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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最后的星期集 ...

  •   云天明一直想,渔眠心理可能有点问题,这种问题既不体现在养的那一大缸虫上,也不体现在她变了种的人类主义上。记忆梭回她领进的卧室,雾蓝的玻璃像生了锈,锈蚀斑斑照进的惨白光线,任何家具都像被晕蓝惨白的光割离破碎,立体的被死的气息败坏成片面的,他那时有注意屋顶,死的气息就是从那里不可避免的溢漏出来,满得甚至能溺死一只鱼,钻般的壁灯上有那样的电线,光线照进她夏日却穿起高领的脖颈密处,照进桌上隐蔽的SleepWell瓶里。

      所有人都说渔眠生性乐观开朗,没有架子又幽默,有一声“爹”定有她应一句“诶”,爱听相声也喜欢玩伦理梗,一上完课就精神奕奕的学说相声,自己都能乐自己半天,坐在窗边会自发的笑,老师看见就说,“渔眠,你笑什么。”渔眠就茫然的甜笑,把旁人都逗乐起来。

      他反过头去看,觉得她笑得那么由衷的快乐似的,也不知在乐什么,那时候女生大都喜欢泰戈尔,他不喜欢,不是诗句被过度曝光流于烂俗的问题,他只是觉得泰戈尔是个骗子诗人,可是偶然有一天看到一行:

      “有一天你那不可思议的甜笑,
      穿过闲谈的缝隙,
      摇醒了我昏眠的青春。”

      云天明没有惊为天人,只是觉得这诗合适形容她脸上惯常的甜笑,由衷的快乐,纯粹的青春,好像每个男生校园里都会有的初次恋爱,没有被柴米油盐酱醋茶和现实浸染的青涩之恋。她幽默的同时又那么品行端正,不乱攀扯男女关系,乐于助人又生性大方,除了反应慢一拍之外,是个完美的女孩子。

      更重要的是,一个这样的女生突然沾上精神疾病,你会觉得很不可思议。

      乐观、优雅、大方突然就被掀翻了,所以说泰戈尔是骗子诗人,“不可思议的甜笑”变成了壁灯上黑黑的线,哪一面都无懈可击似的展现在他面前。

      假期结束,他再次回学时才看到她,她看起来还是很快乐,为学业苦恼,生活得像是很充实,见到他时依旧能笑着向他打招呼,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他心里有一个很小的芥蒂,永远会注意到她脖前不合时宜的高领和浅色的丝巾,乍看是流畅不息的优雅,经不得细看败露的秘密。

      他们只是交往不密的朋友,因为她不会忽视他,也会讲笑话,有聊得来的话题,他不算敏锐的察觉她心里有一个异质的空间,他只是很不小心的曾闯入过一次,里面是药片、睡眠、分裂的空间,这个空间注定只容得一个人。

      那天下午他又撞见她,她是因为自学才拖到那么晚回去,而他呢——不清楚。云天明看见她三步两步跑过来,说:“一起走,云天明。”那么自来熟,对任何人,任何会留到这么晚的同学都会说这句话,因为她是亲近开朗的性格,从不忸怩。

      “你要回宿舍吗?”她问,像是假期发生的一切都不存在那样自然,那种若无其事,像是没领过他进入最隐秘的小空间。

      “是。”简单得像这辈子只说得出这个字的样子。

      斜阳的晕辉便洒层树地板,她的脸被晕成暗橘色,和漆黑的头发融在一起,和背后的黑影建筑融在一起,笑容却清晰可见:“我要去菜市场买芫荽。”芫荽就是香菜,北方叫芫荽,南方叫香菜,她是南方人,却叫得那么熟稔,像是经常去买,云天明意识到她是自己做菜做饭,她家应当不缺钱,大可以请一个阿姨来做饭,何必自己去买,又或许是不想向外人泄露别的秘密?

