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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偷天换日 ...

  •   回到国宾馆与麦姬计议之下,如今形势急迫狼烟将起,要阻止□□教南下,避免兵连祸结尸横遍野的惨况,唯一的途径就是找到古兰经以这□□教圣物号令诸国退兵。于是决定我立即连夜北上尼泊尔,撇开周围对古兰经虎视眈眈的诸方势力,持纳克夏留下的藏宝图秘密寻觅古兰经;而麦姬则乔装成我的样子留在德里混淆视听麻痹众人,既可以拖住亚里罕度,又能够凭尼泊尔王子的身份直接参与印度事务,必要时还可助赛门一臂之力。
      夜幕低垂,我带上简单的行囊就待出发。成片婆娑的沙罗双树下,皎洁的月光为绚丽的玫瑰园镀上了银色的光晕,幽幽的绿叶擎着千百朵含苞欲放的花蕾静静地伫立。
      我停下了脚步,回身再次凝望俏立花畔的人儿,突然心绪翻涌,泛起一股奇异的感受,此去吉凶难测,竟不知归期何期,而身边不再有她的陪伴,将会如何孤寂难耐?忍不住拔步返身,弯腰折下一枝玫瑰,拿起她的手来将花置于掌心,珍而重之握住道:“等我回来。”
      她轻轻点头,月色下双眸雾气氤氲,我明白,虽然只是暂时的分离,但她对这分离的滋味却是尤有余悸。强忍喉头涌动的酸楚,低头吻过那双朦胧凄美的眼眸,掉头而去。
      风餐露宿日夜兼程半月有余,终于抵达印度北部与尼泊尔接壤的边境,再有一天左右就能到达尼泊尔边境城市拜德迪,此城距离纳克夏地图上古兰经埋藏之所不足百里,我欲在此休整一天补充物资,为寻宝做好充分的准备。
      到得拜德迪城下正是入暮时分,城门已闭,差点便要被关在城外喝足一晚的西北风,正在暗叹倒霉之际,城外的官道上忽然迤逦行来一队人马,护送着若干辆装饰华丽的马车,瞧那阵势似是来头不小,若非富商巨贾便是皇亲国戚。
      我心中一动,要入城就得靠他们了。急忙避至道旁林中,攀上一株大树藏好身形。静待那车队从树下缓缓经过,觑个空隙轻捷无声地落到最后一辆马车顶上,再迅捷地从马车背部攀下车腹,手脚并用攥住车辕牢牢附于车腹。
      耳听得前面领队之人正跟城上守军交谈,那领队声音洪亮中气十足,显然是个高手。
      “我乃金麟大将军麾下吉卜林,护送贵客来城,还不与我速速开城!”
      “啊,果然是吉卜林将军!将军稍待,小将这就开城!”
      不一刻便听得城门轧轧开启,车队继续行进入得城去,一路不停行了约盏茶时分才渐渐停顿下来。我从车腹下偷瞥一眼,见车队停驻处好似官驿,两旁官兵持戟而立,连忙缩回了头来屏住呼吸。
      马车再次行进,缓缓驶入官驿,最后停在一个院落中。外间开始有人声喧哗,莺莺呖呖尽是女声,一时间竟似置身百鸟林中。我忍不住再次伸出头去看了一眼,但见满院子的红红绿绿围绕着箱笼细软叽叽喳喳,似是兴奋不已。虽然听不懂她们的语言,但这许多女孩子聚在一起汇集成的清脆音流煞是好听,我不由微微笑了。
      突然一个微细的声音钻入耳中,虽然只是淡淡轻轻的一句,但那熟悉的语言,熟悉的语气和音调,令我如同被雷殛,几乎失手掉下车辕。
      “苏珊,给我换个手炉。”
      我深吸了一口气,难以置信地向那声音的源头望去,震住,是的,是她,那个精灵般梦幻的女孩,那张年轻朝气蓬勃的脸,系着的是我所有的曾经无忧的快乐。
      目光再难移动,却依旧难以置信,喃喃语出一个名字:“伊丽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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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容颜秀美如昔,金色的鬈发闪耀着黄金般的光芒,海蓝的双眸无意识地掠过我的所在,投向天空那一轮明月,眼底恍惚间似流过一丝怅惘,随即沉静如冷月。接过了苏珊递上的手炉,在几名侍女的陪伴下脚步不停穿过院落朝内进行去。
      北地夜凉。女孩子们在院落中站了片晌,冻得脸儿通红,嬉笑着纷纷躲进了房子,庭院里终于寂然无声。我这才感到四肢已是全然麻木,伸开了冻得僵直的关节落到地上。
