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渊源》死荫

126、死魂灵

　　这个冬季最冷那天，天降暴雪，整个世界风雪弥漫，如坠迷雾。
　　这个冬季最冷那天，我在全体吸血鬼沉睡的午夜，敲碎了洗礼堂的彩窗，爬上即将照耀圣光的房顶。
　　这个冬季最冷那天，我失去了最后一点点爱和希冀。
　　我见过金色圣光透过彩窗折射成万丈光华，如一场金色绚美的七色梦境。也见过圣光从天而降，将吸血鬼瞬间化为灰烬的景象。
　　我安静地等待黎明到来，夜晚的风吹在脸上，说不出的冷。
　　那天他们开会到很晚，北方来信称翡明洛亲王遭不明军队偷袭，雀厅斐厅已沦陷，当夜温德诺斯和班南文杜就带兵出发去了普林瑟尔，一天、两天……一个月过去了，班南文杜再也没回来，温德诺斯带着剩下不到七十人的残兵败将回到兰古斯城，还抬着一副担架。
　　那天我看到担架的第一眼，心头就挨了一记重锤。护在担架前方的是雪沫和雪洛，他们紧跟在温德诺斯身后，无不面色沉重、伤痕累累，那是涂了圣水的武器造成的，比凡族的恢复速度还慢。温德诺斯是受伤最重的，罩在斗篷下看不出，可他步履迟缓，拖着半边身体，不时有血水掉在他走过的地面。
　　他神容冷酷而倦怠，但骨子里的傲气没有因重伤削弱半分。
　　我只穿着一件薄薄衣裙就狂奔下楼，他看见我，明显慌了，想拦我，被我狠狠推开。他踉跄几步被雪沫扶住，又立即厌恶地甩开她。血液因这激烈的动作飞溅开去，打湿了他厚重的斗篷。
　　我一把掀掉盖住担架的白布。说是白色，已□□结的血块染得脏污不堪了。
　　担架里躺的，是王云晴。
　　她死了。
　　被活生生折磨死的。
　　受尽蹂躏和凌虐后，寒冷而又孤独地死去。
　　她赤身裸体躺在担架里，身上满是凝结的污秽浊液、血痂和牙印，左颈开了个口子，动脉被撕裂了，鲜血流得干干净净。她脸上残留着泪痕，头发脏污纠结成一团，嘴唇残缺不全。大腿、腹部和胸口全是小血洞，那是我曾经极为熟悉的、玛利亚夫人地下室可怕刑具的杰作。
　　我紧紧捂着心口，可怖的窒息感扼住了我的喉咙，狂笑着将我往下拖，我喉间爆发出一声耗尽毕生气力的长啸，墙壁震动，地面裂开几条粗大沟壑。我跪在担架旁，捂住嘴嚎啕痛哭。
　　温德诺斯唤着我的名字过来扶我。
　　“滚！！”我回头一耳光打在他脸上！
　　响亮的声音响彻大厅。
　　用力极重，他退出半步，匆匆用剑支撑住身体，侧着脸轻轻咳嗽了一声，又像濒死的老虎那样，温驯、安静而绝望地看向我。
　　“你不躲吗？你以为我会心软？你以为我还会在乎你的死活吗？！好啊……你不躲，我又何必客气呢？！”
　　我笑中带泪、泪中泣血，疯了般扑上去又是狠狠两巴掌！
　　“你说过的，你会放她走！这么久了，这么久！！你折磨我十四年！逼我嫁给你！你葬送掉了我的一生！可你还是害死了她！你说过放她走的，你说——”
　　我疯了般推搡踢打他，他只是沉默着闭上眼睛，斗篷下的血腥味越来越重。
　　“够了……不要再打了！你这疯女人！”雪沫冲上来抓我的胳膊，“她死了还不都是因为你！”
　　“住口！”
　　雪沫被温德诺斯吓得一颤，我愣住了，直勾勾看着她，温德诺斯揽住我的肩想带我走，我用力挣开他，冲到雪沫面前：“你什么意思？是我害死她？为什么是我？”