      “芫荽?做饭?”云天明也自然的回答他,两人都会心照不宣的隐秘她假期的异常。

      “不是,我是觉得芫荽味道好闻,喜欢买一把插在瓶子里闻,又好看。”渔眠的瞳孔印出校门口的大门。

      “好看?”他意识不到芫荽有哪里好看,有一点吃惊。

      “一小把在手里,好像绿的满天星,很美,有生机。满天星是死花,干花,我不喜欢这点。”渔眠看向校门口,却很吃惊的说,“快看,太阳和月亮都出来了。”

      他们站在楼梯上,看到刺日下有一轮更暗的小太阳,其实那是暗月,一日一月都静静待在远处建筑物微上方,像永不会坠落似的,太阳亮得把稀薄漂浮的云都染成橘红,亮得灼眼的一片晚霞,把莹白的月亮也晕了浅金,是日月同辉的景象,并不罕见,不比金星凌日和哈雷彗星。

      那一片宏伟的建筑群,金红一片,他们两个都不是北京本地孩子,都说不出来那一片建筑群是哪里叫什么,但那日月仿佛是从楼层屋顶上衍生的,周围没有风,她的头发绒绒的匍在围巾里,乖驯得像家养的兽。她想起中学时代背的《观沧海》,想起一句“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那时云天明转过头来,发现她脸上有透明的液体划过,金色的眼泪,斜斜吻过橘色的脸颊,她居然在哭,泪里有小小的漩涡,将他再次卷进异质的空间里。

      渔眠说:“……好美。”由衷的感慨有哽咽的意味,他能感知到她心里有一块很重的磐石,重有千斤。

      云天明找不到纸巾,有微小的尴尬,他的窘色映入她眼中,她拍拍他的肩膀,说:“太阳灼得我眼睛疼,刚才风吹过,是生理性盐水。”那么惯常的笑,依旧落落开朗,好像风真的来过一样,他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她生活的世界一切都是谎言构成的,像白色沙堆里长出的高干枯树,不可能的景象,虚假的堆叠,沙漠是那么干涸,以至于树不能活。

      他突然说:“……活下去吧。”突兀得像枯树上开了花似的,于是渔眠就笑,她突然转开话题说:“我跟你说,我以前是世上最刁的小孩,吃饭不吃爱肉,面条里有肉沫都要一颗一颗拣出来,只吃切成丝和块的牛肉,肥肉都不吃,嫌鸡肉和羊肉有腥味,从来不碰,不爱喝牛奶,不爱吃面食,只吃饭,粉也只吃圆粉,如果我妈妈要是让我吃面包我就发脾气,我是中国胃,吃面包蛋糕不饱,又不爱吃煮鸡蛋。我妈特别将就我,给我抄切牛肉丝,不吃煮鸡蛋就做成蛋羹或者单面煎蛋,不喝纯牛奶就给我换着口味订牛奶,我爸放学带羊肉串来,骗我说这是牛肉串,等我吃了夸香,他才说这是羊肉……”

      他直觉的以为,这个童年的结局会是她母亲离世或是别的家庭变故,她却扬起脸来说:“我是世上最幸福的小孩,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云天明其实觉得她的家境很好,渔眠有疼她的父母,也富裕,他自己,过得灰头土脸,他才是把人生过得一塌糊涂的人,他想起自己的父母,从小对他实行贵族教育,最后一个娶了保险员,一个嫁了承包商,他自己过得潦倒,只有无用的贵族思想根深蒂固,其实他知道自己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类型,但是有些东西不是认知到了就能改变的。

      他说:“你明明很幸福,遭遇了什么变故吗?”

      “没有。”云天明跟她一起下楼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目标已经偏离了男生宿舍。渔眠说:“就像突然得了癌症,一定要原因吗?它就是突然出现了。我没有什么惨绝人寰的经历,就是这样而已。”

      云天明说:“你一直在寻死吗?”

      渔眠说:“我比谁都想活,我要活到宇宙的尽头,才不会死。”她又问:“云天明,我是说假如,如果有一个选择,你快要死了,你会作为人而死,还是变成非人远离家乡活下去?”

