日早朝启上元赐福天官笺文,启请五师真君笺文,启请监坛监斋神将文牒。这一宗是五方五老、玉符云篆五朝真文,启请赦罪地官签文。这一宗是晚赞星关灯祝寿、解劫、上斗姥元君云篆、上奏紫微大帝表文。一桌已完,又一桌上是次日早朝关白庞、刘、荀、毕、陶、辛、张、邓八表天君文移,开天总召名职神员文移,上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文表。一总是次日早朝开关门、劈地户、取水火、炼度真文,上南极丹霞大帝取水文移,上东极扶桑大帝取水文移,关白司玉磬神霄劈非大将军,关白司金钟神霄禁坛大将军关牒。这是次日晚朝解结上释厄水官笺文,劈暗灵符。这是正日早朝启请东岳天齐仁圣帝群笺文,上太乙救苦天尊文表,上冥府十王笺文,又上度老爷三代祖考,下及冥阳界内十类孤魂。这是黄图白简,告下斗府七元君一转元灵妙道真经,告下南极长生大帝二转元灵妙道真君,告下东极东华帝君三转元灵妙道,告下东方木公真君四转元灵妙道真君。这是正日早朝关召,交龙金龙关符,启请三清上帝清司黄图白简,告下斗姥九凤元君五转元灵妙道真君。告下南岳魏夫人关召青鸾白鹤六转元灵妙道真君,告下南极老人寿星七转元灵妙道真君,告下东华福禄二星八转元灵妙道真君。这是晚朝启请五师笺文,黄图白简,告下青城可韩司丈人真君九转妙道真君,告下三天辅教天师十转元灵妙道真君并总醮都公诸疏。这是老爷虔许香愿青词。”道士一一查出,与贾琏画了字,傍边小厮捧过五十两一封银子、四表礼,做画字礼拜表仪。各神前都拈香,再拜而退。
      王道士发毕文书,请贾琏到方丈内用午斋,正用斋时,又听得法器鸣奏。贾琏问道:“事已了了,这又是何故?”王道士陪笑道:“二爷有所不知。今日也是傅通判的妹子傅秋芳,祭奠亡夫东郭氏之日。这傅秋芳与东郭氏自幼订亲,却未及过门,他便死了,故而今日随他哥哥,与亡夫烧灵。”
      贾琏听了,也是命合有事,便欲看着傅秋芳一看。王道士道:“这个容易。”引贾琏到廊下偷观。只见这傅秋芳乔素打扮,来到神前参拜。众道士见了东郭氏这老婆,一个个都迷了道性真心,关不住心猿意马,七颠八倒,酥成一块。但见:班首轻狂,念法号不知颠倒;道士昏乱,诵经言岂顾高低。烧香行者,推倒花瓶;秉烛头陀,误拿香盒。宣盟表白,大清国错称做大唐国;忏罪阇黎,东郭郎几念东郭娘。长老心忙,打鼓借拿徒弟手;真人情荡,罄槌敲破老道头。从前苦行一时休,万个仙人降不住。
      贾琏见傅秋芳如此琼闺秀玉,才貌俱全,不由大喜,此前他虽身有五病,拒绝了春梧,但到底是少年人,复原的快,又休养了一个多月,早已无碍了。贾琏本少年风流,又寡了这许多日,今见傅秋芳如此娇丽,他如何不动心?又问道:“你说这是谁家的女儿?”王道士道:“是通判傅试之妹也。”贾琏想了想道:“我说那汉子有些面熟,原来是我二叔的门生。只是那傅秋芳好好一朵娇花,如今却成了望门寡,一世也不得幸福,岂不可怜可惜。”
      这老王道士专意在江湖上卖药,弄些海上方治人射利,这庙外现挂着招牌,丸散膏丹,色色俱备,亦长在宁荣两宅走动熟惯,都与他起了个浑号,唤他作“王一贴”,言他的膏药灵验,只一贴百病皆除之意。他见贾琏如此形状,岂不知他的意,心里自道:“这个刷子踅得紧!你看我着些甜糖,抹在这厮鼻子上,只叫他舐不着。那厮会讨人便宜,且教他来老爷手里纳些败缺!”原来这个王道士,也是不依本分的。端的这牛鼻子:
      开言欺陆贾,出口胜隋何。只凭说六国唇枪,全仗话三齐舌剑。只鸾孤凤,霎时间交仗成双;寡妇鳏男,一席话搬唆捉对。解使三重门内女,遮么九级殿中仙。玉皇殿下侍香金童,把臂拖来;王母宫中传言玉女,拦腰抱住。略施妙计,使阿罗汉抱住比丘尼;稍用机关,教李天王搂住鬼子母。甜言说诱,男如封涉也生心;软语调和,女似麻姑须动念。教唆得织女害相思,调弄得嫦娥寻配偶。