　　雪沫嘴唇动了又动，终是怒喝道：“难道不是你吗？都是你出卖了翡明洛亲王，是你使得亚菲尼斯趁虚而入！若没有界王，你连你朋友的尸体都见不到！界王为你才受如此重伤！”她抓住我的肩膀用力摇晃，“翡明洛亲王死了！因为你！他早就死了！”
　　我像个傻瓜，愣愣地看着她，听不懂她的话。我回头去看温德诺斯，他望见我迷茫痴傻的样子，缓缓闭上眼转过脸去：“星控。”
　　“是……大人。”星控转向我，“王后，其实翡明洛亲王早就死了，在您……被荒原盗贼带离伊乐得斯当夜，亚菲尼斯就只身到翡厅，翡明洛亲王对他不设防，与他共餐时被他用藏在衣袖里的剑贯穿了心脏。之后，亚菲尼斯偷看了兰厅与翡厅的所有往来书信，得知了联盟的存在。他以永远无法恢复原样为代价，喝下魔法师的变身药水，扮成翡明洛的样子，参与了联盟的所有计划，并在暗中酝酿着反扑。希瑞尔长老和都轶长老是他为了不露出马脚而抛弃的棋子，海西利因亲王则参与了他的计划，为了骗取联盟的信任而自愿牺牲。
　　“这一切，是初到海厅、界王和班南文杜亲王遭亚菲尼斯军队埋伏时，化身为翡明洛的亚菲尼斯亲口所说。卡杜拉长老临阵倒戈，说出了联盟的军队结构和路线。界王死里逃生，班南文杜亲王却永远留在了那片荒凉大地。”
　　“……所以……是我害死了翡明洛和王云晴？”我轻轻说着，一步步后退，“是我……害死了所有遭埋伏的士兵，也是我害死了贝尔和洛克希德？如果我当初不说……就不是这样了对不对？”
　　我混乱地自言自语……
　　“我不该说的，不该说的，被丢进军营里怎么了啊……跟现在又有什么区别……我不该说的……我还记得在白玫瑰丛里翡明洛跟我讲他的故事的样子……我还记得洛克希德遥望着北方大地目露苍凉的样子……还有贝尔……贝尔……他是第一个对我说那三个字的人……
　　“还有王云晴，多少年前她就不该跟我搭讪的，我是不祥的，我是瘟疫、是祸患啊……她死前经历过什么，有多害怕？有多绝望啊？她叫我的名字了吗？她哭着请求饶恕了吗？她奄奄一息的最后一刻，肯定无比痛恨着与我相识吧？
　　“我是这么一颗灾星啊，终究是害死了身边所有人，所有我爱的和爱我的，所有的梦和希望……”
　　所以，我该死。
　　我真的该死啊，却这么久了还恬不知耻地活着。
　　黎明前的黑暗最浓烈，也最动人。没人知道黑暗中有什么，死亡、悲伤还是鬼怪呢？不管什么，我也即将成为其中一员了。
　　黎明前最后一束黑暗也褪去，灰色的晨光从山峰那边攀爬入天际，天亮了。
　　暴雪纷飞，整个世界银装素裹，万籁俱寂，安宁犹如他世彼方。雪花片片落在我发际、我鼻尖、我身上，似仙境来的纯白舞女来带我同行。一束湛蓝晨光拨开乌云拂遍大地，照在我身上，衣服和头发开始发烫。
　　雪花飞得更急了，伴着凛冽的寒风，似是刀刃。
　　一卷金芒从罩在洗礼堂上空的法术结界边缘流淌出，缕缕游上顶端，在半空中旋转凝聚成一颗金色巨卵。
　　我闭眼，高高仰起头，心灵空前自由，欲化作一抔沙尘随风而去。
　　我在心中祈祷，无比恳切，无比真诚。
　　天神啊，请您倾听我的祈愿，宽恕我的任性。
　　请让我死后保有灵魂，请把我这罪恶的不祥灵魂打入地狱，请恩准我忏悔我的过错并为他们的每一个轮回祈祷祝愿。