      “好像一个隐喻。”他觉得这个问题没头没脑的,“我会作为人而死。”

      渔眠说:“你回答得好快,没有转圃的余地?”

      “还要有转圃的余地?”云天明听出她的言外之意。

      “若我想要你活呢?”

      “为什么?”云天明问,按照猜想,接下来可能是暧昧的答案,他有种猜透一切的感觉,但是渔眠却说:

      “活下去,就是人类最后的保险闸。”她说,“但是人不能自私,不能站在自己的立场要求别人,如果你真的想要作为人而死,没人能强迫你活。”

      太阳渐渐隐没在建筑后。

      “日月同辉美就美在其中有一个注定是要消失的,我不喜欢满天星的一点是它是干花,是死的,永不凋零,美的意义就在于她消逝的瞬间,从鲜艳到枯萎才是美,塑料假花和干花这种不算美,有生命的,会消逝的才具备美的资格,就是故宫和圆明园,仿佛今在昔在永在的样子,其实也在察觉不到的缓慢消逝,每一次尽力的修缮,圆满的缝补,不是它在恢复,而是它在消逝。”

      “你不该读理科的。”云天明说,“那你因此向往死吗?”

      他难以理解三岛由纪夫那类人向往死的精神,不管看多少崇高的死亡,但死亡还是死亡,他并没有因此向往憧憬。三岛由纪夫写的武士道,剖腹自杀的军官具备的大义,很崇高,但三岛自己自杀时都是极尽痛苦,受尽折磨,真希望将来推出不受折磨的死法。

      “我?我决定不死,所以我这辈子都无法成为美丽的人了。”她返过头来笑,他陷入懵然,脑海里又浮现泰戈尔的诗,过去他曾以为那么流俗,那么普通的骗子诗句。

      有一天你那不可思议的甜笑,
      穿过闲谈的缝隙,
      摇醒了我昏眠的青春。

      于是云天明明白,事情远没有糟糕到那个地步,她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悲惨,她也在努力的活下去,那太阳虽步入中年,总有一天要将最后的光辉燃烧殆尽,但也还有五十亿年,那么久远。

      “你还是乐观的。”云天明说,渔眠拍拍他的肩膀,说:“我请你喝酒好吗?喝酒去吧。顺便一起聊聊天。”

      他没有拒绝,两个人一起踏下台阶的时候,太阳和月亮的位置都因为视线的偏移悄然隐没与高楼后,渔眠带他去学校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一大袋罐装的啤酒,她递了一罐给云天明,云天明不是爱喝的人,但不是不能喝,他觉得味道苦又没意思,渔眠很能喝,一会的功夫就下了好几瓶,脸都没红半天,她本来就是不易醉的人,酒量很好。

      两个人找店坐下来喝酒,又点菜,刚下课,都没吃晚饭,渔眠不加掩饰的吃了很多,她告诉他,她高中时急性胃穿孔,切除三分之一的胃,因为心理压力大,再次暴饮暴食,吃零食缓解压力,尽吃刺激性的东西,又进一步造成胃出血,那一段时间极胖,半年胖了十斤,后来吃文法拉辛,体重狂掉,现在吃得多,还是瘦成这个样子。

      云天明说:“那就别喝酒了。”喝酒伤胃,她胃不好,不能再让她喝。

      渔眠说:“好,不喝了。”她桌前那罐其实早就喝完了,她单手用力的捏爆挤瘪空罐,把罐子丢到垃圾桶里,又突然问,“你怎么发现的?”