      心中惊疑不定,看来英国的使臣果然是伊丽莎白。但她为何出现在尼泊尔境内,并由尼泊尔官方派人迎接?难道她竟成了英国扩张政策的执行者?心中不由一沉。如果是这样,无形中已将我们置于敌对的位置,而若要我与她为敌,又是我绝不愿见的。
      如果要与她为敌,就如同要与自己为敌一般。
      她的出现曾经给我极度的惊喜,就像突然发现死去的自己奇迹般地得到重生;却也是另一种煎熬,如同最纯洁的一部分自我从躯体中被生生分离了开去。深心里希望这个孩子能够过着平静单纯的日子,那是我可望而不可及之事,虽然以她的才智大约是很难甘于平淡的,而今天在这里见到她已经证明了我的疑虑。
      望着她的背影消失的那个方向,心底却隐隐有些渴望知道她在做什么。离天亮还早,市集也还没开放,要购置的干粮、马匹、绳索等必需品已全部列好清单……正该趁此机会了解一下她来此的目的。
      片刻后我已经倒悬在官驿主楼的窗外。从微启的窗户缝隙望去,恰能看到她坐在镜前,流云般的长发垂肩,反映着灯火的光芒,甚至比灯火更灿烂,一绺鬈发垂过胸前,执着木梳的手修长细致,隐隐可见晶莹皮肤下的淡蓝脉络,却只是停在了半空,似乎已经良久。
      镜中的她,原来是怔怔望着自己,眸中光芒如繁星万点,悠远如入梦境未醒。又是良久,方才长长地微叹了一口气,轻轻道:“那个人是谁,究竟是谁呢?让你如此痛苦……”
      胸前如被一柄重锤击中,有些透不过气的感觉。原来,她竟还记得那句话,系住我所有过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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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神微分之际,另一边的窗户无声地洞开,一条黑影闪电般欺入房中,挟着一点寒光向伊丽莎白暴射而去!她根本来不及反应,脸色刹时间苍白如雪,手中木梳坠落而下。
      眼看她即将血溅三尺,我剧惊下来不及多想,向那黑影抖手掷出常备身边的一把匕首,同时双手抓住窗橼身躯腾空而下向内破窗而入。
      须臾间,雷藏的寒光破空而起,直射黑影。那人刚刚回身磕飞了匕首,正好与我打了个照面。虽然黑巾蒙面,但那双精气灼灼的眸子似曾相识,乍一见我立时露出讶异神色,手上一柄短剑却丝毫不缓,笔直迎向雷藏,发出清越的一声铮鸣,同时向后飞退。我亦已看清那短剑上镶嵌的宝石,心中一震,柯灵!
      那人竟是柯灵。心中霎时转过数个念头,他为何来了尼泊尔,为何刺杀伊丽莎白,莫非与伊丽莎白尼泊尔之行的目的有关?
      正要衔尾追去,忽闻身后一声惊呼:“欧伯爵!”
      心中一叹,终是眼睁睁看着那个蒙面人从窗口遁去,缓缓转过身来。他亦已认出我,为了避免惊动守卫,所以一触即退,即便我不找他,想必他也会找上门来。
      眸中映出一个纤弱的身影,立在当地如秋风中的树叶微微颤抖,面色雪白,双唇微启,潮湿的海蓝色眸子里光芒异常明亮醉人,竟令人不能逼视。
      心中微颤,踏前两步俯身拾起她适才掉落在地的梳子,递到她身前轻声道:“殿下别来无恙?”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不胜虚弱,伸手扶住了桌沿,方用另一只手接过了梳子,淡淡一笑,苍白中透出一丝嫣红:“原来你没死。”
      我已经从沃波尔处得知,法国对外宣称欧伯爵因病不治身亡,想必是为了保存颜面,菲力浦下了严令对我的身分保密,所以他们看到我时才会如此惊讶。
      苦笑道:“对某些人来说,我活着想必会令他们寝食难安吧。”
      她的神色已经宁定下来,安然道:“只有心中有愧的人才会害怕惩罚。而我,很高兴看到你还活着,而且……”目光掠过我的左手,那一瞬间,我以为看到一丝落寞,但幸而仿佛只是错觉,接着目露笑意道:“似乎活得很幸福。”
      我低头看看手上的指环,笑了:“总算上天待我不薄。”
      她忽然似想起什么,脸上的红色略略深了些,垂首道:“谢谢你
      救了我。你刚才……一直在外面?”