　　如果您能吟唱黑暗之歌，请让烈火炙烤我，让冰雪冷冻我，让世上最锋利的刀剑刺穿我的骨骼，让古今最粗粝的皮鞭鞭笞我的肉身。如此不眠不休十万年，不要有一刻的迟延。两万年还给生我育我的双亲，三万年还给深爱我却因我惨死的萨菲、贝尔和高崇曦，五万年还给关爱我的五个朋友。
　　最后，请收回我的灵魂，让我再也不要带给人灾难，让我在痛苦的灰烬中消失，让我用灵魂的每一枚碎片弥补这千疮百孔的世界。
　　天神啊，请答应我的祈求吧，用这最炽热的圣光，带我到最黑暗的地底吧。
　　大雪万里缤纷，北风萧萧，世界仿佛归于原始。
　　纷杂的人声脚步声从远处快速接近，洗礼堂的门被冲破，声声呼唤冲入房中，却飘不上房顶，也抵御不了这张狂的寒风。我知道，来不及的。
　　“你疯了吗？！”这是末月。
　　“明嘉！下来！这不是儿戏！”这是隐。
　　卫兵重重围满了洗礼堂，就在这时，金芒如纱缱绻而下，顷刻间编织成萧索冬日最瑰丽的歌唱。
　　“拦住她！还愣着干什么？！拦住她！！”
　　“界王！您不能去！圣光已经启动了！”
　　我抬头，冰雪和寒风将我的长发托起，雪花落满睫毛，映得整个世界都是白的。山峰和城堡盖在白雪中，远方的蚕丝河早已结冰封冻。我对白色世界露出个灿烂的笑容。
　　“明嘉——”
　　是谁在叫我呢……无所谓了。
　　我听见了那支歌，还在闪光处看见了一只浑身漆黑的乌鸦，血色眼，腐烂了一半。
　　周身沐浴在圣光中，衣服、头发和皮肤开始燃烧。暴露在空气中的脸庞和胳膊就像老旧的墙皮，肌肤一块块脱落，没来得及坠下就化为了灰烬。
　　疼痛吗？不，这是自由啊……
　　我展开双臂迎抱朝阳和璀璨圣光，白雪簌簌，了无痕迹。
　　我终将烟消云散，化作一捧悲凉的尘土。
　　这美妙的一刻似是无限长，实际上可能不到半秒。
　　一阵风将我卷走，带着风雪和尘埃，我睁眼刚看到温德诺斯烧得斑驳的脸庞和身躯，就在他胳膊间断成两半。他身上冒着白气，皮肤到处破损，一只眼球从眼眶滚落，胸口烧出一个大洞，暴露出肋骨和寂静不动的心脏，一条手臂化为灰烬，头发剩下一半。
　　他重重摔在地上，在无数人的拥簇中，失声大吼我的名字，口中满是鲜血，掉在我脸上，黏黏的湿湿的。
　　“演讲吧。”
　　我的声音在无数人的高低呼喝声中格外衰微无力，夹带着灰尘和土块。
　　“破除奴隶制不是一个人的战争，也不是贵族阶级的战争，而是所有人的。”
　　我望着他，绝望的他，发疯失常的他，痛不欲生却似乎又一如往常的他，无力地笑了笑。
　　“演讲吧，告诉你的臣民，你是站在他们那边的，你是想保护他们的，他们会信的，他们会拿起剑和盾拥护你。有你的子民在，你不用怕任何人了。”
　　“可我只要你，我只需要你……我不是说过吗，其他人怎么样无所谓，只要你信我，只有你能给我力量和勇气……”
　　我缓缓闭上眼睛，露出调皮的笑容。
　　“你又撒谎了。”
　　周遭一切声音都远去了，海水漫卷而来，淹没我的头顶。
　　我什么都听不到了。
　　我死了吗？
　　哦，也许我是死了吧。
　　死是好的，谁都知道，死比活着简单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