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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判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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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十年十月末。帝当庭判罪。终甄亲王熙,责毒杀;叶氏少将军非败,责戴罪立功,杖责二百,降为校尉职;责当朝大将军==流放苦役刑,至东陲军港秦州服役至终……。
——《濮阳史•圣明孝节神武文皇帝纪》
秘牢建在地穴中,常日不通风,且常有地下泉水渗入,很是潮湿。因此,里面众人吐呐呼吸间也满是古怪的霉味。狱卒尚是苦不堪言、成日唠叨抱怨,从小养尊处优、即使在随着师傅云游四方时也从未吃过这等苦处的濮阳熙,却笑容满脸的坐在稻草铺上,好似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般快意。
只是他未免心中就真快意了,脑里转过的念头尽是感慨:牢狱中竟然脏污至此,不曾待过的人还料想不到呢,怕是性喜净洁之人在此待上一天,便早就要一墙撞死了罢。不单肮脏,白日里那些只耗子啃啃咬咬的也没停歇过,扰人心烦得紧。
勾起些笑,濮阳熙便定睛望着对面叶非败正追赶着一只竟若小猫般的肥硕巨鼠,眼看一拳便要打死了,它却意料的灵巧,扭身便钻过牢笼木栅,直直的朝他奔来。原本欲看好戏的他禁不住笑得更是欢了:“嗳呦,居然自个儿跑来送死了。爷我,就成全了你吧。”话未竟,脚已轻踢出,足尖不偏不倚,正正中了巨鼠圆乎的脑袋。
他口里说要杀,却留了几分余力,巨鼠吃痛之下,转身便钻进隔壁韩朝牢中。
见它逃了,濮阳熙便收回了脚,连连拊掌笑道:“它还满聪明呢。”
叶非败盯着那鼠,逼得那畜生不得不跑向草铺,围着闭目静坐的韩朝绕圈,却不敢接近他。
“该不是被那小子冻住了罢。”叶非败冷哼一声道。他本是个大度的汉子,却无论如何他就是看韩朝不顺。自个也觉着奇怪,百思不得其解之下,他只有找一个不是理由的理由——时时刻刻挖苦那傲慢小子也是个不容易得来的乐子。不过说实话,韩朝常年一身冷气,仿佛不将人逼退身边就不罢休似的。纵是行走江湖已久的人物也会怕了他的气势,区区硕鼠自然也是非一般的畏惧他。想想这样的男子倒是招人挂记又招人妒忌……。哼,可不是——。
“非败着话说得属实好呢。”瞅着那一静一动,一仙人一恶鼠,濮阳熙忆起昨日不曾停歇的讲了一整天,连众多劳役都听得欲罢不能,这韩朝却只当杂音般略过,竟令他有些挫败。无怪乎曦儿拿他没辙。唉,太后、太妃……,那些位公主千金都以为是大将军魅惑皇上,哪知大将军根本就不将皇帝放在眼中,是皇帝硬要将他留住的呢?曦儿,虽知道你是真动了情,但这情是万万不能动的……,他会是你最大的弱点,难道你连皇位都不想坐稳了么?望着韩朝方向的笑眸中泻出些不明来。
在下一瞬,他便收起眸中情绪,笑笑的对一直在以探究目光盯着他看的叶非败道:“唉,以后可得将牢狱改改,现下咱们是死罪难免,活罪却也难逃啊。这滋味我可是受不住的。”叶非败堂堂的镇北少将军,人人以为他必定是那种豪气不拘细节的人,哪能料到在爽朗的性子中也藏了几分心思?不过,这也正是两人惺惺相惜的原因。
若是此时他注意不到的话,自己反会失望呢。
“若还有以后,我是决计不反对改造牢狱的。”而且愿意亲自监督。叶非败收起疑惑,呵呵笑着移开视线,看着那巨鼠寻了个洞,钻进去。
“倒是吃食一直都满精致。不过便是再精致又怎样?身处这等地方,怕是神肴仙羹也未必能下咽。”
“何必再说那些有的没的?非败已闻见饭食香味。”而且可说是只有御膳房在做得出的美味。想他叶非败也只是有幸尝过两三回而已,确实是人间难得。这该不会是最后一餐才如此大度罢。浓眉皱了皱,马上便舒展开来:反正起事之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现在能享用享用也是好的。
