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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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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从这一天起,迦蓝的生活开始发生了变化。
这是一种微妙的变化。其实表面上并没有太多的迹象,但迦蓝知道,自己和以前已经不一样了。
一向乐观豁达的迦蓝忽然发现了自己性情中潜藏的暴戾和阴纣的一面,她无法再像从前那样保有那份天真率性。尽管她已经尽量做到不动声色,但无端端的就会有一种阴暗晦涩的情绪蔓延开来,而且完全不可逃避。
她开始有些害怕明快清晰的白昼,而迷恋神秘沉郁的黑夜。似乎总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叠影憧憧的暗处召唤着她。她想置之不理,却又身不由己的追寻过去。
对于这样的变化,迦蓝觉得不安,但同时又觉得兴奋。
她觉得自己的眼前好像忽然打开了两扇神启之门,里面是她所完全不了解却又与她息息相关的世界。
这一切都吸引着她一路沉溺。
接下来的日子,六月对她更加体贴照顾,几乎一手操持了所有的家务。
而柏林似乎是工作学习太忙的缘故,很少来看她,连电话都少了,通话时还常常流露出心事重重的意味。迦蓝问起,柏林又常常笑着转开了话题,只交待她要好好照顾自己。“有六月在,你放心,她就像个管家婆一样……”迦蓝笑嘻嘻的说。“哦,是吗。”每次提到六月,柏林的语气总是淡淡的一带而过。
迦蓝没有察觉到六月和柏林的异常,除了每天练舞,她几乎完全沉醉在了探索自己的不夜之城中。
每天晚上都会流连在都市不夜的灯光下,她由一朵阳光下明丽的向日葵变成了一朵在月光下孤单起舞的鸢尾花。
蓝色的、寂寞的、纤细而又柔韧的鸢尾花。
六月第二天才见到迦蓝,对于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她并不觉得抱歉。
如果一个男人遇见一个女人就会忘记自己的爱人,那么他遇见的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定不是个好男人。
既然如此,自己简直是帮了迦蓝一个忙,早点认清柏林正义面孔后的黑暗真相,不是很好吗?
六月知道,柏林不会就此悄然退下,他还会来找自己。
那就来吧,反正我也寂寞,而柏林恰好是个还算不错的玩伴。
至于迦蓝,六月想,我所能做的就是帮你离开柏林。这样也算对得起你。
她的逻辑无疑很奇特。但听起来似乎也不无道理。
六月没有发现迦蓝的微妙变化。
梁霄编排的舞剧基础舞步逐渐出台,各个团员都还没有定下各自的角色身份和具体台位,所以大家都断断续续的练习一组组的基础舞步。
一个星期后,舞蹈教室的一角忽然多出了一架半新的钢琴,但并没有专业的琴师来弹奏,大多数时候都充作小童的闲时座位。
小童是个妙趣横生的人,相貌又英俊,在舞团里颇受欢迎。
他在舞团的地位十分超然,说是梁霄的秘书,但似乎更像梁霄的私人助理。他分管团里的琐碎事务,同时还负责照顾梁霄的出入排挡。
小童的工作并不轻松,但他很聪明,总能把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条。看得出来,梁霄很倚重他。
除了六月,团里并没有其他人留意到梁霄和小童之间的暧昧不明。
清晨时分,梁霄醒来的时候,小童已经走了,他总是这么识情知趣,自己近来已渐渐有些离不开他。
梁霄搬到了小红楼二楼的一间套房来住,她已经决定排完这出“不夜城”就封山退出舞蹈界,然后返回法兰克福长居。
天亮了,又是一个阴天。梁霄揭开窗帘的一角看了看灰色的天空,又往后坐回躺椅中,面前的桌案上是小童体贴准备下的三明治早餐和盒装牛奶。
唉,小童。
认识和接受小童全是因为他有她熟悉的背影吧。第一次看见小童的背影,自己几乎以为见到的是他。
有多少年了?十二年?还是十三年?梁霄揉揉太阳穴,觉得有些疲倦,自己是确确然老了。然而一切都还像昨天发生的那样清晰真切。
那个孤独忧伤的背影就像镌刻进了自己的脑海一样,永远无法忘却。
因为他,我再也无法沉静下来旋转出那些唯美庄重的古典舞步,我的血管中似乎也感染了他身上才有的暗夜徘徊的气息,所以选择了发挥余地更大的现代舞,想要以此来宣泄内心郁结的巨大渴望。为了他,我才选择离开国内而远赴欧洲。
是法兰克福么?我一直以为你在法兰克福啊。为什么十年来,我再也没有遇见你?
