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关于沉默的故事》断弦音矣

5、Chapter 4

　　DS。

　　赵筱寺在自己的脑海中没有找到有关于这个词的信息，包括什么世界上势力最大的黑手党组织什么的。黑手党的话他在电影里看过，那部电影特别长，他花了好几天才看完。也就是说，这种戏剧性的情节被强加在自己的生活中了，并且自己还有剧情？最可笑的恐怕就是自己这个剧情还是自己死皮赖脸地赊来的配角剧情。

　　大课间结束了，他们能听到从楼下传来的陆续变大的脚步声，葛翼也是时候收住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一些发言，“至少现在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叫你不要靠近了，赵寺，不得不说我很感谢你刚刚说的那句话。在你看来朋友是一辈子的事，在我看来又何尝不是呢。你愿意把我当朋友，这件事我记住了，我向你道谢，真心诚意的。”

　　赵筱寺心中有个自己不愿承认的猜想，考虑到下一次能和他单独谈话还不一定是什么时候，他不再多虑了，“我知道相比于你刚刚告诉我的那些幕后，那些、听起来很假但是好像非常合理的事情，我现在关心的问题就显得非常小儿科。但是你，你该不会在这之前都没把我当朋友吧。”

　　葛翼没有回答。

　　“什么意思，合着这么多年，我自作多情？”赵筱寺自嘲似的笑笑。

　　“你不要那样想，问题是出在我身上。是我单方面觉得，自己不该自作多情认为自己就是你的朋友了。”

　　“你这人什么毛病啊，这么矫情，讲道理，我以为一块儿吃午饭一块儿打球，考试传纸条作业互相抄，这就是很铁的兄弟了。是不是交朋友还得签合约啊我说，葛翼，你这人，十几岁能不能别搞得自己像是被加载了什么拯救世界的任务一样啊。今天晚上放学，我叫上陈棠，你叫上苏修，我们一块儿去吃饭，或者去游戏厅，或者随便干什么的，反正就今晚，你不准推。”

　　预备铃好像救了葛翼一命，他没敢轻易答应，但又觉得这样缄默不言，就再也没有和眼前这个人交流的机会了。“放学后，再说吧。”

　　“我等你消息。”赵筱寺甩头就走，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越走越带劲，最后跑了起来，体内有股情绪需要借由运动来释放一下，他从这头跑到那头，跑下楼，直到葛翼听到教导主任愤怒的呵斥声：跑什么跑！不会好好走路吗！你几班的！

　　葛翼无意间笑出了声，笑着笑着原地一怔，有多久没能这样笑过了。

　　可能是从认识苏修开始吧，走回教室的路上，葛翼一直望向窗外，从他那个角度是看不到蓝天的。索性自己就该在直到真相的那一天开始逃离，和自己的母亲远至大洋彼岸，改名换姓赋予自己一个新的身份，以普通人的姿态活下去。他记得自己小时候常说，要是可以选择的话，希望家里的一切都和自己没有关系，希望诞生到一个即便贫穷也很完整的家庭里。从小疼他的保姆听不懂他口中的完整，甚至在听到他这番话后不再疼爱他了，一晚的时候卷着自己所有的压岁钱一声不响的离开，管家要报警的时候被他拦住了。

　　他觉得，愿意像他的保姆那样看起来如此不求回报的关怀他的人实在不多，就觉得十几万而已，送她当作一直以来的回报了。然而管家当时耐心地半蹲下来，对他说这世上没有任何人的任何付出是不求回报的。即便是管家那样忠诚的老实人都会明白这种事情，葛翼曾以为那是属于大人的魔力，只要长大，那些通用的道理就会装进自己的脑子里。当然了，他还没有长大，他只是在不适宜的时机窥视到了大人世界的规则。

　　他开始明白那些对他充满善意的人的双眼所看到的，并不是有关于他本身的事情，只是单纯地从过他看到了他背后的那些充满诱惑力的物质，甚至于那些无形的权力。告知他这些真相的，虽不仅是他的保姆一人，但那之后出现在他周围的人，每一个都充满他保姆的影子。

　　“为什么我就不能有一个完整的家呢。”他问管家，话语中充满稚气。

　　“少爷觉得完整的家是指什么呢，毕竟在我看来，这个家已经非常完整了。”

　　“嗯，”葛翼不愿说出口，他觉得自己一旦开口了，管家心底就会嘲笑自己，“没什么，我也说不上来，可能就是一种感觉吧。”

　　唯一他想要的不过就是来自父母的关怀罢了。实际上每一天的晚饭都是一起进食，但餐桌上只能听着他们讨论经济与政治。在他家举办的每一场社交晚宴上，他总被安排在家父身旁、一个抬头就能看到父亲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的地方，听着那些他记不住名字的陌生人对他的父母说：小翼真是个好孩子啊。

