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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危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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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皇帝宣召,道是商议边境驻军及贸易问题。涉及到诸般重大问题,我虽名为尼泊尔王子,终究不能越俎代庖,还须带上亚里罕度这正牌王子一同前往,由他去与皇帝的代表订立条约。
礼官通报后,我昂然步入大殿,但见满朝文武肃立两旁,连久不上朝的康基费兰亦列于班中,不觉心下稍感讶异。行至金阶前正欲施礼,却忽被那阶前一个魁梧的身影惊得几乎失声而呼。
虽然只是个侧影,但我绝不会认错,那竟然是——沃波尔!
再也没有比在这遥远东方见到欧洲旧识如他更令人震惊的了。因为他不但是旧识,更是曾经的敌人,若在这异国的权力大殿上揭露我的身份,那我苦心筹划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一败涂地!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我强摄心神之余突然想到,康基费兰昨夜杀我不成,而今日出现在朝堂之上,说不定正是知道今日皇帝要召见英国使臣。他知道我的根底,推想到英使极有可能认识我,意图英使猝然见我之下叫出我的真名,揭露我的身份,故而在此等着看好戏。
又或者这个局根本就是他布下的,那么他与皇帝难道竟达成了某种协议——以纳克夏秘密换取置身梅耶罪名之事外?这联想虽然大胆,但也并非绝无可能,因为这正好可以解释为何梅耶家族竟会舍得放弃梅耶这颗重要的棋子。
如果是这样,那我今日可谓危矣,不啻送羊入虎口。说不定我前脚一走,皇帝的军队已经包围了国宾馆,那麦姬也极有可能落入了他们手中,以威胁我道出那个秘密。
仿佛感到康基费兰轻蔑的目光从背后射来,上方皇帝深沉的目光亦笼罩下来,汗流浃背。
沃波尔回过头来,目光与我相接,刹那间亦是一愣。
我已经准备听到他惊呼:“欧伯爵?”若是那样,我唯一可做的,只有施展雷霆手段先擒住皇帝,以作脱身的保障。但他若早有防备,只怕不能轻易得手,而我又是赤手空拳,成功的几率实在寥寥。
但我看见他的嘴唇蠕动着,继而才听到那唇间吐出的声音,竟是:“王子殿下?哦——哈哈,幸会幸会!”
一时难以置信得无法言语。他竟没有揭穿我?!
但见他趁施礼之际,冲我急速眨了眨眼,又道:“不想今日访问印度还能有幸会见尼泊尔王子殿下,小臣实感荣幸之至。只是仓促间未备礼物,希望殿下容许小臣稍后具礼到殿下居处拜访,聊表敬意。”
虽然不明白他为何肯替我掩饰,但他那眼色却明白得很,是让我放心。忙还礼道:“这位是哪国的使臣?不敢当不敢当。”同时向座上的皇帝瞧去。
他面上先是一诧,继而眸中掠过一道失望之色,道:“寡人忘记替殿下介绍了,这位是来自遥远国度英国的使者沃波尔先生。先生,这位就不必寡人再介绍了吧,刚才礼官已经通报过了。”语调隐有不悦,眼睛朝康基费兰的方向盯了一眼。
我不用回头看便知道康基费兰的脸色想必十分难看了。连我都想不到沃波尔竟肯为我掩饰,他自然更加万万想不到了。只怕还在怪这英国使臣是否老眼昏花,害得他的如意算盘再次落空。由此看来,他亦应该还未将我的身份彻底泄露,只因那实在过于惊世骇俗,空口无凭说出来也没人会信。只是他错过了这次揭穿我的机会,我有了防备,以后怕是再难有如此良机杀我个措手不及了。