      我稍觉踌躇,不知是否当如实相告,但在她面前竟丝毫不想隐瞒,
      终是点头道:“其实我是跟着你们的车队入城的,不想竟能在此地看到殿下,所以忍不住前来探望。抱歉未能截下刺客。”
      她的神色忽而欢畅起来,抬起头来看着我笑道:“若不是这个刺客,恐怕我也见不到你吧?是否应该感谢他呢?”
      我尴尬道:“殿下说笑了。殿下出访的安全措施应该加强才是,否则难免让刺客有可乘之机。”
      她点了点头,继而双眉微扬嫣然一笑:“没有比欧伯爵更称职的保镖了,不知我能否有这个荣幸?”
      我吃了一惊,忆起她的精灵古怪不是那么容易招架的,肃然道:“殿下的安全万不可儿戏。何况我在此地不会久留,今日贸然探访已是于礼不合。殿下身负重任,代表英国威严,还望三思。”
      她微微撅起了嘴不言语,走到角落里捡起我刚才掷出的匕首把玩起来,竟把我晾在了一边。
      我心中不由一软,叹道:“难道殿下要我再讲一个笑话才肯略展笑颜么?”
      闻得此言,她偏着头看了看我,撇嘴道:“笑话我已经不稀罕了。欧伯爵如果真心希望我快乐的话,就答应我一件事。”
      我当然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却怎能坦然相告其中因由?淡淡道:“殿下总该明白,有些回忆是只能一个人缅怀的吧,何况我……”
      她截住我道:“快乐的回忆有人分享就会增加一半的快乐,悲伤的回忆有人分享就会减轻一半的悲伤。除非欧伯爵认为我不值得分享你的快乐。”
      我摇了摇头,看着面前这个女孩再次产生无所适从之感,岔开了话题道:“殿下为何肯定那一定是快乐的回忆?”
      她看住我道:“你的神情告诉我,那段回忆铭刻在你灵魂深处,而那种可望而不可及的落寞苍凉,正是人们失去快乐后常有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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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阵酸涩蓦然涌起,无可否认,她一语中的。我不由有些责怪上苍为何赋予她如此的冰雪聪明,却又有些感激,如此善窥人意的她,竟令我也无可回避。
      然,该如何解释这段奇缘?闭上双目,脑海中纷纷扰扰的尽皆烟尘般的往事,在记忆的微风中荡漾漂浮,无边无涯,甚至模糊了自己是谁。唯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的她,才那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还存在于人世间,血肉俱全。
      话语就这么无意识地唇边悠悠流出:“在青色山脉之巅的城堡,身边吹拂着天籁般的风,那个人……我从小同她一起长大。我了解她,甚至比了解自己更多,可以说,我们仿佛就像一个人一般。城堡里遍布着我们刻下的字迹,称颂自然的伟大,城堡的神奇,因为——假如你曾听说过这座极富盛名的城堡,它的名字就叫做‘风语’——与风共语。我就是在那里度过最美丽的十八年岁月。是的,最美丽的岁月,一生无可替代,也无法磨灭的十八年。但是……那个女孩未能在那个地方延续生命……她……死于一场意外。那场意外也毁了我,让我变得面目全非,让我曾经一度憎恨世人。”
      她听得聚精会神,蛾眉轻锁,眸中雾气弥漫,似乎有一滴水晶在眼角渐渐汇聚。从她的眼中,我似乎看到了那熟悉的白云缭绕的山谷,绿玉飞溅的瀑布,层峦叠嶂间雄奇的城堡……喉头不由微微哽住,转过视线望向窗外。
      身后传来她忧伤的声音:“她叫什么,那个女孩,她叫什么?”
      “路易丝。”
      说出这个名字,我不禁轻轻战栗。
      “路易丝……她长得跟我很像,是么?”