　　小翼是个好孩子啊，聪明懂事，学习好家教好，看上去自律端庄和其他吵闹的小孩儿完全不一样。

　　他分明不认识那群人，根本不屑被他们称赞啊，而真正想要得到的，是来自他的家人的正视，是周围人对他本身的肯定。就没有了吗，这世上就没有人愿意好好地看他一眼了吗，只要好好看他一眼的话一定能发现，藏在他笑容下面的无法转变的哭丧着的脸。

　　葛翼不认为这世上能有人可以成为他的朋友，他太知道了，每个接近自己的人都怀揣着目的，每一句称赞都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那么就下定决心吧，不再去迎合任何人，也不再接受任何人的迎合。

　　“苏修，苏修今天也没有来啊，一周五天有三天不来，你们现在的小孩儿都这么任性的吗。也真亏他这样也能考进这里啊，你们就把他当个反面教材知道吗，老师跟你们摆明了说，学校能够容忍你们耍性子，但是将来你们终归要走向社会的啊，学校就是小型社会，你在这里都不好好适应，将来想混好，门儿都没有啊。”当初老师这番话，现在回想起来都是令人发笑的发言，葛翼是不屑于听的。不过难得的是他也会好奇，教室右后方那个靠近后门的位置，每次看都是空着的。

　　最开始的时候苏修翘课似乎也没有那么频繁，上课时趴在桌上睡觉的样子惹急了不少老师，每次小测时甚至老师都会一直站在他身后盯着他是不是有小动作，可惜什么都没有，苏修就只是中规中矩地写好题，只要是他落笔写下的，就一定是正确的。那时候葛翼认为这个人一定私底下非常努力，就是想要营造出一种“我不学习成绩也一样很好”的装腔作势的样子。抱着这种设想的葛翼，再去看苏修那副他人之事与我无关的冷漠表情时，甚至觉得有些搞笑。

　　兴许自己不是最特殊的吧，兴许比自己特殊的大有人在。

　　他开始有意识地关注苏修的举动，无论是被突然叫起来到黑板上写题，还是被叫出去到校长室训话，苏修的表情从始至终就没有什么变化。到底是不耐烦呢，还是不在乎呢，到底他有没有把学校的事当作一回事呢。如果自己走到他跟前开口去问的话，会不会得到回答，还是说干脆地得到一个白眼呢。

　　“听说苏修是个孤儿来着。”同桌的女生有天突然小声对他说，“我去办公室送作业的时候听到的，说几次请他家长了，他都说自己没有家长那种东西。然后拿来的档案看了看，他是被一个远房亲戚供着。”

　　孤儿？

　　为什么要让自己知道这些呢，知道这些之后他要怎么去继续以观察苏修来寻找乐趣。“想想还真是挺可怜的，可能他那个性格也是因为父母都不在了吧。好像他还有个妹妹，还在上小学呢。”同桌爆发的同情心让葛翼非常不爽，他都无法理解自己怎么就突然没办法好好控制情绪，一本正经地对同桌说：你这样轻易下结论去可怜一个你不了解的人，是不是有点太幼稚了。

　　像他这样轻易地去跟一个女生说这种话，也是很幼稚了。他说完就后悔了，毕竟同桌尴尬地笑容和僵硬地收拾铅笔盒的动作让他觉得今后他们之间都不会有什么更深的交谈了。对此他还觉得有点遗憾，毕竟他不讨厌这个同桌，硬要说的话甚至还挺喜欢的。他也完全有自信同桌也挺喜欢自己，愿意和自己分享苏修的事，恐怕也只是找一找话题罢了。

　　更何况，自己也完全不了解苏修。

　　他偶尔就在想，这样一个自己毫不了解的人却能缓解自己平日里的无聊，好像不去了解才是最美好的距离，他就永远这样对苏修保持着好奇，然后永远不会厌倦自己下一个想象。假如有一天突然的，自己所有的想象都被现实击碎，那个时候自己会是什么心情呢。

　　初一下学期某一个周日，被强制去参加某个晚宴的路上，突然暴雨。他没有通知他的司机，想着如果自己狼狈地出场，说不定会颠覆部分人对自己的印象。然后他顶着雨走了几步，路上行人递过来的眼神着实有意思。好奇地瞥一眼但又事不关己地拿回视线，葛翼就这样堵着口气闷头向前，最后停在便利店门口，站在房檐下喘了口气。这雨实在不适合淋着，走几步都觉得自己要被淹了，他掏出手机正犹豫着要不要打电话的时候，便利店的门被推开，葛翼下意识看了一眼，然后愣住。

