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4、第 24 章 ...
-
24
那一年的那一个夜晚,林琪南和师朗带着小女儿迦蓝从公园出来,用过晚餐后打算徒步走回隔了两个街区的酒店,正好途经白天考察过的建筑工地,于是驻足停留。
林琪南拉起女儿的小手指点她看里面的那座巍峨建筑,告诉她这里的改建收尾工程可能会由爸爸妈妈来共同参与。
原本只是一家人幸福安详的夜游闲谈平常日,却不料就此成为林家家破人亡的遇难祭。林琪南并不知道,在他携妻女笑语晏晏的时候,暗夜中的一双翡翠色眼瞳已经注视他许久。
莱蒙今夜刚刚吸食了一个有着淡金色柔软发鬓、浅绿色眼眸的美少年的鲜血。
和往常一样,路易远远的站着,完全不理会他的诱惑笑声,只自顾自的攫住过往夜鼠撕咬开它们的幼嫩咽喉,而在他企图将那个少年变为同类的时候又恰如其时的出手阻止,这样枉自逃避、故作清高的态度令莱蒙极其恼火。
“你这个伪君子,路易!你让我忍无可忍!别对我说教,你也是个吸血鬼,记住这一点!吸食一只老鼠的血和吸食一个人类的血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莱蒙暴跳如雷的嚷着,拂袖而去,拐过两条街,远远的,他忽然看见了那一家三口的东方人。
呵,美丽的东方人!莱蒙细细打量着那个年轻的父亲,他看起来态度温和而细致,全身都洋溢着对家人的爱和关怀,这种温情脉脉的场面令莱蒙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妒忌情绪。
几乎是同时,莱蒙的脑中那个关于寻找一个新伙伴、摆脱迂腐固执的路易的念头再次变得清晰起来。为什么不呢?他微笑着想。
当师朗觉得似乎有一片巨大的阴影掠过时下意识的紧紧护住了女儿,转瞬间,丈夫林琪南已经踪迹皆无,那一刻,她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但女儿的叫声很快提醒她这不是梦,而是比梦境更可怕的事实。那时候的师朗并不知道,这世界原来真的有吸血鬼这回事。
当第二片阴影从身边掠过时,师朗用力睁大了眼睛,依稀看到一个挺拔的身形如疾风般消失在黑沉沉的工地深处,她一咬牙带着小迦蓝追了进去。
路易至今记得那个东方女郎的坚毅面容,沉静如水却也刚毅似铁,还有她身旁努力压制哭泣声的纤秀女童,小小面孔上一双明亮眼瞳,可爱的像天使。
看着母女二人茫然四顾的失措表情,路易终于不忍心自行离去,他悄然回去,只温和简短的说了一句“小心”,然后一手抱起迦蓝,一手挽住师朗的纤细腰肢,踏风而行,很快上至停工大厦的楼顶。
此后多少个夜晚,路易都为当时的这一决定而痛恨自己、难以释怀。
路易将迦蓝递给师朗,他看到师朗的神情突然变得困惑而紧张,转头一看,莱蒙正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迹,同时从林琪南的嘴边抽离另一只手的手腕,腕口划开的伤口正迅速愈合。而倒在地上的林琪南颈项大动脉上是獠牙咬伤的齿印,嘴边则尚余有莱蒙的血迹,满脸痛苦之色,好像正在炼狱中苦苦挣扎以求脱胎换骨、升华人间。
太迟了!路易暴怒的一步一步走向莱蒙,而后者一脸满不在乎的模样,正眯起眼睛陶醉的欣赏自己的杰作,“路易,天亮之前,他会褪去所有人类的□□和病痛,成为我永恒不朽的新伙伴。”莱蒙故意用一种带了华丽的吟唱调子般的中文高声说道。
“什么意思!你们是什么人!琪南,琪南……”师朗推开女儿的手臂,趋向前去,抱住丈夫,她惊讶的看到林琪南的外貌正在出现一种微妙的、奇特的变化,渐渐的有一种淡淡的光泽和清辉从他的肌肤中透亮闪现,颈边的伤口也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悄然愈合,他的脸颊焕发出一种半透明的、类似抛光的象牙般的皎洁光华。