林迦蓝?如果不是上次阿钟带团来德国作访问演出与我会面时提到了这个名字,我还不知道原来我们竟然会这样擦肩而过。你们去了中国,而我来到德国。
梁霄想着苦笑起来。
嗨梁,我们团有个女生叫林迦蓝的,跳舞的身姿真像你,连一些小动作都像。阿钟说。
迦蓝?林迦蓝?她永远不会知道这么简单的三个字在我心里掀起的是如滔天般的巨浪。我几乎立刻决定回国。
呵呵。梁霄无声的笑了。当然相像,迦蓝原本就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学生。
不过真奇怪,她似乎完全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不记得我。也不记得路易。路易难道不是和她在一起么?而且,迦蓝整个人的气质也都变了。
梁霄轩起了眉,一脸深思。
那时候迦蓝才是个小女孩,十二、三岁的样子,之前断断续续练过舞,好像受了什么刺激,显得阴郁、内向、暴戾而敏锐,不喜欢阳光,永远躲在重重帘幕后面,像个黑夜里的精灵。
路易带着这个女孩孤独的在整个欧洲游历,他们就像一大一小两个幽灵。
幽灵,呵呵。梁霄苦涩的笑起来,比这更糟糕。我早就猜出来了,路易不是个普通人。原来,这世界上真的有吸血鬼这种族群。
天呐,我是那样的爱他,甚至愿意为他加入吸血鬼的行列。然而,他不要。
记忆的阀门一旦打开,往事就如泉涌般喷薄而出,梁霄索性不再逃避,她慢慢的摇着躺椅回想那半年多的相处时光。
那时候的自己还很年轻,鲜花一般盛开。自己是作为交流学者被邀请至法国某国家著名舞团访问学习,为期一年。
和路易的初次相遇是在一个雨夜。
那晚的演出非常成功,出了剧院还一直有观众要求合影签名,好不容易从边门溜出去就看到了一侧的阴影中站立了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形。
出于舞者的天性,梁霄在心中暗自赞叹这样一副美好的身形如果用来跳舞该有多么赏心悦目。
然后一抬头,她就看见了一张风华不似人间的帅气面容,金褐色的长发下面是两道如剑般的浓眉,棕褐色的眼瞳里仿佛蕴涵了深澈的温柔和感伤,一笑起来,这张容颜就美的似乎聚集了天上所有的星月光辉。
面对这张高贵优雅的脸容,梁霄居然无法拒绝那个温和低沉声音提出的荒诞要求。去为他照顾的一个中国小女孩传授指点舞蹈。
他们住在巴黎远郊的一座古堡中,路易的家族似乎声名显赫,有着源远流长的贵族血统。
那是一座美丽却也阴森的古堡,里面永远那么安静和那么昏黯,厚厚的暗红色窗帘似乎永远垂着,诺大的地方那么华丽却也那么寂寞,甚至连一个仆人都没有,只有一名叫伊凡的年轻俄国人打点这里的一切。
路易的身上似乎带了一半的东方基因,连相貌都流露出东方人特有的秀气柔和。他总是那么忧伤,耐心细致的对待那个坏脾气的小孩。路易注视那个名叫林迦蓝的中国小女孩时,眼里总是充溢了柔情和悲哀。
是什么时候起发现了路易的身份呢?梁霄摇摇头,不记得了。
也许很早就发现了吧,种种迹象,他们似乎也没有刻意隐瞒,自己居然也没有因此惊惶失措,一切照旧,大多数时候她黄昏后来到古堡带着迦蓝练舞,近午夜时离开。每天可以见路易一次,这就让她够幸福了。
然而这样微小的幸福渐渐不足以弥补她每天沉积下来的对他的相思之苦。
这样一日复一日的压抑着自己,因为这根本是一段无望的爱慕,可是心里原本只是一小簇的火苗却愈燃愈烈,终于有一天,梁霄的脑中冒出了一个近似疯狂的念头。
如果你无法跨入我们的世界,那么,就请让我走进你们的领地!