　　那还是头次在学校之外的地方遇到苏修，头次看到对方不穿校服的样子。看起来也是淋雨跑过来，但奇怪的是苏修手里居然有伞。可能是自己太震惊，甚至忘了收回视线，苏修也很是时候地扭过头，身后地门慢慢合上，苏修半撑着伞，头发上聚成的一滴水珠顺着他的脸滚到下巴，他抬手抹掉然后指了指便利店里：“还有几把，你不去买吗。”

　　葛翼愣了愣，“买什么？”

　　“伞啊。”他惊奇地发现苏修的表情有了变化，那个表情，就像是正在注视着一个智障。

　　“便利店可以买到伞！”不过他当时更真经过的是这个消息，葛翼朝便利店里探着头，不过相比之下便利店门口的泥泞让他再次震惊了。

　　隐约觉得苏修叹了口气，然后递了个东西过来，“给你吧，我再去买一把。”

　　“……”葛翼看了看伞，又看了看苏修，然后摸着口袋掏出钱包。

　　“不用，很便宜的东西。”

　　“可以吗？”

　　苏修无所谓地耸耸肩，把伞立在原地，转身又走进便利店。葛翼没有离开，或者说他完全就不想离开。等到苏修再拿着把伞出来的时候，看到葛翼还在门口杵着，表情再次变得复杂起来，毫无防备的葛翼突然笑出声，“原来你也有别的表情，你这人是多不喜欢上学。”

　　苏修皱着眉，“你认识我？”

　　葛翼也顿时皱起眉，“你不是在开玩笑吧，我们同班。”等一下这个人就是可以这么随便地把伞送给陌生人的吗，葛翼越来越想不明白。

　　“啊，好巧，你也来买伞吗。”

　　“你不会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问题吗，比如说，你看，这把伞还是你刚才打算给我的。”葛翼晃了晃自己手里那把。

　　苏修又是叹气，那反应就好像是本想要避免的事情无法避免的发生并且还摆脱不掉的那样，走到葛翼身旁，两个人就这么站在房檐下看着外面的雨幕。“行吧，伞也送你了，你还不走吗。”

　　“啊嗯，是该走了，但是，”空气中潮湿的味道充满鼻腔，葛翼深吸口气，那一刻竟觉得如果对苏修说关于自己的事的话，看着对方会是什么反应这一定是件很有趣的事，“不是很想去。”

　　“哦，那我能走了吗。”

　　“我也没有留你啊。”

　　苏修侧过头，便利店的灯光照得他脸色发白，那双眼睛里究竟写着什么情绪呢，“但是你那个表情看起来就是不想让我走。”

　　葛翼僵在原地，说不上话的期间，苏修熟练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在大腿上敲了一下弹出一根叼在嘴里。

　　“便利店没有卖打火机？”

　　“未成年不是不准抽烟的吗，便利店不卖。”

　　“可你不是混混吗，不该是跟着一片便利店的老板熟络，等一下那你的烟是哪里买的。”

　　“混混？”苏修歪着头，“很奇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我是混混。”

　　“不是混混为什么要抽烟。”虽然这可能是葛翼本身对混混的一种偏执片面的理解。

　　“我只是叼着，又没点它。”不过苏修也没有反驳这个观念。

　　“那有什么意义啊，装着好玩儿？”

　　“我也是很想点燃它，就是，我和抽烟这种行为没什么缘分，可以了吗。”

　　“你果然还真的是个怪人，不，奇人。”

　　“你也差不多，”苏修抬手看了眼腕表，“我得走了。”

　　几分钟而已，雨小了不少，葛翼点点头，“伞我回头还你吧。”

　　“不用。”

　　“你可以拿回去给你妹妹。”

　　苏修明显地咬了一口烟，“你还知道什么？”

　　葛翼没有从这句话里听出什么敌意，好像就是普通聊天那样问了问自己还听说过什么似的，“听说，你是孤儿。”

　　远处一辆跑车逐渐靠近，轰鸣震疼耳膜，苏修此时撑起伞，走进雨里之前留给葛翼一句话——

　　一般人来看，确实是这样，但我不是孤儿，就只是没有父母而已，这还是不一样吧。

　　如果葛翼当时对苏修的这句话没有任何感触的话，或者干脆，那天暴雨自己直接打电话给司机的话，也就不会有那些后来之事了吧。不过葛翼很清楚的是，所谓那些可能不会发生的后来之事，只是针对于自己而已，于苏修，那些事情无论如何都会日常发生。那些脱离了法律、摆脱了常识的事情，恐怕早就成为苏修的家常便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