路易喃喃道,“为什么要这样逼我!”他突然对师朗深深鞠躬致意,用一种悲怆的语调说,“对不起,夫人,相信我,这样做对您和您先生都是最明智的选择。”
看到林琪南的体质变化,路易知道,他再不作出决定就真的来不及了,一旦这个年轻人变成吸血鬼,他的第一个祭品也许就是他的妻子和女儿。即使他不这样做,莱蒙也不会动恻隐之心,他会毫不犹豫撕开这母女二人的咽喉,用血腥味击破自己猎物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而这个年轻人从此就会万劫不复。
就像当年对待我一样,路易凄苦的想,如果当时自己不是因为撞破伊丽莎白与情人幽会而愤懑离去,那么自己变成吸血鬼后的第一道大餐很可能就是伊丽莎白,而不是恰好经过后花园的自幼看护自己长大的玛丽妈妈。
莱蒙永远都不会理解,玛丽妈妈对我来说其实比我自己的母亲更亲近,而我居然吸食了她的鲜血!路易觉得愤怒,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恨莱蒙多一些还是恨自己多一些。
也许都恨吧。所以,他只能这样想。
路易伸手一把将林琪南从地面上拽起,两个男人的目光对视在一起,林琪南好像明白了路易的意思,他突然微微的笑了,眼瞳中有光华闪烁,不知道是感伤还是感激的泪光。
林琪南转过了脸庞,看看站在阴影中的女儿,又看看一旁的妻子,轻轻点了点头,然后神态安详的阖上了眼睛。
师朗不明白丈夫脸上出现的那个微妙表情意味着什么,可多年夫妻达成的默契已经予她以巨大的不安,她忍不住全身发抖,唇齿相击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一手攥住丈夫的衣角、一手用力去推开路易,可路易的身形是那样稳定,仿佛牢固而不可撼动的铁铸雕塑一般。
而且无论林琪南还是路易,师朗都只觉得触手生凉,那根本不是活人应有的身体温度。在万般的恐惧和迷惘中,她忍不住嘶声大叫起来,眼角的余光中,踞于阴影中的小小迦蓝已经害怕的缩成一团,不知道是否失去了知觉。
莱蒙悠闲的伸展手臂,把两手交叠置于胸口,不动声色的看着路易。你会怎么办,我尊敬的伙伴?他漂亮的仿若宝石般的翡翠色眼瞳中带了三分嘲弄的笑意,尖锐的向路易提出这样的问题。
以前多少次我想制造同类的时候都被你阻止了,这次可不同,我已经完成了所有仪式,只消再有一会儿,这个东方美男子就会成为我们的同伴,当然,他的第一批牺牲者就是他的妻子和孩子。那么,路易,你会怎么办?莱蒙的嘴角浮现一个恶意的笑容。
路易只轻轻一拨就已拂开师朗的手掌,他单手擎住林琪南的咽喉慢慢提起,手指渐渐夹紧、用力。
师朗突然惊恐的收声,蓦然睁大了眼睛,她听见寒风疾扫的苍茫空间中,传来轻微而又清脆的断裂声,然后便看见丈夫的头颅以一个奇特的角度软软的垂落下来,脸上却犹自带着刚才的那副安详神情。
当林琪南毫无生气的身躯从路易手中慢慢滑落至师朗的怀中时,师朗才恍然明白,至爱的丈夫已经死去,永远的离开了自己和女儿。那一瞬间,她心头巨大的恐惧忽然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悲恸和突发而至的决绝意念,一刹那的决定仿佛明灯一下击退了所有的黑暗。师朗轻轻放下丈夫的尸体,抬手静静拭去眼泪,起身向缩在一角的小迦蓝走去。
对于路易的举动,显然完全出乎莱蒙的意料之外,他原以为路易最多会带着那母女二人迅速离开此地,没想到他会毅然结束了那个东方男子的生命。
你宁愿杀人也不愿意让他加入我们的行列!路易,你是个疯子!见鬼!见鬼!莱蒙气的发狂,来回直踱步,一边用力挥舞着手臂。
迦蓝并没有失去知觉,小小女孩,刚满十一岁,也不是完全少不更事了,雪白脸孔绷的愈发一点点大,黑沉沉的大眼睛里有晶莹璀璨的泪花细碎溅出。
“好迦蓝,我们一起去找爸爸好么?不要怕,乖。”师朗温柔的俯身亲亲女儿,然后挽住迦蓝的小手走回林琪南的尸体旁边。
