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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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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青越取出一只小小紫铜炉鼎,先燃起无烟炭火,然后丢了几块黑黝黝、不起眼的香锭子进去,一会儿的功夫,一缕若有若无的清幽气息渐渐充盈了整个店堂。那是一种令人仿若置身森林的清冽而又悠远的气息,再疲倦的身体、再紧绷的神经,呼吸着这么恬淡安谧的静香也顿时松弛舒展开来。
小叶低低吹了声口哨,鼓励的看着迦蓝,“嗨嗨,青越连压箱底的宝贝都拿出来了,迦蓝你的面子真大。这是青越珍藏了多年的‘静思’香,还是那时候从南方带回来的,对吧?”
青越微笑着在迦蓝面前坐下,温和的说,“迦蓝,你且放松,不要紧张,在这里你是非常安全的,没有风,没有雨,没有意外,一切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你会觉得有些疲倦,那么就释放自己吧,不要太执着,有什么关系呢?其实结果都一样,因为过去的毕竟已经过去了,你已经置身事外,翻阅自己的记忆不过是像看场电影,所有的场景、人物、情节都与现在的你无关,你已经经历过,所以只需把胶片倒转重播,所有的影像就会出现重过。你只要静静的观看,或许可以告诉我们你看到了什么……”
随着青越低低的语声,迦蓝刚刚绷的笔直的身躯渐渐松弛下来,原先紧缩成细细一点的瞳仁也慢慢扩张,她有些迷惑的注视着青越的眼瞳,又感受到了她们初次见面时青越给予自己的那种抚慰心神的巨大力量。
青越的眼瞳时那么明亮、那么清澈而又深邃,好像一望无际的浩瀚星空,里面仿佛可以容纳人间所有悲喜,再深切的伤痛也可以被溺毙其中而换以无比的欢欣。
不知不觉的,迦蓝眼前的现实景象逐渐退出视线,好像在影院观看电影,自己时观众同时也时电影播映员,灯光逐一熄灭,随着一束光线投诸在幕布上,一阵细碎声响,夹杂着噪点,荧幕上的影像开始出现、晃动。一开始是那么模糊,连声音都那么遥远,可随着不知名的空间传来的温柔语声,所有的一切渐趋清晰。
迦蓝摸索着穿越了时光的隧道。
“你们为什么要活?你们为什么受苦?这一切只不过是个可怕的大笑话吗?我们来自何处?我们的路把我们引向何方?我怎么会理解仁慈的上帝创造的万物的残酷和恶意?生命的意义最终会由死亡来揭示吗?”
莱蒙华丽倨傲的声音响起,他总是这样,喜欢拿腔作势的念出马勒充满悲观怀疑论调的句子,然后敛容微微一欠身,接着便会仰起脸哈哈大笑起来,笑的前仰后合,好像刚刚自己说的是个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一样。
“够了!莱蒙,住嘴吧!”每当这时,路易就会忍无可忍的低声呵斥,脸上是隐忍的痛楚,即使站在一旁的小小的迦蓝,也能感觉到那股暗自流淌、绵延不绝的悲伤。
“好吧好吧,路易,你真是缺少幽默感。”莱蒙无所谓的一摊手掌,转脸看向小迦蓝,嘿,那个坏脾气的小姑娘,又皱起了眉,小小的脸孔缩成一点点大,正盯着不远处紧密严阖的窗帘脚。
莱蒙循着小迦蓝的视线望去,也咧嘴笑了,一只小小的灰色动物正悄悄啮咬着窗帘一角,发出轻微的细碎响动。
莱蒙扮了个鬼脸,已经轻巧的拈起一把精致的银质蛋糕叉递给迦蓝,“亲爱的小姑娘,还记得我怎么教你的吗?”