      他便道:“老身看二爷有些渴,吃个宽煎叶儿茶如何?”贾琏道:“你如何便猜得着?”王道士道:“有恁么难猜。自古道: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着容颜便得知。老身异样跷蹊作怪的事情都猜得着。”贾琏道:“我有一件心上的事,你若猜的着时,输与你五两银子。”王道士笑道:“老娘也不消三智五猜,只一智便猜个十分。二爷,你把耳朵来。你赶趁得频,以定是记挂着隔壁那个人。我这猜如何?”贾琏笑起来道:“你端的智赛隋何,机强陆贾!不瞒你说,我不知怎地,今日见了这一面,却似收了我三魂七魄的一般,只是没做个道理入脚处。不知你会弄手段么?”王道士哈哈的笑起来道:“老身不瞒二爷说,我家卖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下雪的那一日,卖了一个泡茶,直到如今不发市,专一靠些杂趁养口。”贾琏问道:“怎地叫做杂趁?”王道士笑道:“老身为头是做媒,又会做牙子,也会抱腰,也会收小的,也会说风情,也会做马泊六。”贾琏道:“道长,端的与我说得这件事成,便送十两银子与你做棺材本。”
      王道士道:“二爷,你听我说:但凡捱光的两个字最难,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得。第一件,潘安的貌;第二件,驴的大行货;第三件,要似邓通有钱;第四件,小,就要绵里针忍耐;第五件,要闲工夫。此五件,唤做潘、驴、邓、小、闲。五件俱全,此事便获着。”贾琏道:“实不瞒你说,这五件事我都有些。第一,我的面貌虽比不得潘安,也充得过;第二,我小时也曾养得好大龟;第三,我家里也颇有贯伯钱财,虽不及邓通,也颇得过;第四,我最耐得,他便打我四百顿,休想我回他一拳;第五,我最有闲工夫,不然,如何来的恁频?道爷,你只作成我,完备了时,我自重重的谢你。”有诗为证:
      贾琏浪子意猖狂,死下工夫戏女娘。
      亏杀卖茶王道士,生教巫女就襄王。
      贾琏意已在言表。王道士道:“二爷,虽然你说五件事都全,我知道还有一件事打搅,也多是札地不得。”贾琏说:“你且道甚么一件事打搅?”道长道:“二爷,休怪老身直言。但凡捱光最难,十分光时,使钱到九分九厘,也有难成就处。我知你从来悭吝,不肯胡乱便使钱。只这一件打搅。”贾琏道:“这个极容易医治,我只听你的言情便了。”道士道:“若是二爷肯使钱时,老身有一条计,便教二爷和这雌儿会一面。只不知二爷肯依我么?”贾琏道:“不拣怎地,我都依你。爷爷有甚妙计?”王道人笑道:“今日晚了,且回去。过半年三个月却来商量。”贾琏便跪下道:“爷爷休要撒科,你作成我则个!”
      王道士笑道:“二爷却又慌了。老身那条计,是个上着,虽然入不得武成王庙,端的强如孙武子教女兵,十捉九着。二爷,我今日对你说,只需如此如此。。。”
      贾琏听罢大喜道:“虽然上不得凌烟阁,端的好计!”王道士道:“不要忘了许我的十两银子。”贾琏道:“但得一片桔皮吃。莫便忘了洞庭湖。这条计几时可行?”王道士道:“只在当下,便有回报。”贾琏道:“得爷爷完成得这件事,如何敢失信。”两个计议已定,正是:
      两意相交似蜜脾,王道撮合更稀奇。
      安排一件捱光事,管取交欢不负期。
      却说傅试兄妹法事已毕,王道士不免向前稽首,收谢神福:“请二位施主方丈一茶。”傅试便道:“不劳生受,还要赶下山去。”道士道:“就是下山也还早哩。”
      不一时,请至方丈,里面糊的雪白,正面放一张芝麻花坐床,柳黄锦帐,香几上供养一幅洞宾戏白牡丹图画,左右一对联,大书着:“两袖清风舞鹤,一轩明月谈经。”王道士道:“既是令亲,俱延上坐。”他便主位坐了,便叫徒弟看茶。原来他手下有两个徒弟,一个叫郭守清,一个名郭守礼,皆十六岁,生得标致,头上戴青段道髻,身穿青绢道服,脚上凉鞋净袜,浑身香气袭人。客至则递茶递水,斟酒下菜。到晚来,背地便拿他解馋填馅。不一时,守清、守礼安放桌儿,就摆斋上来,都是美口甜食,蒸堞饼馓,各样菜蔬,摆满春台。每人送上甜水好茶,吃了茶,收下家火去。就摆上案酒。大盘大碗肴馔,都是鸡鹅鱼鸭上来。用琥珀镶盏,满泛金波。傅秋芳见酒来,就要起身,叫小厮近前,用红漆盘托出一匹大布、二两白金,与王道士作致谢之礼。傅试便说:“不当打搅上宫,这些微礼致谢仙长。不劳见赐酒食,天色晚来,如今还要赶下山去。”慌的王道士致谢不已,说:“小道不才,神仙福荫,在本山天齐庙做个住持,仗赖四方钱粮,不管待四方财主,作何项下使用?