师朗弯腰用力扶起丈夫的身体,摇摇晃晃的站直,转头看向女儿,费劲腾出一只手伸过去,“迦蓝,来,拉住妈妈的手。”
“不要,妈妈,太高了,不行啊!”迦蓝惊惧的睁大眼睛,带着哭音哀求,目光接触到母亲凄厉的眼神却也不敢再多说,颤抖着握住了师朗的手。
师朗仰起脸孔,凛冽的寒风掠起她丰美的黑发,她深情的用额角抵住林琪南垂下的脸庞,艰难的走出一步,足尖已经踏在楼顶毛糙的混凝土边缘。师朗用力握一握女儿软软的手掌,挟着丈夫的手臂已经开始发麻。马上就好,再有一会儿就好了。她低低的自语。阿南,我们马上又在一起了。
师朗阖起双眼,一手挽着丈夫,一手握住女儿,投向广袤无边的黑夜。
“为什么,不干脆让我也一起坠落呢?”迦蓝静静的望着路易,声音有些哽咽,漆黑的眼珠渐渐被一层清澈的液体所包围。
路易轻轻摇摇头,温柔的说,“我不知道。我只想救你和你母亲,可是很抱歉,我拉不住她。”
路易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夜晚,自己束手无策的站在那里,直到看见那个年轻的母亲居然带着丈夫的尸体、握着小女儿的手一头栽了下去,才惊醒般的掠了过去,可是已经慢了一步,只来得及一把拉住小女孩的手臂拥入怀中,那对来自东方的美丽的夫妇,转瞬就消失在黯黯夜色中。
莱蒙高声咒骂着,一会儿狂笑一会儿尖叫,路易只能沉默的紧紧拥住怀中那具柔弱纤细的小小身躯,最后不顾莱蒙的反对,执意把迦蓝带回了住所。
受了太大的刺激,小女孩终于陷入昏迷,两天后才醒过来,却已经丧失了事发当晚的全部记忆,路易和小女孩聊天沟通,了解她的过去,生活背景,同时编出一套飞机失事的谎言来搪塞过关,声称自己是迦蓝父母的朋友,从此承担起照顾迦蓝的责任。
为了抚养迦蓝的问题,路易和莱蒙又起过几次争执,但终于还是路易获胜了,可莱蒙始终在一旁窥探着寻找机会伤害小迦蓝,路易严正警告过他几次,更是不敢掉以轻心、亲自看护、时时防备。
这样的局面,直到莱蒙终于突袭咬伤了迦蓝,两人反目,莱蒙一怒离去为止。
和吸血鬼们相处的日子里,小迦蓝的脾气变得暴躁易怒,而莱蒙又常常给她灌输一些阴暗沉郁的思想,教她一些残忍激烈的技巧,看着小迦蓝闪闪发光的黑色眼瞳和隐约浮现的邪恶笑容,路易觉得心痛而无奈,在莱蒙离开后亦痛下决心要送迦蓝返回正常的人类世界。
“路易,我记得那段岁月,我原来以为只是因为你是个吸血鬼,所以才要离开我。”迦蓝的眼泪终于缓缓滴落,“想起来之前我很担心,之后我却觉得很幸福。我以为我们那时是真的彼此相亲相爱。”
“当然是真的。”路易忧伤的笑了,语声轻柔,“迦蓝,答应我,永远不要放弃自己,好好的生活下去。”他叹息似的低语,“至于我,上帝早已放逐我们的灵魂,但我会洗刷自己的罪孽。”
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几乎摒住了呼吸,即使是莱蒙,也不再拿腔作势的掺杂出声,只是闲靠一边微笑着作壁上观。
在迦蓝和路易支离破碎的对话中,当年那个凄绝的夜晚已经呼之欲出,震慑的在场的人们几乎丧失思维的能力。
听起来像一个悲惨的故事,可那份浓郁的哀伤和绝望明明白白的告诉大家,有时候,生活远比故事更传奇,犀利精准而毫不留情的给人留下最深刻的伤痕。
静默中,路易只是温和的看看迦蓝,又看看小叶,“你是小叶?叶……”小叶轻轻答道,“叶夕,夕阳的夕。”
路易微微叹了口气,“我是个罪孽深重的人,错的太多了,根本不配得到任何人的原谅。对不起,孩子,也许你愿意好好照顾迦蓝,嗯?”
不知怎的,小叶无法拒绝面前这个和自己有着深厚渊源、却又身为诡异的吸血鬼的男子,他不由自主的点点头。
路易转身走到伊凡身侧,对着这个忠心的随从低声交待了几句,伊凡平心敛息的面容突然起了变化,出现一种惊讶不忍的表情,刚要说话,却已被路易制止。两人对峙了一会儿,伊凡终于让步,面对主人坚忍沉静的笑容,满怀痛楚的低下了头。
莱蒙有些沉不住气,“嘿,路易,我们的小姑娘看起来似乎很糟,也许我也该忏悔什么的?”