小迦蓝愣了一下,脸上慢慢出现一种不耐烦的神气,抬头看看路易,后者轻轻摇了摇头,莱蒙发出嘲弄的笑声,这令小迦蓝十分不悦,她突然一扬手,银叉划出一道明亮的弧线,“吱”的一声惨叫,那只小老鼠被钉在了地上。
空气中似乎有淡淡的血液腥香在浮动,莱蒙的手臂好像陡然伸长了数尺一般,其实那只是因为他的动作太快而引起的幻觉,转眼间已经攫住那只尚在挣扎的老鼠送至嘴边,雪白的獠牙一闪,已经撕裂了老鼠幼嫩的咽喉,一丝细细的血迹沿着他的嘴角慢慢渗出。
路易伸臂将小迦蓝挽入怀中,几乎是愤怒的盯住莱蒙,压低了声音说,“莱蒙,不要再教迦蓝这些无聊的东西!”
老鼠很快死去,在这之前,莱蒙已经小心翼翼的停止吮吸,他意犹未尽的把鼠尸丢进炭火正旺的壁炉中,懒洋洋的说,“路易,我是为了迦蓝好,你知道,她得学会保护自己。”然后走到一侧的钢琴旁,打开琴盖,用两根手指随意的敲出几个和音。
迦蓝忽然收声,微微侧首蹙起了眉尖。
青越示意小叶不要动,然后柔声道,“好的,很好。不要太在意,迦蓝,你是说,莱蒙吸食了一只老鼠的血?那么,你知道他、还有路易是什么人?”
迦蓝有点吃力的回答,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是的,他们是吸血鬼。”
青越有些诧异的停了停,很快又恢复了镇定,继续不动声色的问下去,“你刚才叙述的时候,莱蒙和路易说的,是法文么?小迦蓝知道他们的意思?”
“是,我知道。路易每天都教小迦蓝学习语言,法文,德文,还有英文。路易会讲很好的中文,莱蒙也会,但是带法文口音。”
小叶注意到,青越和迦蓝对话的时候提到过去的幼年迦蓝,都用了第三人称,她们完全抽离了当时的场景,是作为旁观者在重播迦蓝的记忆。
“那么,你知道他们那时候是在哪里?在法国么?”
迦蓝沉吟了片刻,犹疑的说,“不,不是,他们离开了慕尼黑,去了法兰克福,住在一座老房子里,附近有个小小的钟楼,晚上路易会带小迦蓝去那里散步,可从来没有上去过。”她喃喃的自语,“后来去了巴黎,莱蒙生气,走了,只留下路易和小迦蓝。他们游荡,很多地方,总是在夜里游荡,有时候路易会一个人出去,小迦蓝会等路易,一直等,等到了才高兴。可路易后来常常会离开小迦蓝,他很孤单,你知道,就算和大家在一起,可还是很孤单。”
迦蓝后来的话音渐渐低下去,叙述的支离破碎,但那声音中有一种格外动人的情愫,黯黯的空间里似乎也弥散开一种寂寞的气氛。
和路易在一起的感觉是非常安全的、踏实的、备受宠溺的。
路易无微不至的爱护着小迦蓝,他对她拱若珍宝,甚至为她请来出色的来自中国的舞蹈老师。
对,就是她。梁霄。她们一早见过。相处了半年时光,然后路易带着小迦蓝离开了巴黎。
路易生气了。
迦蓝的脸上浮现出困惑的神情,突然不再说话了。
“怎么,迦蓝?”青越轻轻的问,“路易为什么生气,你知道么?”
迦蓝摇摇头,有点心不在焉,“不,路易不说,小迦蓝不知道。路易喜欢皱起眉,可还在笑,小迦蓝知道,其实路易并不想笑。”
青越想了想,吧话题转了个方向,“就只有路易和小迦蓝在一起么?莱蒙呢?有没有再出现?”
迦蓝的表情突然起了微妙的变化,一种几乎不为人察觉的暴戾和不耐从她扩张的眼瞳中悄然传递出来,“还有谁?还有谁!是的,还有人在那里!不是莱蒙……”她有些烦躁起来,身体不舒服的转侧着。
小叶探询地转眼看向青越,是不是要停下来?