今聊备粗斋薄馔,倒反劳见赐厚礼,使小道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辞谢再三,方令徒弟收下去。一面留傅秋芳、傅试坐:“好歹坐片时,略饮三杯,尽小道一点薄情而已。”傅试见款留恳切,不得已和妹子坐下。不一时,热下饭上来。王道士分付徒弟:“这个酒不中吃,另打开昨日知府老爷送的那一坛透瓶香荷花酒来,与你傅老爹用。”不一时,徒弟另用热壶筛热酒上来。先满斟一杯,双手递与傅秋芳,秋芳不肯接,傅试道:“舍妹他天性不用酒。”道长道:“老夫人一路风霜,用些何害?好歹浅用些。”一面倒去半钟,递上去与秋芳接了。又斟一杯递与傅试,说:“傅老爹,你老人家试用此酒,其味如何?”傅试饮了一口,觉香甜绝美,其味深长,说道:“此酒甚好。”道人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此是知府老爹送与小道的酒。他老夫人、小姐、公子,年年来天齐庙烧香建醮,与小道相交极厚。他小姐、衙内又寄名在神仙位下。见小道立心平淡,殷勤香火,一味至诚,甚是敬爱小道。常年,这天齐庙上下二宫钱粮,有一半征收入库。近年多亏了我这恩主知府老爹题奏过,也不征收,都全放常住用度,侍奉香火,余者接待四方香客。”这里说话,下边傅家跟从轿夫,下边自有坐处,汤饭点心,大盘大碗酒肉,都吃饱了。
      傅试饮了几杯,见天晚要起身。王道人道:“日色将落,晚了赶不下山去。倘不弃,在小道方丈权宿一宵,明早下山从容些。”傅试道:“争奈有些小行李在店内,诚恐一时小人罗唣。”道人笑道:“这个何须挂意!决无丝毫差池。听得是我这里进香的,不拘村坊店面,闻风害怕,好不好把店家拿来本州来打,就教他寻贼人下落。”傅试听了,就坐住了。王道人拿大钟斟上酒来。傅试见酒利害,便推醉更衣,遂往后边阁上观看随喜去了。这秋芳觉身子乏困,便在床上侧侧儿。这王道人一面把房门拽上,外边去了。
      秋芳方才床上歪着,忽听里面响亮了一声,床背后纸门内跳出一个人来,淡红面貌,三柳髭须,约二十年纪,头戴渗青巾,身穿紫锦袴衫,双手抱住秋芳,说道:“小生贾琏,乃荣国公嫡子。久闻娘子乃官豪宅眷,天然国色,思慕如渴。今既接英标,乃三生有幸,倘蒙见怜,死生难忘也。”一面按着秋芳在床上求欢。秋芳唬的慌做一团,高声大叫:“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没事把良人妻室,强霸拦在此做甚!”就要夺门而走。被贾琏抵死拦挡不放,便跪下说:“娘子禁声,下顾小生,恳求怜允。”那秋芳越高声叫的紧了,口口大叫:“救人!”家仆听见是秋芳声音,慌慌张张走去后边阁上,叫傅试说:“大舅快去,我娘在方丈和人合口哩。”这傅大舅慌的两步做一步奔到方丈推门,那里推得开。只见秋芳高声:“清平世界,拦烧香妇女在此做甚么?”这傅试便叫:“妹子休慌,我来了!”一面拿石头把门砸开。那贾琏见有人来,撇开手,打床背后一溜烟走了。原来这王道士床背后都有出路,这便是贾琏王道士之合谋也。
      傅试砸开方丈门。问道:“妹子,那厮玷污不曾?”秋芳道:“不曾玷污。那厮打床背后走了。”傅试寻道士,那王道人躲去一边,只教徒弟来支调。傅试大怒,喝令手下跟随把道士门窗户壁都打碎了,又找贾琏,却在后花园中揪出,原来贾琏大病初愈,行动不便,又心中慌张,故没走脱。
      傅试见拿住了贾琏,火星乱迸,,恨不得一拳打死,也不废话,只听“嘡”的一声,打得贾琏颈后好似铁锤砸下来。贾琏只觉得一阵黑,满眼金星乱迸,身不由己,便倒下来。
      傅试走上来瞧瞧,知道他是个笨家,不惯捱打,只使了三分气力,向他脸上拍了几下,登时便开了果子铺。贾琏先还要挣挫起来,又被傅试用脚尖点了两点,仍旧跌倒,口内说道:“原是两家情愿,你不依,只好说,为什么来打我?”一面说,一面乱骂。傅试道:“我把你瞎了眼的,你认认傅大爷是谁!你不说哀求,你还伤我!我打死你也无益,只给你个利害罢。”说着,便取了马鞭过来,从背至胫,打了三四十下。贾琏觉得疼痛难禁,不禁有“嗳哟”之声。傅试冷笑道:“也只如此!我只当你是不怕打的。”一面说,一面又把贾琏的左腿拉起来,朝身边苇中泞泥处拉了几步,滚的满身泥水,又问道:“你可认得我了?”