      我喟叹道:“除了眼睛和头发的颜色外,简直一模一样。”
      “呵……”身后是长长的叹息,然后是良久的沉寂。
      我回过头来,看见她凝视着镜中自己的影像,神情凄然,眼角清亮的珠泪缓缓滴落在梳妆台上。
      “知道吗,我宁愿不要像她。”
      心中剧震,颤声道:“殿下……”
      终于明白了。原来她竟真的困于那个幻象,直到今天。应该向她吐露实情吗?怎能再欺骗她?矛盾的情绪在心底疯狂滋长。
      “殿下,我……”但若她知道一切,刚烈如她,我无法预料会出现怎样的情况。或者一个虚幻的希望竟是更好的结果?事实在唇边盘旋,终是无法出口。
      她突然站了起来,激动地道:“你无法阻止自己对她的怀念。你来看我,只是为了怀念她。你走吧,我现在不想看见欧伯爵,请你走吧。”言罢断然回过身去,肩头微颤。
      心中是撕扯般的疼痛。对她不忍欺骗,更不忍伤害,这犹豫竟让我失去判断的能力。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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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刚落下官驿的围墙,脚未沾地,斜刺里一股凌厉剑气直冲而来。我使个巧力,轻轻以刀鞘将那剑荡了开去,同时借力飘开一丈,赞道:“柯灵,你的剑还是那么锋利。”
      黑暗中走出一个人影,眸子在星月下如机警的狼般闪着寒光。没有微笑,冷冷道:“你为何要救她?”
      我料到他一定会问这个问题,很好,我也正想知道一些事情,于是反问道:“你为何要杀她?”
      “她是印度的敌人,自然该死。”
      “此话怎讲?”
      “□□教国家南下如此迅速,步调一致,你当没有人从中协调可以办到么?”
      我身躯微震,这话正印证了我的疑虑。英国使团为何迟迟不至印度,她为何出现在此地,一切似乎有了答案。若干□□教国家大举南侵,利益平衡至关重要,必需一个联络策划的枢纽,而她,确有那样的能力。心沉了下去。
      然,难道只剩下对抗与杀戮一条途径?难道必须眼睁睁看着娇花为暴力摧折?这个我视她如己的女孩……
      双眉微皱:“若杀了她就能阻止□□教南下,这场战争也未免太单纯了。况且现在你的行动已经失败,对方定然有了防备,若你仍坚持刺杀,只是增加无谓的牺牲罢了。”
      他语寒如冰:“赛门的命令没有改变之前,我是不会放弃行动的。
      我只是提醒你,不要再破坏我的行动,否则我不会手下留情。并且也希望你不是在为自己刚才的行为找托辞。”
      真是个实心眼的人,这样的人唯其忠实,可以托付性命攸关的大事,却也唯其固执,未免令我左右为难了。道:“我何须找托辞?既然我阻止了你一次,就能阻止你第二次、第三次,你又何苦拘泥于死命?赛门那里我自会交代。”
      他森然道:“你果然要保护那个女人?麦姬真是错看了你。你若仍执迷不悟,休怪我剑下无情。”
      有的人一旦先入为主,无论如何也不会给人解释的机会,而他本来就对我颇有成见,看来想说服他是痴人说梦了。我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容他伤害伊丽莎白,撇开私人情谊不谈,果真从大局考虑,目下还未探明她的立场,以我看来仍大有转圜余地,但若她遭遇不测,英国方面必然决意报复,形势才真的无法挽回。
      心中暗叹一声,道:“你是不会成功的。”
      狼般的眸子里寒光一闪:“是吗?我们走着瞧。”
      看着他黑色的背影融入黑暗,我心头一沉。被这样一双狼眼盯上,实在是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因为认定目标的狼在没有把猎物撕碎之前是绝不会后退的。关键是我在阻止他刺杀之余不能伤害他甚至还要掩护他,难度绝非一般;另一方面,寻宝之事刻不容缓,我却被迫在此延误时日,奈何分身乏术!想到这个问题不由眉头深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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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一棵大树的枝丫间,距离伊丽莎白的营地大约二十余丈,喝一口水,再啃两口羊脯,目光却是牢牢锁定那个帐幕。