      “你卧室天花板壁灯上有一圈电线。”云天明心照不宣她的意思。

      “下回我把它取下来。”渔眠笑着说,“我还想活到把三体人赶尽杀绝的时候。”不是征服,不是和平共处,也不是奴役,她的思维一开始就是赶尽杀绝另一个文明,她学历史就知道哪里有奴役哪里就有反抗,两个文明注定不能和谐共存,和平的方式是融合,古中国也曾把其他民族融进自己血液里,比如回族的产生,融合意味着强对弱的吞噬,伴随着另一个文明的销毁,这是和平,也是变种的屠杀,三体人连生殖方式都与人类不同,注定无法实现这种吞噬方式,合作又不可能,与其这样不如把他们赶尽杀绝。她想法很极端也很畸形,一直都是这样。

      “你有这种梦想,想怎么做?”云天明问。

      “我要成为政治家,成为人类的统帅。”像程心那样,当个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做出不一样的选择,一想到历史会因此产生分歧点,渔眠就会难得的感到兴奋。有时候夜晚梦到被她改变后的世界,被她改变的未来,她都觉得比平时更期待第二天。

      “那你大可不必学航天发动机的,你要想当领导,可以学文科,学行政管理或者别的什么,领导大多是文科,我们这一行不容易出领导。”云天明说。

      “我也是迫不得已。”渔眠说,“不过你错了,在这里,理科当领导的,多得很。”这是科幻世界,尤其危机纪元后,随便来个当官的当领导的,都是理科专业出身,开口起点就是量子力学,至少维德章北海那样的,绝对理科男,不会是行政管理毕业,罗辑不谈。

      云天明觉得她异想天开,她家或许有当官考公务员的人脉途径,但做人类统帅还是有点莫名其妙,只能说:“祝你成功。”

      空气沉默下来,她忘记了原本要去买芫荽,他也不提原本要回宿舍,夜晚馆子敞开着门,他们正对风口,一阵风吹进来,凉而冷,秋季的冷意漫过来,她脸上的笑讲的是:卑劣的人也有伟大的梦想。她的人生也仅仅讲的是这个而已,讲伟大的梦想和残忍的思想在一起构成的人而已。

  •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简直摸不到自己要往哪方面写,写到这一章大概摸到路线,我会摒弃大部分爱情线,谈恋爱大部分削减,女主要搞事业,当执剑人她不香吗?云天明对程心没感觉,现在对渔眠有一点点懵懂感。原本想的甜甜恋爱美食剧情我要大刀阔斧的删掉,还是自己搞事业爽,当人类救世主它不香吗,别的不说虚荣心还挺爆棚。
    以前我也不喜欢泰戈尔,后来有一些微妙的句子突然戳中我。
    渔眠三观超级不正,不许学!!!是坏人!
    女主走的就是那种我外表包裹成程心同款温柔圣母获得群众爱戴,但是内心冷酷残忍的类型,全心全意灭绝三体人。渔眠还挺爱人类的,大概就是可以为人类的命运在演讲上痛哭流涕听者感动的类型,反过来说别的物种她一样也不怜悯不喜欢,相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外面是程心里面是维德?
    大家对别的物种好一点,毕竟生态圈嘛,动物灭绝了人类也不会好过,生物之间是息息相关的,别的物种灭绝了,或许人类能活,但绝不好过,生物与生物是密不可分的。不过动物和动物就不平等,你踩死一只蚂蚁不算犯罪,但你打死一只东北虎呢?当然前提是能打得过东北虎。不是我圣母心泛滥觉得动物与动物之间不平等,其实我内心不知何时已经默认了,有些动物就是比别的动物重要的,已经无所谓公不公平,就是默认了打死一只熊猫是犯罪,碾碎一只蜗牛却不算,不过这一点好像没必要推翻。都怪我这几天看罗翔讲刑法提到打死东北虎和看把虫子放在一起残忍养蛊的视频,脑袋怪怪的,老是幼稚的胡思乱想。
    强烈推荐大家看罗翔老师讲刑法(讲张三),真的超级普法,害得我这几天脑袋里全是“未遂”和“中止”,“主观”和“客观”,听他讲课总是让我忍不住做笔记,虽然没有往法专业考虑的意向,但是看了真的狠普法,很正三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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