      贾琏不应,只伏着哼哼。傅试又掷下鞭子,用拳头向他身上擂了几下。贾琏便乱滚乱叫,说:“肋条折了。我知道你是正经人,因为我错听了王道士的话了。”傅试道:“不用拉别人,你只说现在的。”贾琏道:“现在没什么说的。不过你是个正经人,我错了。”傅试道:“还要说软些才饶你。”贾琏哼哼着道:“好兄弟。”傅试便又一拳。贾琏“嗳哟”了一声道:“好哥哥。”傅试又连两拳。薛蟠忙“嗳哟”叫道:“好爷爷,饶了我这没眼睛的瞎子罢!从今以后我敬你怕你了。”傅试道:“你把那水喝两口。”贾琏一面听了,一面皱眉道:“那水脏得很,怎么喝得下去!”傅试举拳就打。贾琏忙道:“我喝,喝。”说着说着,只得俯头向苇根下喝了一口,犹未咽下去,只听“哇”的一声,把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傅试道:“好脏东西,你快吃尽了饶你。”薛蟠听了叩头不迭道:“好歹积阴功饶我罢!这至死不能吃的。”
      这时贾琏带来的兴儿并老嬷嬷也到了,跪下已是乌压压跪了一地,其中有认识傅试的,都忙陪笑求说:“傅通判最圣明的。虽是我们二爷的不是,通判也作践的够了。当着奴才们,他二叔素日何等的好来,如今还求通判给他二叔留脸。”兴儿只跪着磕头,说:“这事原不与二爷相干,都是奴才一时吃了屎,调唆主子作的。通判若闹起来,奴才也是个死。只求通判责罚奴才,奴才谨领。通判是何等样人,岂不知俗语说的‘胳膊只折在袖子里’。奴才糊涂死了,既作了不肖的事,就同那猫儿狗儿一般。通判既教训,就不和奴才一般见识的。”说着,又磕头不绝。傅秋芳怕出人命,也劝哥子。傅试亦抹不开座师贾政之面,也再难往前施展了,只得道:“这样气息,倒熏坏了我。”说着丢下贾琏,便牵马认镫去了,一面保傅秋芳出离天齐庙,上了轿子,便赶下山来。
      这里贾琏见他已去,心内方放下心来,后悔自己不该误认了人。待要挣挫起来,无奈遍身疼痛难禁,兴儿并老嬷嬷忙上前搀扶。谁知贾赦等见他迟迟不归,命儿子贾琮带着小厮们寻踪问迹。一齐来至天齐庙,只听后花园有人呻叫。大家忙走来一看,只见贾琏衣衫零碎,面目肿破,没头没脸,遍身内外,滚的似个泥猪一般。贾琮心内已猜着九分了,忙下马令人搀了出来,笑道:“大哥天天调情,今儿调到苇子坑里来了。必定是龙王爷也爱上你风流,要你招驸马去,你就碰到龙犄角上了。”贾琏羞的恨没地缝儿钻不进去,那里爬的上马去?贾琮只得命人赶到关厢里雇了一乘小轿子,贾琏坐了,一齐进城。贾琮还要抬去见人,贾琏百般央告,又命他不要告诉人,贾琮方依允了,让他各自回家。
      贾琮仍往回复贾赦,并说方才形景。贾赦邢夫人也笑道:“他须得吃个亏才好。”
      且说今日贾府元迎探三春下学之后,因贾琏要娶二嫂的缘故,已是多日不见,便相约一齐来看贾琏,说说话儿。走入房中,见春梧哭得眼睛肿了。问其原故,忙赶来瞧贾琏时,脸上身上虽有伤痕,并未伤筋动骨。三春又是心疼,又是发恨,骂一回贾琏,又骂一回傅试。贾琏睡在炕上痛骂傅试,又命小厮们去拆他的房子,打死他,和他打官司。元春禁住小厮们,只说傅试一时酒后放肆,如今酒醒,后悔不及,惧罪逃走了。探春也道:“二哥哥身上有伤,先请医调养才是正理。”贾琏无法,只得命人再去请太医王济仁。正是:
      欲疗繁复疑难症,需请惊天动地人。
      毕竟这小王太医二次看诊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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