      暗中跟随他们有四天了。伊丽莎白的随驾人员多是年轻贵族女子,各国的都有,娇养惯了经不起跋涉,走得十分缓慢。加上尼泊尔地形复杂山路崎岖,四天过去了也还未抵达下一个城市,这日便又是宿在荒郊野外。
      我看了看他们设营的地势,背靠山壁,左邻淙泉,那护驾将军吉卜林倒也是个人才,若是一般贼人,当难不倒他。但现在是赛门手下最得力之人来执行这刺杀任务,连我也拿不准他会在什么时机什么地点动手,惟有沿途暗中保护,就绝容不得任何的疏失了。
      夜色渐浓。营地里的灯火渐次熄灭,只剩了中央一堆篝火的余烬还散发着红光。哨兵身旁风灯的微弱光亮映出他困倦的面容,驻着长枪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许就会瞌睡起来。
      一阵睡意袭来,我立即揉了揉太阳穴,强睁大双眼看住营地,这一刻是人最疲倦的一刻,因而也是最危险的一刻。柯灵已经忍了四天,该是耐心磨尽的时候了吧。今晚他再不来,明天他们就会走出这座山脉,他应该不会错过这最后的机会。
      时间如同沙漏中的沙缓缓滴落,于紧张的静谧中更是度秒如年,我大睁着眼睛直到天边露出一线曙光,终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营地上依稀传来军士早起造饭的琐碎声音,炊烟袅袅升起。
      我吁出一口气,闭上眼睛假寐片刻。这既在我意料之中,又在期待之外。他是否在等待更好的机会?但若错过这次机会,要等到下一次同样良好的时机就不容易了。不,他不会错过的。只是我还不能推测他会以怎样的方式来完成既定的使命。等待,我还须等待。
      人声逐渐高了起来,营地里的人都已自睡梦中醒来。穿着白色睡袍的侍女神态娇慵地边在泉流边梳洗,边和同伴们说着昨夜的美梦,忽然就散发出一串清澈悦耳的欢笑。
      营地里走出一个娇俏女郎,捧着水罐到泉流边汲水,我认得她就是伊丽莎白的贴身侍女苏珊。注视着她捧起陶罐举向头顶承接那自崖上飞落的山泉,衣袖滑落露出莲藕般雪白的手臂,俏脸别向一边躲避着四溅的水花。那头顶上高举的陶罐,水面波光粼粼,漫溢着五色的光晕,看来竟像是一幅油画中的风景。
      唇边不觉浮起一丝微笑,目送她捧着盛满清水的陶罐姗姗远去。
      警戒了整夜,精神有些疏懒起来,就在树上伸展了一下四肢,打开水袋喝了一口水,正准备吃掉剩下的羊脯权作早餐,忽然心头一跳,手中的水袋落下树去,原来是这样!猛然跳下树,不顾一切向营地飞奔。
      上帝,再多给我一分钟时间!
      迎面而来的守卫厉喝着:“什么人?站住!”几支长枪同时向我刺来,营地上其他士兵也都抄起了武器包围过来。
      “警戒!保护公主!”喊声此起彼伏。侍女们惊叫着四散逃避。
      只要一分钟……
      我忧心如沸,希望不会太迟!奔跑中脚尖猛然顿地,身形拔起,一个鱼跃越过长枪组成的阵势,落向伊丽莎白帐幕的方向,继续飞奔。
      眼前寒光夺目,破空声凌厉,几把刀同时向我招呼过来。
      避无可避,雷藏铮然出鞘,一道银光卷过,生生削断面前企图阻截的几把刀锋,毫不停留地撞破拦截者尚嫌凌乱松散的队列。不能被困住!否则……
      伊丽莎白的帐幕赫然在目。眼前突又冒出一个人影,冷喝:“站住!”刀光雪亮,挟着一股劲气袭来。是那叫吉卜林的将军。
      我心中焦急,没有时间了。挥刀架开他这一劈,同时手腕疾翻刀势暴涨,一轮快刀斩得他左支右绌,腾腾腾不住后退,直撞入伊丽莎白大帐之中。“铛”地一声脆响,他手中佩刀已被雷藏斩断,整个人“仆”地仰天摔倒在地。
      抬起眼来,正对上伊丽莎白震惊的眼眸,她手中还握着一个水杯。
      我疾步上前:“你喝过这水么?”