话又说回来,不用庭审便判罪么?这不太似皇帝的作为。
“怪哉,方才我们才用过早膳,该不会是哪家探亲来了罢。”濮阳熙饶有兴味的神色与他的动作却不大相称,他依然是端坐在稻草铺上。兄弟两个行径当真是大相径庭。前者虽看起来像感兴趣,实则不会有一丝毫行动;后者往往是脸面带笑的缠将上来,黏着不放,黏归黏,倒也不会令人不悦……。
至少在那事发生之前是如此。
不知何时已睁眼的韩朝,在若有若无冷淡的睨了正坐在草铺上闲闲无事数镣链环的濮阳熙一眼后,得出了对这常年难见得一面的甄亲王的看法。但下一刻,他突然想到自己竟对自己以外的事物投入过多注意了。他向来不在意任何人、事、物。便是要遣散府中仆人,也是免得天上爹娘寒心罢了,那些个远亲近戚,他早就当已经死绝了——甚至是至亲,他也吝于给出过多的关心。现下他怎会比较起别人来?遑论其中一位还是伤了他、让他不得不刻骨铭心的人物。
那妻族呢?脑中想到成婚五年的娘子,十三岁便嫁给自己的叶非离,冷然还是没半分变色。大概是因对叶老将军有份近乎爹亲的尊重罢。所以才休了叶非离,不想摊上更多包袱。
包袱……,有沐儿一个便够了。
他轻轻下了草铺立在木栅前,正对着空荡荡的通道。眸中依旧冷色,无期待更无企盼,仅仅是眼角乍现出少许温和——濮阳曦已有六年未曾见到的温和。
没有一句盘问,必是得了皇帝口谕。少女轻盈的脚步,明显有深厚的功夫底子。这女子,应当是贞淑公主,韩沐了。这小妮子与他并不大熟,好似只远远见过几面,美丽一如她的兄长,俏皮可爱,很是讨人喜欢。记得有回硬是奔到本应毫无瓜葛的他身前,仰着小脸说是要瞧瞧兄弟间的区别是否比兄妹大哩。可惜令那娇小人儿失望了,有这样一位生性冷漠的兄长,怕是幸也是不幸。
濮阳熙止住数镣链环的无聊举动,笑起来。他还记起小女童像是唤他熙哥哥呢。不过四年未见,不知她可长成风华绝代的美人了么?对韩朝而言,惟有韩沐一个弱点。也惟有韩沐一个上心的人儿吧。曦儿,你早该放弃了的。
雪白的披风衬着少女绾起的乌黑长发,简单的发式,仅仅是头顶插着根纯白玉做的步摇。寻常人倒看不出如何,眼力佳的人却无不惊叹这白玉难得一见,怕是整个神州大陆也未必有六件,这做工精致的仙荷方开状步摇便是其中一物,堪堪可显出当今皇上对这义妹的宠爱。再看这少女有些苍白的脸蛋儿,那美丽绝伦犹带稚气的模样足可说是沉鱼落雁还自惭。果真是吾家有女初长成啊。
三位囚犯莫不各自盯着美貌少女稍稍走神。
对着哥哥嫣然一笑,韩沐停驻在濮阳熙的牢笼前,眨眨灵动的眼俏皮的笑道:“熙哥哥,真该恭喜您上月得了贵子。”
“言重了。”自嘲的抬起双腕,刻意让少女看清楚自己此时的狼狈模样,“有我这谋逆之父,未必是他的喜事。”说来也未必是他的喜事。这儿子,来得不是时候。他得到妻子生儿的消息时甚至还有过那样的念头呢。就是现在他也对新生儿子提不起半点劲来——若是女儿便好太多了,国家将依旧期待着储君,造出储君之人,皇帝,也便越发重要了。说“造”,唔,好象是无情了些。
“怎会。那孩子断然是储君了,还有什么不满的?”韩沐笑的愉悦,加快步子,凝脂般的小手自披风中伸出来,抓住兄长的袍子,“哥……。”
相依为命十余年的情感,刹时爆发得令旁人艳羡。只此一句,蕴着无限的敬仰与情意。叶非败突地想起自己的妹子,怎么没与这小丫头一块儿来探望这小子呢?
“不是在护国寺……。”难不成她们自己出来了?方丈怎会放人?怕牢狱中寒气冻着她,韩朝将妹妹的小手一根一根掰开,甩甩袖子,将那手儿裹在自己手中。
“嫂嫂忍痛应了宋御史,不两日便要结亲了。她不欲大张旗鼓再嫁,没人陪着定是寂寞得很,我自然得在一旁伴着。”
声音不大不小,恰也让对韩家简直深恶痛绝的叶非败听个一清二楚。下刻,他双目冒火的跳起来:“非离嫁给那病弱书生了?!”先前是韩朝只长得如书生般也就罢了,毕竟是能打败自己的人,可如今非离居然嫁个无一用处的真书生!正想把他这大哥活活气死不是?!
韩沐白他一眼:“嫂嫂是禁不住我哥的无情无义,我也替她抱冤。”说罢便不再理会连连捶着栅栏的莽汉一个,另只小手自披风中取出只精致柳条细篮,掀开盖子,香味顿时逸满整座秘牢。
韩朝定睛看,却不过见几叠小点心。这妹子什么时候学会厨艺了?