青越微微摇摇头,温和而坚持的问,“迦蓝,你知道,你只是在看一场旧电影,有些镜头可能不愉快,但是,你如果想知道就得去看,好么?”
迦蓝的呼吸声明显加重了,半晌,才慢慢的点点头。
静默了一会儿,青越才继续问,“迦蓝,你看清楚一些,莱蒙离开你们是为了什么?知道么?”
迦蓝没有马上回答,她的视线紧紧的粘着在一点上那么久,小叶几乎要以为迦蓝盯住的那片虚无的空气里开出了艳丽的花朵,几乎凝滞的安静中,他听到自己的心跳简直响的像擂起的巨鼓一样,好像要震痛了自己的耳膜一般。
好久,迦蓝才低低的说,“他咬她。”声音细小而模糊。
“什么?”这下连青越都没有听清,她又问了一遍,“莱蒙为什么离开?”
迦蓝略略加大了声音,“莱蒙咬了小迦蓝,他的牙齿好尖,好痛!”她的脸上同时出现了惊惧的表情,“路易非常生气,他打了他。”
重重帘幕低垂,枝形的水晶吊灯却映的满室生辉,华丽的大厅美丽而又阴森。
小小迦蓝蜷缩在窗边,一手紧紧攥住厚丝绒的帘幕一角,一手用力捂住肩胛近锁骨处被莱蒙一颗獠牙刺穿的伤口,薄薄的皮肤下面是激烈跳动的血脉,和着心跳一下又一下跳跃着,简直要突破皮肤腾跃而去。
莱蒙已经被暴怒的路易一记重拳击倒在地,他慢慢爬起来,一边眼角跳着,神经质的、气愤的展开手臂,前仰后合的嘲笑着说,“见鬼!路易!你干嘛要留着她!真的喜欢就让她成为我们的一员,那样不是更好!路易你真是个伪君子!你这样是为了赎罪?为了挽救你自己早已不存在的灵魂?”
他忽然尖利的锐声道,“我已经受够了!路易,我要离开你!可是,你永远是个吸血鬼,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事实!哈!太妙了,一个吸血鬼带了一个世俗的小女孩!如果你不放了她,她迟早会被你送到地狱中去!瞧着吧!”
莱蒙怒气冲冲的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来。
小叶忽然想起迦蓝颈项上那一点殷红,恍然大悟,原来那是莱蒙咬噬留下的伤痕。他心念一动,同时听到青越问出了他正盘绕心头的疑问。
“莱蒙咬伤了小迦蓝?那么,小迦蓝没有变成他们的同类么?”
“路易带小迦蓝去了法国南部,他们去找了玛莱沙夫人,玛莱沙夫人为小迦蓝敷药,她帮助她解毒。”
“玛莱沙夫人?她也是吸血鬼么?她后来和你们在一起么?”
“是,玛莱沙夫人也是吸血鬼,她很美,可她恨吸血鬼,只有路易,她不恨他。不,她没有和他们一起走,是伊凡,伊凡和他们一起走了,回巴黎。”
“伊凡是谁?”
“伊凡是玛莱沙夫人的助手,可夫人要他和他们一起离开。”
“后来呢?小迦蓝一直和路易还有伊凡在一起么?
迦蓝再次停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的回答,“后来,路易带着小迦蓝去找玛莱沙夫人,他们在那里留下来了。”
大片大片的向日葵,在阳光下华美壮丽的让人甚至无法眨眼。
农庄里的保罗一家都是善良本份的老实人,每个白天都由他们莱照顾小迦蓝,保罗的小儿子雷比小迦蓝大两岁,有着淡金色的柔软的发丝,连眉睫都是漂亮的淡金色,两颊和鼻梁上遍布雀斑,他就像兄长一样爱护小迦蓝。
雷经常逃学,他不是个好学生,可对小迦蓝却细心照顾极了,几乎每天都带她去向日葵田边玩,在流丽的阳光下用大朵大多的向日葵堆垛起来,然后把小迦蓝抱上去说,嘿,你可比这些傻乎乎的大花儿美多了!