      她明媚的眼睛里透出困惑惊讶之色,摇了摇头。
      “谢天谢地!这水有毒。”我吁出一口长气,从她手中接过杯子,放到鼻端闻了闻,微带一丝甜香。果然不错。刚才的情形实在是险至毫厘,思之不觉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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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吉卜林已自地上跳了起来,手握断刀,尴尬地看着我们,欲言又止:“公主殿下……”
      伊丽莎白摆了摆手:“这位是我的朋友。将军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告诉大家不必惊慌。”
      吉卜林盯了我一眼,眼神锐利,并未再多言,躬身退出。
      伊丽莎白回眸一笑道:“原来欧伯爵一直暗中保护我,却叫我如何感谢这救命之恩才好?”眸中似若有碧波万顷,潮汐澎湃。
      我心中一叹,还刀入鞘,道:“些须小事何足挂齿。我当护送殿下安全抵达加德满都,只有一事相求。”
      她笑意嫣然:“欧伯爵还会有求人之事?这倒奇了。若我能办到,自然无有不允。”
      我缓缓道:“希望殿下对印度局势勿要涉足。这跟殿下的安危实有莫大关联,我万不愿看到殿下因此而受到任何伤害。”
      她的笑容忽而凝结,淡然道:“原来你是为此而来。”顿了一顿道:“我也希望能够答应你,可惜……这并不是我可以做主的事情。我必须对自己的国家负责。”
      气氛一时僵硬起来。
      她忽然又道:“不知道这跟欧伯爵有何关系?”
      我怔了怔,这件事的确跟我没有直接的关系,但却牵涉到我挚爱之人,令我必须全力以赴。想了想才道:“印度局势波诡云谲,英国的介入只会令形势更加复杂。难道殿下不曾想过,要击垮这样一个大国会耗费多少力气?若战事陷入胶着,不但中亚国家,就是你们也很难全身而退。退一步说,就算中亚国家能成功进驻印度,但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局部反抗延绵不绝,必令其顾此失彼捉襟见肘,你们未必能够得到既定利益。损失大于所得,又何苦不惜战争呢?”
      她却仿佛没听见我的话,幽幽道:“难道因为印度是她的故乡吗?”
      我窒了窒,这样不行,她根本不愿听我的话。振起精神道:“这只是一个原因。但更重要的是,我不愿见到在世界的任何角落有任何流血,任何战争。殿下!当初在被劫持的危境中都不愿开枪射击的你,那悲天悯人的怀抱难道在权力斗争中消没了吗?!如果是这样,我很痛心,也非常失望!”
      她神情一震,向我望来,长眉微蹙,眸中有清亮的液体滚动,笑着:“欧伯爵在乎我吗?在乎吗?”
      我沉沉地吐出了一口气,叹息:“伊丽莎白……”
      她突然截断了我:“不要说。”笑容凄迷:“或者……以后再说。现在,我不能答应你任何事。你走吧,去你该去的地方。”
      心绪激荡,去我该去的地方……那是她在的地方。可是为什么要有战争,为什么要有无尽的贪欲,为什么要有种种艰难险阻横亘在我们中间?看着面前女孩的蓝色眼睛,忽然不可遏制地思念起远方那人,可还安好?
      然,我却不能归去。若不能阻止这场浩劫,我视为第二故乡的这片广大美丽的土地就将化为焦土,我所爱之人也会因此承受巨大的痛苦。这是绝不能容许的事,即使粉身碎骨也必须阻止。
      油然道:“我明白殿下的两难处境。只是这世间最珍贵的东西无过于一颗由始至终不变的本心,我曾看见过殿下纯净如水晶的本心,并为之赞叹感动永志不忘。希望它能永葆这样的纯洁,那将会是世上最美丽的存在,我相信,这是能够获得永生的东西。”
      舒了一口气又道:“无论殿下做出怎样的决定,我仍会护送殿下前往加德满都,请不必忧虑。”
      她眸中一潭碧玉微微波动,终是未有言语。
      我暗叹一声,返身步出帐幕。
      走出来即碰到吉卜林,向他微一欠身:“将军,适才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阁下是公主的朋友,不必客气。”想来刚才脸子丢得大了,又是在众属下跟前,有些难下台阶。
      我不以为忤,道:“公主有命,我将随驾前往加德满都。希望与将军合作愉快,同保公主平安。”见他面露讶色,笑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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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明白以柯灵的坚韧,两次失败是绝不会令他知难而退的,接下来的路途将比之前更加凶险。只因我由暗转明,虽然可以随身保护伊丽莎白,却亦失去了先前隐蔽在侧的优势,柯灵不必忧虑来自我的暗中破坏,行动当更加肆无忌惮。但为了避免引起恐慌,只嘱咐吉卜林加强戒备,自己则密切观察周围地势情形。
      这日离开了尼泊尔境内第二座城市久姆拉,吉卜林凭金麟大将军的将令,从城中驻军再抽调了一百人加入护驾队伍,至此我亦稍觉放心。有我保护在侧,柯灵不可能采取单人刺杀;护驾队伍人员充足,亦可抵挡大规模的进攻,而在别国境内,他不太可能组织这样的攻击。
      傍晚,队伍迤逦行至一处山隘,眼前一道长峡延伸,竟不见尽头,两侧危崖高耸,高处白雪皑皑,时不时有雪块坠落的扑簌声。此乃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形,若在此处设伏,即使几个人也能造成巨大的破坏。
      我不由眉头微蹙,转向吉卜林:“将军以为如何?”