梁霄永远也不会忘记她对路易说出这句话后,路易象牙般皎洁的脸上出现的表情。
那样的凄厉、绝望和愤怒。
路易光洁的皮肤上仿佛掀起一道波澜,他明明站在那里未动分毫,但梁霄分明感觉到了他全身都在颤栗。
上帝啊,请不要这样惩罚我!不要这样考验我!
路易痛苦的仰起脸喃喃的说,然后回身离去,“你以后不用再来了。”他冷冷的说。
高大华丽的门庭打开,外面是等候着的小小迦蓝,路易温柔的牵起她的小手,梁霄浑身无力的跌坐在地板上,听见迦蓝娇嫩的声音,“路易,我们去哪?法兰克福吗?噢,我喜欢那个钟楼……”
他们离开了她,谁也没有再多看她一眼。
梁霄还以为自己做了场恶梦。可但她第二天、第三天再次来到这座古堡时,已经没有人应门。
她无力的倒在深院外面的铁花大门上,上面缠满了青翠的藤萝,里面的甬道上铺满落叶,似乎早就被时光冷落了一百年。
偶尔经过的路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这个没有生气的、委靡的中国女郎。是什么令她年轻美丽的脸庞上挂满了绝望的泪水?
梁霄从此以后失去了路易和迦蓝的踪迹。那半年多相处在黑暗里的岁月慢慢幻化成一段影子。
只有路易悲伤皎洁的容颜成为梁霄心灵深处最美也是最深刻的一道烙印。
十年来,梁霄在德国奋力前行,在舞台上挥汗如雨,在比阳光还刺目的水银灯柱下舒展腾跃。虽然获得了愈来愈多奖项、掌声和赞美,但心底的那一个空洞总也没法填满。
除了在各地练舞演出出席各种交流会和颁奖典礼,梁霄大多数的业余时间都在法兰克福逗留,她甚至在城里购置了一层公寓,夜晚的时候花大量的时间穿梭在大街小巷,期待能有奇迹发生,再次看见那个念念不忘的背影。
可一年又一年,真正流年似水,梁霄看着自己镜中的容颜渐渐愁损,发鬓中已经悄然出现了银丝,原先妩媚斜飞的眼尾也有了淡淡岁月痕迹,却始终都没再见到路易。
她叹息着嘲笑自己的痴心妄想。
然而该蹉跎也已经蹉跎了,这么多年来,身边的男伴倒是从来也没缺过,梁霄和拜倒在她裙下的诸般名人也常常是报章上人们喜闻乐见的绯色话题。
但他们终究只是过客,梁霄会因为这样那样的一些小细节而神思恍惚的与他们纠缠,那道目光、那个握笔轻叩的姿势、那件白色熟丝的衬衫,呵,统统都是路易的影子。
没有见到迦蓝之前,梁霄就想着,那个暴戾阴郁的小女孩在路易温柔的照顾下会成长为什么样呢?
第一次见到迦蓝,梁霄就确信她就是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只是长大了,美了,也变了。有什么东西似乎被深深的掩藏起来了。
梁霄注视着那张晶莹秀美的脸庞,那上面早已不见当年的痕迹,没有一丝阴霾和沉郁,只有温暖和煦的气息,像流丽阳光下抬脸微笑的向日葵。
不知怎的,梁霄觉得有些失望。
渐渐探听到迦蓝简单的经历和目前的生活状态,她居然有种窃喜,路易连最心爱的迦蓝都抛弃了么?