沃波尔躬身一礼:“是的,皇帝陛下。小臣已经跟殿下打过招呼了,只是还没有获得殿下的准许前往拜访呢。”
虚惊已过,我当即欣然道:“大人说笑了。大人远来是客,小王虽然亦是作客异地,但跟印度渊源颇深,总可算得上半个主人,自当竭诚款待。”我亦想与这位曾经的夙敌好好聊聊,看看他来访的目的以及为何会帮我。
这个景象,实在有趣。
皇帝失了看好戏的兴致,这场会见纯粹按皇家规矩走个过场,议定由马杜拉代表印度,亚里罕度代表尼泊尔,进行边境驻军及通商条约的谈判,并定下日子接见正式英国使团的来访,便散了朝会。
我也才知道原来沃波尔只是先锋,正式的使团还在路上,究竟谁任使臣却不清楚。但既然是沃波尔做先锋,那么极有可能来访的便是弗朗德尔伯爵,看来在法国战场的失利并没有令他失宠多久。英国人的手已经不再满足于欧洲,竟是要向亚洲伸来了。
如果这个人真的出现在印度,本来已经足够扑朔迷离的局面,怕是要更加波诡云谲。而我的身份之谜,就算沃波尔有心相助,此人一到,恐再难掩饰。我在世上最大的两个仇敌,恨不能将我剥皮拆骨的两个人,康基费兰和弗朗德尔伯爵,只怕就要会面了,这两人若联手,将会是最凶险的合谋。
回到国宾馆,向留守的德尼问起有无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他很是愤愤不平地道,早上竟有一群地痞在国宾馆前滋事生非打架斗殴,引得大批民众围观,场面混乱不堪。随即来了一整队官兵驱赶乱民,并欲借口保护外宾强行入内,与德尼等发生冲突。幸而不久有人急传号令撤退了这些官兵,否则难免发生流血事件。真不知那些官兵是要保护外宾还是前来捣乱的。
我心中暗自冷笑,果不其然,若我今日在宫中被揭露身份,那这里的官兵早强行攻入宾馆擒住麦姬。一切应该都是康基费兰设下的陷阱。
虽然我这次仗着运道化险为夷,但难保他下次又玩什么花样,看来不将我赶尽杀绝他是绝不会罢休的。我目前唯一的护身符就是这个身份,多亏这个身份他才不敢公然对我不利,所以他想方设法要毁掉这个身份。如果弗朗德尔伯爵来到,想也不用想也知道,这二人肯定会一拍即合。所以如何趁着在他到来之前,扭转局势,对我来说将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目前的形势,朝中分为两大派系,拥护梅耶母子的赛门及其残余势力,和拥护汉娜丽妮母子的占朝中绝大多数官员的势力。虽然实力相差悬殊,但我并非全无翻身的机会。
关键在于,卡克的血统。
只要我证明他乃皇帝所出,以他长子的地位,以及皇帝对梅耶的深厚感情,必能确保其登上太子之位,到时朝臣必然再次倒向梅耶一边。而康基费兰及其家族因为背弃梅耶失去她的支持,当不足为虑,他的说话也就不会再有人相信。
所以就算不择手段,也要抬出这个结果——皇帝的血必须与卡克的血相容。一个念头忽然钻进脑海,为何一定要遵循鲜血相容的原理,要确保万无一失,就必须修改规则,让我的安排成为决定胜负的规则。
另一方面,在我做证明之前还须取得一个权臣的支持,否则我身为外国使节根本没有资格干涉印度的内政。这个人的选择必须慎之又慎,稍有差池泄露消息,便有可能将梅耶母子推上灭绝之路。
翌日,沃波尔果然来访。我将他迎入厅内,谴开了仆从,方便说话。
年余不见,这位剑道高手的精气神愈发锋锐,想必剑道上的修为又进了一层。一见便执了我的手笑道:“伯爵,好久不见!想不到竟在此地遇见你,居然成了什么尼泊尔的王子,真真把我吓了一大跳。”
我亦笑道:“我早已不是什么伯爵。他乡遇故人,着实欢喜。来来来,坐下慢慢说。”
各自落座,他道:“你还未解释为何竟成了王子?”
我微微一笑:“也亏得你反应快,不曾泄露我以前的身份。多谢。”
他爽朗笑道:“以前因为立场不得不与你为敌,但老实说我对阁下是非常钦佩的。眼下既然无须再为敌,怎会放过这个化敌为友的机会呢?”