路易伤感的说,“不,你只不过忠于作为一个纯粹吸血鬼的天性,我又有什么立场来责备你。莱蒙,你说的对――真有趣,我得承认,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常常能得出很正确的结论。我,从来也没有习惯当一名吸血鬼。没错,是这样。现在,我要离开你了,不过也许你愿意答应我,不要伤害这里的每一个人。”
他静静的凝视着莱蒙,脸上透出一股奇怪的神气,这样的肃穆态度是莱蒙以前所没有见过的,他感到胸口有巨大的压力袭来,很难得的没有同路易抬杠,而是端正面容很严肃的答应了路易的要求。
“天!你在干什么!路易,你在交待遗言吗?”这样的一本正经令莱蒙很不舒服,他终于大声嚷起来,“什么离开!不不,我再也不会离开你!我们说好了,要一起离开这里的不是吗?”
路易不再说话,脸上保持一个淡然的微笑,转身上了楼。
迦蓝迟疑了一下也随后跟上去,在莱蒙的低声咒骂中,大家一起沿着楼梯上了阁楼,看到路易已经推开楼梯尽头的窄门行至露天平台。
天色已经发白,经过了一夜的大风,昨夜密布天空的浓云居然几乎散尽,黎明前的高远晴空呈现微微的青蓝色,好像一湾洗过的青瓷,稀疏点缀的几朵薄云也仿若天使羽翼末梢的簇簇细绒,美丽而脆弱。
路易忽然愉快的笑了,转脸看向渐渐透出剔亮浅绯色的东方天际,“多么美丽的日出,我有多久没看过日出了。”
几乎每个人都即刻了解了路易此刻的心意,除了伊凡,大家的心中充满震惊的情绪。
伊凡看着主人安详静谧的笑颜,醍醐灌顶般霍然明白了玛莱沙夫人选择阳光时的瞬间心境。定然和此时的路易一样,平和而泰然,无畏亦无惧。“那不是毁灭,只是另外一种形式的永生。我终于可以离开黑暗,全副身心的融入光明。这令我感到幸福。”玛莱沙夫人是这样说的。路易,大概也是这样想的吧。
“不不,路易,你一定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你疯了,你疯了……”莱蒙惊恐的喃喃絮语,试图走过去阻止路易,可看着天光渐亮、第一线阳光已经穿透天边的云霞投诸大地,又失去了踏出平台的勇气,只是不断的挥动一只手臂,哀求的伸向路易。
迦蓝神色凄惶的踏出一步,又犹疑着驻足,“路易……”她低低的唤出一声,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路易温柔的注视着迦蓝,鼓励似的微微颔首而笑,“迦蓝,你是个坚强的好孩子,像凡高笔下的向日葵一般,有着热烈执着的生命力,没有任何痛苦可以把你压垮。不用原谅我,只要忘了我,然后勇敢的生活下去。好么?”
迦蓝的眼瞳中复又注满泪水,刚要说话,漫天的阳光如金芒般铺了下来,突如其来的明亮光线一下子充满了视野,她眯起了双眼,泪水随之淌下。
梁霄终于忍不住尖叫起来,没有人注意到,她早已泪流满面,发出暗哑的声音,“不!不!这不是最好的选择!这不是最好的选择!”她踉跄着想要迈步,身子却倾斜着倒下,被一旁的六月用力抱住扶起。
那一刻,梁霄的心里再也没有任何的怨怼和不平,只有无能为力的伤悲和绝望。
路易静静的站在那里,用目光阻止试图举步的小叶,流金般的阳光拢住路易的身形,他看起来就像降临人间的、华美的神祗,小叶领略到那片璀璨光华背后流淌出的单纯满溢的幸福感,他迟疑的收住了脚步。
几乎是同时,一条人影冲了过去,扑到在路易身上,两人跌倒在地,是莱蒙。莱蒙低声咒骂着什么,用力抱住了路易头脸,用自己的身躯挡在了路易的身上。
晴朗美好的晚秋早晨,温暖和煦的阳光如淡金柔丝,为莱蒙和路易穿上了一件织锦的华丽外袍,从来不见阳光的吸血鬼们雪白光洁的脸庞在日光的照耀下仿佛剔透无瑕的玉脂,人们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幅世间绝美的图画。
只是这图画好像从上帝之手中不慎滑落至炎山赤壑,莱蒙直接曝露在阳光之下的一边脸额和路易掰住莱蒙肩背的指腕,皎白的肌肤上渐渐被灼出焦黑皲皱的痕迹,伴有淡淡的青烟逸出,看起来诡异中透出浓重的凄绝气息。
清冷的空气中,只有梁霄愈来愈微弱的嘶哑哭叫。
这不是最好的选择!这不是最好的选择!这不是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