晚上他们把小迦蓝送到镇上的玛莱沙夫人家,大家都知道,玛莱沙夫人是个脾气古怪却又很热心肠的女士,四十多岁了还非常漂亮,喜欢晚上出来给村里的农夫们传授农作物培植知识,大家都很尊重她,所以能够为玛莱沙夫人照顾小迦蓝,保罗一家都深感荣幸,何况还可以支取丰厚的报酬。
晚上,小迦蓝就和路易待在一起,玛莱沙夫人会坐在他们对面,后面站着伊凡。
玛莱沙夫人说话的声音像泉水叮咚那么好听,和以前莱蒙沉迷的古典音乐的好听是不一样的,小迦蓝才发现原来人说起话来也可以比那些气势磅礴的交响乐还要动人心扉。
每天晚上,玛莱沙夫人都会温柔的和小迦蓝说话,说些什么小迦蓝似乎并不太懂,但到后来她就会觉得疲倦、想睡觉,想着也许睡着了不要醒来才更舒服。
然后有一天,小迦蓝睡着了,真的就一直睡下去了。
“然后呢?”青越问,迦蓝苦思冥想了许久,却一直摇头,只是反覆强调小迦蓝就这么一直睡下去了。
小叶明白,迦蓝的意思就是小迦蓝的记忆到此为止就结束了,他向青越微微点头示意。
青越颔首,但没有停止发问,“迦蓝,为什么不说说小迦蓝是怎么和路易还有莱蒙相遇的?他们怎么遇见的?”
这个问题提出以后,迦蓝的脸上出现了茫然的表情,无论青越怎么暗示、引导,也不再出声,脸色却愈来愈白,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好了,迦蓝,好了,一切都过去了,你已经尽力了。现在放松,你觉得很累是不是?没关系,身体上的疲倦很快会消失,你已经找到你需要的东西,现在你离开了影院,让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你找到一个舒适的座位,你需要睡一下,为什么不呢?现在慢慢阖上眼睛,你可以放心的睡了。”
青越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至低不可闻,迦蓝果然乖乖的依言阖目,渐渐安睡。
小叶随青越绕至后堂,好奇的问,“青越,你这读心术真的这么厉害?这么容易就唤醒了迦蓝的记忆,听起来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东西嘛。”
青越却一脸凝重,轻轻摇了摇头,“不,不是我唤醒迦蓝的记忆,其实这些她自己已经都想起来了,但潜意识中又不愿意直接面对,所以破碎模糊的影像才无法理清。我只是帮助她把所有已知的信息串连起来。”
“有什么不对吗?”小叶看着青越敛容肃颜,心里也有些不安起来。
“小叶,我觉得迦蓝的恐惧不是来自这些记忆,当年也是有人对她施展了催眠术进行了记忆置换,催眠程度算很高了,所以才能平安掩藏真相十多年。不过,还有很重要的一部分记忆似乎是在这之前就已经丢失的,原因还不清楚,大多数情况下,只有受到太大的刺激的人才会以这样选择性失忆的方式来保护自己,这一部分记忆恐怕不是通过催眠就可以引导迦蓝想起来的,比较常用的办法是现场还原,再次重现当时的场景来刺激她刻意丢弃的记忆,可我们并不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青越缓缓的摇了摇头,又叹息似的说,“我总觉得那才是迦蓝恐惧的源头,真的唤醒了并不一定是好事。”
小叶回到迦蓝面前,默默的注视着睡着了的迦蓝,她看起来异常的疲倦,纤细的身躯微微蜷起,好像已经不堪重负而濒临折断般,十分脆弱而无助的样子。
小叶轻轻坐在迦蓝身旁,伸手握住了那只裹了重重纱布的手,指尖冰凉,时不时微微痉挛一下。
我要怎么做,才能帮你卸下心头的重担呢?小叶无声的、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而此时的迦蓝,正在梦中穿越时光隧道回到现在,但不知为什么,有一张面容仿佛镌刻一般深深的烙印在她的眼前。
她清晰的看到,那是路易皎洁而又悲伤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