看来当初我屡次放他一马,总算没有白费,只是想不到竟在万里之外得到他的帮助,冥冥之中的前因后果确耐人寻味。点头道:“我们这应该算是不打不相识。”顿了一顿,踌躇道:“只是我这次的身份……并非关系我一人之事……”
他当即会意,道:“既然不方便说,那就当我没问吧。”
我知道他快人快语,也不会为此见怪,便引开了话题道:“你此次做先锋来访印度,应该是弗朗德尔伯爵亲自率团出访吧?倒不知道应该怎样与他相见啊。”唏嘘感叹。
他怔了怔,道:“我出发时王上还没有最后确定出使的人选,不过我看应该是我家主人方能担此重任。伯爵你也不必太在意,毕竟英法之战早已事过境迁,当时大家各为其主,互相为敌亦是迫不得已。如今各自使命又是不同,井水不犯河水,我家主人也应该不会再当你是敌人了。”
我心道如果纯粹只是为了战争倒还简单,可其中却涉及到麦姬,只怕他没那么容易放得下。也不说破,呵呵笑道:“或者是我多虑了。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早已不是伯爵,你也无须再称我为伯爵,感觉怪怪的。”
他笑道道:“叫习惯了总也改不了口。好,既然你现在是王子,那我称你一声殿下总算不错了吧?”微一沉吟又笑道:“其实出使人选或许可能是公主也说不定,那样殿下就无须担心了。”
我闻言一震,问道:“是伊丽莎白公主?”脑海中顿时浮出她那张秀丽绝伦的脸庞来,亲切之感油然而生。英国王室除了这位公主外,还未听说另一位公主有此智慧才能,但算来她已年逾十九岁,应该已经结婚了才对,那便不大可能出使印度,故而我才有此一问。
沃波尔道:“除了她,也没人能与我家主人争夺这个位子了。”言下虽颇有自负之意,但亦可见伊丽莎白在英国的影响力,竟能与弗朗德尔伯爵一争短长。看来当日我对她所下之判语,如今虽只过了短短一年,竟已然应验。
欣然道:“不知公主下嫁何人?”心道以她的人物心气,所择配偶必足够出类拔萃才堪与相配,就不知是哪位世族大家王孙公子有此才气兼福气了。
沃波尔道:“公主尚未大婚。自从贵国夏尔公爵夭亡之后,虽有不少亲王公侯甚至外国王子前来求婚,都被公主一一婉拒,想是夏尔公爵英年早逝对公主打击甚大。从此倒反而在政坛大展身手,才华令人惊叹。王上对外扩张之心不减,得公主相助解决了不少难题,因而也并未勉强婚配。”
我又是一震,她竟如此坚守,莫非是为了……忆起当日赠枪之谊,但那把枪却早因为拉赫的袭击而遗失在了法国的海岸边,不由心神怔忡起来。
“殿下有何不适么?”沃波尔微讶地看着我道。
我回过神来,忙道:“没什么。想起一些事来,无关紧要。那么……假如贵使团有消息传来,可否先通知我一声,也让我有点准备。”
“当然没问题。”
叙旧半日才送走了沃波尔,从他口中了解到不少法国以及英国的近况。菲力浦虽然性情平和,却也亏得这一点,施政温和使战后的法国得以休养生息。而英国方面,在元气受损的情况下,又得伊丽莎白斡旋于两国之间,目前也止息了兵戈之意,两国之间的长期战乱对峙,总算暂时终止。我亦放下心来。
晚间我自出国宾馆,纵马疾驰了约一炷香时间,来到城西一座深宅大院前。将马择个僻静角落拴了,展开身法潜入内去。这个处所就是我选定权臣的府第,自赛门被软禁之后,此人的权势声望在朝中可谓无出其右。若能说服他支持梅耶母子,促成认亲之事,则大势定矣。
府中卫士巡逻虽然严密,但比起皇宫来仍有差距,我藉着在麦姬处获得的对印度建筑的认识,加上身法迅捷顺利潜到主卧室附近。避开一起巡逻的卫士后,矮身伏到窗下,探听室内的动静,却闻得室内传来一男子粗重的喘息和似乎不止一人女子放荡的呻吟。