还有些可疑的地方,比如,迦蓝的记忆似乎出现了断层,她完全不记得幼年时和路易相处的时光。
不过,这些梁霄都已经不关心了,她保有一丝侥幸的期待,期待路易只是静静的游离在她们的目光之外,说不定有一天就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即便,他是为迦蓝而来的。
至于迦蓝,毫无疑问,她是天生为自己的这出“不夜城”而打造的舞者。没有人比她更适合跳入不夜之城。
不不,她现在的样子可不符合“不夜城”的气质。不过不要紧,梁霄想,也许我能帮助她唤醒埋藏已久的黑暗记忆。
梁霄拽了拽身上的睡袍掩住美丽的胸脯,脸上浮现了一朵几乎是恶意的微笑。
路易,也许我们该来个正式的告别。为什么不呢?我为你浪费了太多的美好年华,那么就让我用这出“不夜城”来和你告别吧。然后我将独自回到法兰克福度过余生。
我所有的青春和活力都已经祭献给了你,现在,我要退出了。
梁霄叹息着阖上了眼睛。
迦蓝和六月一边做着暖身运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迦蓝的精神有点差。
最近她晚上常常会出去走走,但总感觉自己被隔离在这座城市的夜色之外,究竟什么才是不夜之城呢?
迦蓝有些沮丧,上次小童来收不夜城的文卷时自己交了白卷,不过还好,梁霄没有说什么。
接下来的时间里,六月偶尔才会陪迦蓝夜游一次,大多数时候迦蓝都是一个人在黑夜里游荡。
有几次居然都遇到了小叶,两人已经十分熟悉,迦蓝也没有隐瞒自己有男友的事实,小叶倒也不在意,一副老友记的模样,于是迦蓝放心的和他相处。
柏林的培训课程快要结束了,所以更忙的无法脱身,迦蓝有时一个礼拜也接不到他两次电话,反正两人各怀心事,也就没有再发生口角。
就这样一下子过去了一个多月,雨季终于也过去了,七、八月份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迦蓝却觉得寒冷。明明在出汗,摸摸掌心却是一握的冷汗。
唉,我是不是生病了。迦蓝恍惚的想。那个神秘的声音好像忽然失踪了,可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的身后有人呢?是幻觉吗?
“迦蓝,”小童的声音,迦蓝转过脸看见他正站在门口示意自己过去,“梁团长找你,在隔壁小教室。”
糟糕,又是来考问关于不夜之城的议题么?听说大多数的团员都被考问过还都挨K了。
迦蓝不安的想着换了便鞋拎着自己的舞鞋跟着小童走了出去。
隔壁的小教室其实也不小,平时很少开放,为了区别于大教室大家才都这么叫。通常这间教室的长窗前都垂着低低的帘幕,看不清楚里面的情形。
小童在前面轻轻推开了半掩着的门,回头鼓励的微笑了一下然后转身离去。
进去后光线很暗,迦蓝在靠门口的杂物柜前小心翼翼的换好鞋,然后起身看向里面。
“关上门。”梁霄的声音传出来,听不出什么情绪。迦蓝依言照办,教室里益发显得昏黯起来,边侧靠窗处站立的似乎正是梁霄高挑的身影。
迦蓝犹豫着走进了几步,试探着问,“梁团长,是关于不夜城的议题吗?对不起,我……”
“迦蓝,你走近一点。”梁霄打断了她的问话,出乎迦蓝的意料,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的温和。
迦蓝顺从的趋向前去,薄薄的微光中,梁霄慢慢转过脸来,她招了招手要迦蓝再靠近些。
迦蓝来到梁霄面前时,梁霄抬起了手轻轻抚摸迦蓝梳结挽起的发髻。呵,多么美好的形体,一如当年的自己。
许久,梁霄才温柔的说,“迦蓝,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么?”
清淡的灰色光线下,迦蓝注视着面前这张几乎未染风霜的秀雅面容,心里忽然涌现了一种熟悉的感觉。
就像连日再一直盘绕心头的黑暗感觉一样,迦蓝觉得陌生又熟悉。
她凝视着面前的温和容颜,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长久的好像一整个世纪一样,然后才暗哑着嗓子说,不,我不记得。
迦蓝看见梁霄的眼底迅速掠过一道光影,她忽然笑了。迦蓝分不清这笑容背后究竟是安慰还是嘲弄,她迷惑起来,最近常常包围自己的那股寒意又悄然袭来。
迦蓝的掌心渐渐渗出了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