      他望着峡谷浓眉深锁:“此处地势险要,极易设伏,我们最好走另一条道,虽然要多费些时日,路途却平坦得多。”
      “那条路如何走法?”
      “延山脊向右,傍山而行,与峡谷交会于对面山口。”
      我沉吟片刻,道:“将军且护着公主,我去去便回。”挥鞭打马向峡谷驰去。
      纵马直入百余米,峡窄仅容一人一骑,马车根本无法通行,峡内幽暗潮湿雾气蒙蒙,向前延伸处隐没在灰色的雾霭中,只是这样的环境已可令人心生寒意。抬头放眼望去,极高处隐见一线青灰色的天空,两旁皆为铁样坚硬的黑色岩壁,青苔丛生,顶上覆盖着白雪,看样子连飞鸟都难以立足,更不要说人了。
      心下思忖,所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如此地形,要设伏也不容易。两条道必有一条是设下陷阱的,柯灵竟是要与我斗智了。暗暗点头,调转马头打马回驰。
      向吉卜林道:“将军,我有要事相商。”
      他戒备地向我看来:“何事?”他对我始终算不上友善,不知道能否说服他采纳我的建议,毕竟他才是护驾将军,若他坚持不允,我亦别无他法。
      “以我之见,刺客必然在这两条道的其中之一设下了陷阱,但所采的乃是惑敌之计,欲扰乱我们的心神,令我们进退失据,踏上其早就布好的陷阱。试看这两条道路,峡谷艰险令人恐怖,很容易使人怀疑有埋伏设于其中,从而作出一个选择——走那条坦途。殊不知,这正好中了刺客之计……”
      吉卜林冷冷打断我道:“这么说阁下是认为我们应当走峡谷这条路了?”
      我立时心知不妙,此人仗着对兵法有些研究,自视颇高,对他人意见常等闲视之,更别提对我的意见了。但事关伊丽莎白的安危,我只得据理力争:“将军若不信我所言,可先派探子前去打探,再作定夺不迟,只是千万勿以公主安危作赌注。”
      他冷哼了一声:“公主安全,本将军自会担待。阁下若忧心前路凶险,大可自行其道,不必跟着我们冒险。”竟对我不再理睬,径自挥鞭前行道:“传令,走山右大道!”
      眼看队伍即将开拔,我急忙策马上前:“将军且住。走哪条道还是由公主决定吧,万一出了什么差池,将军亦不必自责。”
      他闻言迟疑片晌,终于点头。
      二人于是向伊丽莎白马车行去,俱各道明原委,只等她决定。
      这几日我虽随身保护伊丽莎白,却碍于礼法再未与她直接交谈,此刻尚是首次面谈。但在我心中,自是有把握她会采纳我的意见。
      她看来竟有两分憔悴,听罢二人所言,秀眉微蹙,看了我一眼,眸中有难言的情绪转动数周,忽转向吉卜林淡淡道:“就走山右大道吧。”言罢放下了窗帷隐去面容。
      我吃了一惊,道:“殿下,不可如此,那条路必有埋伏!”