想起当初麦姬对此人的评价,道是不但好女色,更好男风,如今看来,果然不假。这些权贵私下生活之荒淫无度,实令人鄙夷。勉强压下心中的厌恶,拔出匕首拨开窗,闪电翻身入内,轻轻掩上窗,伏在窗下的暗影中屏息以待。
室内果然不止二人,较平常大两倍的榻上帐幔急剧抖动着,隐见两女一男纠缠不清,靡靡之音不堪入耳。三人仍沉溺于□□,丝毫没有发觉室内有人潜入,倒是动手的良机。再无迟疑,电射至榻前,立时将帐内景象看了个一清二楚。三人皆赤身露体,那男子背朝上压在两女身上,正卖力施为,弄得两女呻吟不断。
眉心一皱,猛然掀开帏帐,在那两名女子眼色惊惶却来不及作出反应前,已一掌将那男子劈晕踹过一边。双手伸出各自在两女颈侧一捏,将她们刚要出口的尖叫生生扼断,随即扯过锦被将三人盖上。前后不过眨眼光景。
我这一捏可使两女晕迷半炷香时节,足够行事的时间。当下拿起榻旁放置的酒杯,将杯中酒倾在那男子脸上。
见他眼球一颤,眼皮动了动,微微张了开来,我的匕首立即放在了他的颈侧,沉声道:“曼萨达大人,听出我是谁了吗?别出声,我并无恶意,只是有密事相商,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他的神情从惊异转瞬沉静下来,低声道:“殿下有何吩咐?”不愧为有名的猛将,虽然荒淫,但这处变不惊的气度却是难得,无怪乎能爬到今时的地位,掌握德里的军事大权。
我也不怕他弄鬼,收起匕首,轻咳一声,道:“是关于储君的事。大人先着上外衣,我们再详谈吧。”转过身去。
听得背后着衣的窸窣声,片刻后便见曼萨达走到面前,道:“想不到殿下对我国立储也有兴趣,不知有何见教?”
我不答反问:“大人心中对两位皇子的看法如何?”
他嘿嘿一笑:“立储乃皇上乾纲独断之事,下官怎敢置喙,殿下以此问我,恐不妥吧?”果然老奸巨滑,不肯轻易表明立场。
“大人太谦了。谁不知道如今大人手掌德里兵权,正是炙手可热,只要大人一句话,便是皇上也要顾忌三分。大人的立场,对于立储可谓影响重大啊。所以小王正要请教大人,好使将来两国的合作更加亲密无间。难道大人不想获得我国的友谊吗?”这一句话无异于以尼泊尔的名义拉拢他,若能得到邻国相助,当能对他的仕途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更快地踏上权力的顶峰。要知他如今虽然掌握了德里的兵权,但在朝中尚有马杜拉、康基费兰等文官相抗,离当初赛门那呼风唤雨叱咤风云的程度仍差得远。以他的野心,必定不会就此满足,仍在垂涎更大的权力。
果然他微微一震,沉吟片刻,道:“不知殿下属意的是哪位皇子?”
“既然大人见问,小王也就不隐瞒了,我国属意的乃是卡克王子。”特意强调了“我国”二字,突出政治意图。
他一惊,犹疑道:“殿下想必还不知道如今我国朝中的情形,卡克王子他……”
我挥手打断了他:“大人说的是近日流传甚广的谣言吧?我也略有耳闻。听说皇上因为这些谣言对卡克王子颇有猜疑,甚至动摇了立他为储的决定。我正是为了此事才来请大人帮忙的。不知大人是否相信那些谣言?”
他眼珠一转,道:“既然殿下也说那是谣言,自然令人怀疑其可信程度。不过……空穴不来风,有这样的传言,下官也不得不顾忌啊。”仍旧在避重就轻。
我沉声道:“那么大人所忌的就是怕卡克王子并非皇上所出?”
他并不言语,只是与我对视,目光炯炯。
唇边浮起一丝笑:“如果我能证明卡克王子的血统纯正呢?”
他神色一震,接着目射奇光,探手紧抓住我的手腕。
第二天下午,麦姬推门而入,揭开面纱对我道:“已经证实卡克的血型,是甲乙型,而梅耶是乙型,这却如何是好?他与皇帝的血是不能相容的。”为了验证卡克的血型,这两天她一直戴着面纱往返于国宾馆与回生草堂之间,倒也没引起什么怀疑。
我笑笑道:“无妨,不管他是什么血型,我总有办法让他们相容。”
麦姬诧道:“你有什么办法?这可儿戏不得。”
我诡异一笑:“天机不可泄漏。放心,明晚我会让你看出好戏的。”
她盯住我半晌,见我不似玩笑,不由嗔道:“原来你早有打算,竟还由得我在草堂和宾馆往来奔波,白担心了那么久!”
我忙握着她的手哄道:“我也才想到这法子,而且能够事先知道卡克的血型自然更好,若是单一血型,就不必费那么多手脚,若不是,自己心里也有个底不是?何况现在联络到医圣那边的人,等于多了许多自己人可以倚靠,就无须事事依赖亚里罕度了,更是好事。无论如何,姐姐辛苦了!”便绕到她身后捶捏起肩背来。
她横了我一眼,方才化嗔作喜:“你说让我看出好戏,难道要带我入宫?”
我笑道:“我与纳克夏商定,由他向皇帝提出建议滴血验亲,选定回生草堂医圣的大弟子,也就是你的大师兄亚甘主持。到时凭你的易容术和对他的了解,自可轻而易举冒名顶替,再按我的方法进行验血,保管万无一失。如果时机允许,还可前往探视赛门,岂不两全其美?”我知道她思念父亲,虽然不曾明言,但眉宇间总笼罩着淡淡的愁绪,我见了亦心悬不下。思虑良久,只有让她亲眼得见父亲,才能真正得到宽慰。
果然她眸中立时亮起光彩,回头望定了我,半晌,柔声道:“谢谢你,休。”
我笑起来,轻轻搂住了她:“傻瓜,还跟我说这些?”
她亦展颜一笑,将脸埋入了我的怀中。
第二日夜,我们在曼萨达安排下入宫,由于事关机密,直等到各处宫苑都熄了灯,方才在一个内侍的引领下来到梅耶所在的寝宫。
进入宫中,见窗户都已用黑纸封闭,难怪外间看来黑漆漆一片。梅耶抱着孩子坐在灯下,面色苍白神情忐忑。见我们入内,张望一眼,随即将目光放在我身上,意似探询,丝毫没有发觉我身边那个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竟是麦姬乔扮。
我以眼色示意她一切均已在掌握之中,她方才神色稍驰,又低下头去抚弄孩子,怜爱之情见于颜色。
又等了片晌,方见曼萨达陪着皇帝疾步入内,两人都披着深色的披风掩人耳目。见皇帝到来,包括梅耶在内的诸人急忙站了起来。
皇帝不等内侍上前协助,已一把扯下了披风掷到那人怀中,径自走到我们面前,拦住正欲施礼的我们,看了梅耶一眼,欲言又止,转而冲“亚甘”道:“先生真有办法鉴别父子血脉?”
麦姬躬身道:“陛下放心,此法乃吾师多年行医经验所得,绝无差池。”
皇帝面色稍缓,看住我道:“殿下对敝国之事倒热心,连此事亦瞒不过殿下。”语气并不如何平易,但他既容得下我参与如此机密大事,看来仍十分顾忌尼泊尔这个邻国。由此可见亚里罕度治国有道,使堂堂大国亦不敢小觑,大概他除了缺少一顶王冠,应该已经掌握了尼泊尔的实权。
我不理会他话中带刺,微微一笑:“陛下忘了小王乃贵国的御前大法师?自然当为陛下分忧解难。”
曼萨达此时才挨了过来,轻咳一声道:“陛下,都准备好了。”向我打个眼色,示意一切安排妥当。
皇帝哼了一声,不再理睬我,走到上首坐下,道:“开始吧。”
曼萨达双掌互击,便有两个妇人抱着两个孩子入内,向皇帝行礼后立在一旁。