      她却在窗帷后道:“欧伯爵不必多说了,我主意已定。出发吧!”语声低回,隐含忧伤,却绝无犹豫。
      吉卜林高声道:“领命!公主有令,走山右大道!”当先打马而行。
      我心中忽涌起难以言喻之感,她明知那条路上有毒蛇盘踞,却仍选择前往,究竟为什么?难道,她竟已生无可恋?心中刺痛,惘然立于当地,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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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很快黯淡下来,而我们才只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若要抵达对面山口,怎么也得到中夜了。而这条路虽然比峡谷略宽,但左邻山壁,右傍深谷,在黑夜中行进一个不小心亦会跌落万丈深渊。
      我紧随在伊丽莎白马车旁,看着上下飘动的窗帷后那张若明若暗的脸庞,心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围绕,或许,该是揭露这个无情的事实的时候了,不能让她再泥足深陷。
      忽然闻得一句微细的询问:“你在怪我任性么?”她掀起了窗帷,正正地面对着我。
      我默然一刻,沉沉道:“殿下不该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即便不是为了自己,也当为了你的国家,殿下不是很清楚个人处境的身不由己么?”
      她叹了一声,低低道:“你也说,我身不由己。你又可知,我多么希望能够按自己的意愿做事,难道我喜欢血腥?我希望能够答应你退出这场肮脏的交易,希望生活简单朴实,希望自由无所牵绊,希望每天清晨醒来都能看到明亮的阳光,希望在海边静静听潮,希望快乐时有亲密的朋友分享,希望悲伤时有慈祥的父亲安慰,希望……孤寂时有相爱的人陪伴……”
      语声微颤愈来愈低,忽然断了,闭上了眼睛似在极力压抑,片刻方道:“可一切只是希望,我其实什么也没有,什么也做不到。”轻轻一句看似平静,却隐含了无穷的倦意。她的父亲,残暴好杀的君王,想必从未给予她父爱的温情。她却是为了他的野心,不远万里来到这异国他乡,可知不是为了逃避?
      我心头沉重,她的痛苦,亦深深刺痛着我。我实在不愿看见她成为另一个自己,在命运的漩涡中迷失方向。那张糅合了美丽与智慧的脸庞,此刻陷入迷惘、苦痛、挣扎,让我的心沉浸在悲哀中,下一刻,我的手触摸到这张脸庞,怜惜道:“做你自己就好。”
      一滴微温的液体落入指间,我霍然惊觉收回手来时,已被她握住,冰凉纤瘦的手指,紧紧握住。
      “带我走。带我离开这里,离开所有的是非,越远越好。带我走……”潮湿的蓝眼睛热切地注视着我,夹杂着惊惶、无依,更多的是希冀。
      喃喃:“伊丽莎白……”
      耳中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剧惊望去,但见前方烟尘滚滚,马车、人群陷入一片火海,几个人带着满身的火焰惨叫着冲向深谷,视野中只剩下几点红光,瞬间湮灭在灰色的雾霭中,凄厉的惨叫声却仍充盈耳鼓。
      还没等人群反应过来,后面亦发生混乱,数十个燃烧着熊熊烈焰的火球从山壁上滚落下来,直撞入队伍。道路狭窄,根本避让不开,一个火球甚至将一骑连人带马撞下了山谷。
      几个黑影立在崖壁上,熊熊的火光倒映着如同地狱索命的魔鬼。飞箭如蝗向火海中扑叫的人群落下,人命顿时变得如同蝼蚁般卑微脆弱。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这些人死去。
      那人在崖上长声道:“休你还不走,难道要跟公主死在一起吗?”
      “柯灵……”我看着那个影子咬牙道,挥刀磕飞了一支朝伊丽莎白射来的羽箭。
      她在火光中绽放出一个笑容:“这样也好,不是么?我将得到解脱。你走吧,回到她身旁去……”
      火焰已经封闭了路的两端。
      我看着她的眼睛急急道:“我不会让你死。”拉开车门将她揽上马来,刀鞘一挑挑起车厢中的一条毛毯覆盖在两人身上,猛击马臀:“走吧!”向着烈焰直冲而去。
      一片火红色撞入眼帘,浑身如着了火般灼热刺痛。我闭上了眼睛只是亡命地催打着坐骑向前狂奔,狂奔。前方可能是危崖深谷,可能是埋伏的刺客,都已无暇顾及,如果注定今晚我不能生离此地,至少也要保住她的性命。
      直到山风刮起了毛毯,看见满天的星斗,急忙挥落那条数处起火的毛毯。怀中的她,已然失去知觉。我让坐骑缓步小跑着,必须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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