曼萨达道:“为了向陛下证明此法的可靠,特地用这两对母子做一次实验,陛下请看。先生请。”
众目睽睽下,麦姬取出一枚银针,在那两对母子指尖刺破取血,各滴在两只盛着清水的银碗中,再用银匙搅拌。除了我们知情者三人外,包括皇帝和梅耶在内的诸人都紧张地注视着麦姬的一举一动。
片刻后,便见两只碗中的血团出现异变,一碗中的血团混为一体,再也分离不开,另一碗中的血团则神奇地分为两团,泾渭分明。
麦姬将这两只碗呈到皇帝面前,道:“陛下请看。这个碗中的血融为了一体,证明此二人乃是母子关系,而这个碗中的血分成了两团,说明此二人并非母子。”
皇帝望向曼萨达,后者躬身禀道:“陛下,事实正是如此。”随即遣退了那两名妇人。
方法见效,梅耶立即舒出一口大气,苍白的脸庞微微泛起一丝红色。
皇帝目射奇光,点了点头,沉吟片晌,忽望了梅耶母子一眼,似下定了决心,沉声道:“开始。”
麦姬恭谨道:“陛下恕罪。”换了银针并银碗,请出皇帝的一只手来,刺破食指挤出一滴血滴到碗中。为了确认卡克是否亲生骨肉,他竟不惜让自己的龙体受到伤害,亦可见他对梅耶母子的重视。
取完皇帝的指血,麦姬再行至梅耶身旁,捉住孩子的小手刺破食指滴下血滴,搅拌。
在孩子的哇哇大哭声中,诸人翘首以盼,皇帝浓眉微皱,紧紧盯着那碗中的变化。
鲜红的两团血滴,在银匙的搅拌下混为一体并冒出些微的泡沫,银匙移开之后,众人急切的目光皆围绕着那仍继续旋转的水面,连我也禁不住屏住了呼吸。
良久,水面渐渐停止了旋转,那两团鲜红的液体仿佛水乳交融般彼此渗透,再难分彼此。
梅耶首先忍不住欢呼一声:“陛下!”呼吸急促脸色潮红,狂喜下竟直向着地上软倒,眼看着她怀中的孩子也即将坠落下去。
周围一片惊呼声中,皇帝跨前一大步,右手捞住梅耶的纤腰,左手亦及时接住了下坠的婴孩。低头凝视梅耶因多日忧惧而憔悴不堪的容颜,低叹道:“爱妃受委屈了!”
梅耶只是因为承受不住突然而至的狂喜暂时失去知觉,悠悠醒转恰听见皇帝这句体己话,不由激动得双唇颤抖无法言语。
见了这番情景,旁观者如我等自然立即识趣地退了出去,由得冰释前嫌的这夫妻二人说些悄悄话。
站在门外等待时,曼萨达凑了过来,低声道:“殿下的手段果然高明。如今下官算是为皇上立下大功,封赏自不在话下。今后还望与殿下多多亲近才是,也好多了解一些贵国的风俗习惯,有机会便可向皇上提出请求出使贵国。不知殿下意下如何?”这番言语无异于主动示好着意结纳。
我微微一笑:“大人客气了。大人若能出使敝国,必可使两国关系再进一大步,小王欢迎还来不及呢,怎会有异议?”
他神色兴奋道:“既如此,想必殿下不会拒绝下官明日在舍下设宴款待吧?就算答谢殿下的知遇之恩。”
我怔了怔,料不到他提出这样的要求,想到这人的特殊嗜好,我实在属于高危人群,欲待不去。但念及今后还有需倚仗他的地方,亦不好回绝,遂点头应允。
回头却见麦姬正以调侃的目光望着我,因明白她想的是什么,不由微觉尴尬,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她笑而不语,转开了视线。
等了半晌方见皇帝面色欣悦地走了出来,就在廊下对曼萨达吩咐道:“爱卿此次功劳不小,寡人自有褒奖。再托付另一件事情予爱卿——皇长子的周岁庆典,务必替寡人办得隆重浩大。”
曼萨达满脸堆笑躬身领旨:“臣遵旨,谢主隆恩!”
皇帝目光向我看来,随即变得有些锐利:“殿下又为寡人解决了一个难题,叫寡人如何答谢才好呢?”
我微微欠身道:“能为陛下分忧是小王的荣幸,但愿两国的友谊比美酒更醇,比金石更坚,则小王于愿已足。”
皇帝深沉一笑:“这一点殿下自然无须怀疑,两国世代交好,今后必将更加亲密无间。十天后吾儿的周岁庆典务必请殿下及贵副使金翅大将军赏脸光临。”
我笑道:“自当叨扰!”随即提出让“亚甘”为赛门诊治的要求。
皇帝似乎心情大好,并无犹疑便答应下来,又遣了上次那名内侍为我们引路前导。我们告别了皇帝和曼萨达,便跟在那内侍身后向赛门所居别苑行去。
与麦姬并肩而行,她虽因面具遮盖看不见脸色变化,但眸中光芒熠熠,显然内心极是激动。我亦心潮起伏,念及父亲早逝未能尽享天伦之乐,又不觉黯然。此刻见了她真情流露,胸中又暖又酸,无论前路如何凶险,亦要为她呵护住这份至爱亲情。
不一刻便来到别苑门前,通报进去后,一个侍女迎了我们入内。房间内依然是浓烈的药味,光线黯淡,平卧在软榻上的赛门面容似乎比我上次见他时更憔悴了,目光向我们射来时,落在麦姬身上,猛地一震。
虽然明知是假,麦姬的眼眶还是立即潮红了起来。
我轻咳了一声,向那内侍淡淡道:“甘亚先生要为长老诊病,不相关的人等,暂时都退避一下,莫要扰了先生的心神。”
那人躬身答应,随同屋内侍侯的众人依次退了出去。
赛门猛然腰骨一挺坐了起来,麦姬亦再也按捺不住,疾步奔至榻前扑入他怀中,低声饮泣。
我微叹一声,转身踱到了窗前,推开一扇窗向外眺望,隐隐似看见若干年前一个少女扑在老父怀中哭着立誓将家族发扬光大的情景,眼眶渐渐润泽。
片刻后,麦姬来到我身侧轻声道:“父亲有事要告诉你。”
我回身注视着她潮湿的眼睛,抬手拂去她眼角的泪痕,轻轻揽了她的肩一起向赛门走去。
他看着我们渐渐走近,目光中透露出欣慰之色,道:“看到你们这样我就放心了。休,带麦姬离开印度吧。”
闻得此言,我和麦姬同时一震,齐声道:“你说什么?”
他笑了笑,道:“你们找个世外桃源的地方平静地生活吧,忘记世上所有的纷争。”
麦姬骇然道:“到底出了什么事,父亲?要走我们一起走,无论如何我也不会抛下你!”
我看着赛门沉声道:“出了什么变故?莫非……□□教南下了?!”
他并不回答,停了停,又道:“你们照我说的做罢,不必挂心我,我自有脱身之计。”
见他如此回避,我愈发肯定了刚才的猜测,想不到□□教国家动作迅捷若此,竟已然展开南侵攻势。止住了正待劝阻的麦姬,决然道:“我既然知道了这件事,就绝不会置之不理。更何况此事牵涉重大,你身为社稷之臣,势必与国共存亡,如何肯弃国而去?我明白你的心情,希望麦姬与我置身事外,但你不肯弃国,我们又焉能弃你?”
见他看着我目射奇光,一口气道:“你曾以《古兰经》托我,我亦已答应助你寻宝,目的就是阻止□□南侵,目前情势危急,无论是前线战事还是边境寻宝,势必需人前往,我若离开,便是背信弃义。若我是此等背信弃义之人,天地岂能容我,麦姬又岂能谅我?”
回望麦姬,她亦正向我望来,目露感激,转而向赛门道:“父亲,休说得不错,我们是不会走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况我们血脉相连,更须同进退共存亡。有休助你,如虎添翼,何愁强敌不退?到那时我们功成身退,你对皇上亦再无挂牵,可以安心退隐,岂不妙哉?”
赛门长叹一声:“就知道是劝不动你们的。罢了!留下来好好帮我吧。只是休……你却需答应我一件事。”
我点头道:“我不会让麦姬有事的。”
他却摇头道:“这我不会怀疑。我要你答应的是,若情势真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你要做的就是——首先保住你的性命。”
我闻言剧震,望向赛门,他却已重新平卧下去,阖上了双目,沉声道:“去吧,有事我会通知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