“哥别小看了沐儿,这个都是沐儿亲手做的呢,可费了好一番心思。”看出哥哥不大买帐的眼神,韩沐摆出小孩儿神情,炫耀般皱皱鼻子,“御膳房的师傅们都连夸沐儿做得好呢。皇帝哥哥也吃了好多的……。”察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韩沐立刻收口,歉意的望着面无表情的韩朝。
“你——。”随手拈起一块来吃,韩朝默然,吞下了才又冷道,“是要离开濮阳?”若不是,他们兄妹日后自还有机会见面,沐儿甚至可能陪着他去秦州军港中过了一生,也用不着如此戚戚的前来探望他。只是,那样便委屈她了吧。现在她年纪还小,竟要离开濮阳了,他心中掀起小小波澜,为父为兄的苦涩悄然冒出。
韩沐怔怔,反应倒也奇快,一忽儿便强自笑着道:“我答应了公孙国皇帝求亲。也禀过皇帝哥哥答应了。”
他要听的不是她将嫁到何处去,而是——“是你自己的希望么?你可会后悔?”
“不会。沐儿想得很清楚,总不能一世都靠着哥和皇帝哥哥吧。”十五岁的少女眼眸中潋滟着水色,说得刚强是一回事,做得决然又是另一回事了。
韩朝凝着她半晌:“既如此,你就去吧。”
该放手时总得放手的。何况,他本就不是个留恋世事的人。
见他们兄妹一时之间竟无语,将他们这些个旁人晾在一边,爱妹心切、急于知道叶非离此时境况的叶非败禁不住大吼道:“等等!小女娃儿!你可说明白了!我那妹子当真是嫁了那弱书生?!”武将世家怎看得起手无缚鸡之力、无半点男儿豪气的文臣?叶非败自是认定妹子不过从一个火坑跳入另一个火坑,根本就过不了什么好日子。这下真是越想越气,恨不得现下便冲出去,将那书生一拳打死,再好好的帮妹子择个好夫婿。
“公主我可不是什么小女娃儿!哼,不几个月,我便是公孙国皇后了,届时你这蛮汉准尸骨都寒了!”清楚他对韩家心存不满,又厌他打断兄妹俩可说是最后一回的亲近,韩沐言语中不免颇多挑衅之意。
叶非败本就怒在心中,听得此话哇哇便要大喊,但转念想想若不克制岂不真如这小妮子所说是名蛮汉了?想他自个儿是高壮了些,却也不是那等有勇无谋之人,又何必与这大放厥词的小女娃儿一般计较?想到这里,眸光一沉,闷闷的便坐下了。
韩朝冷冷望他一眼,便又向韩沐道:“若反悔了,绝不可做傻事。”
“哥,这是沐儿的选择,又怎会后悔?”韩沐盈盈的笑开,却挡不住心中涩意。
算不准。韩朝铁青着脸,想之前他还反问自己为何当初不带着沐儿逃了,自认从不后悔的他尚且如此意志不坚,何况小小年纪的沐儿?
“唉,哥。就算做傻事,也是沐儿自己选择的。……。哥也还是不会拦阻的吧。”就像当初都不曾拦阻娘寻短见一般。
韩朝沉默着,清明的眼中无一丝悔意。若是时光再倒一回,他定也是如此选择。遂娘的意无疑就是最孝顺她了罢。
韩沐凄然笑了:“哥,沐儿决无半点责怪你的意思。对了,差点忘了,嫂嫂托我传个信儿与你。她说新嫁之身实在无法前来探望哥,想告知你,她将过好日子,望你也好好的。”顿顿,“哥,我也要嫁去享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了——不,纵不是荣华富贵,也定是一辈子衣食无忧。所以,我不必再拖累着哥,我也向神明日日祈求,令哥自由自在,好好的……。”说罢,实在不想在兄长跟前落泪的少女便扭头而去。
韩朝依旧道不出任何话语,只有眼睁睁的瞧着唯一令他在意的妹妹从此脱离了他的守护。
次日早朝。
金銮殿内窃窃私声起。众臣都提前进殿,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议论纷纷。
“不知财务尚书卢导卢大人对此事有何看法?”几名重臣也都站得近些,老宰相随口问道。
财务尚书抚抚美须,笑笑:“圣上断然会秉公处理,咱们这些个当臣子的,实用不着担心。”
老宰相闻言白眉吊起,连连冷笑:“这便是卢大人的想法么?身为臣子不替圣上分忧解劳,是何道理?!”
“哎呀,宰相大人实在是误会卢大人的话了,卢大人的意思自然是要替圣上分忧的。只是别圣上英明决断,咱们对反贼的发落也不好置喙啊。”军务尚书区仲机忙出来圆场,看一眼这根本不似武将爽朗性子的军务尚书,骠骑将军邬留苘苦笑一番,也出来说几句话。正说得老宰相又要发怒,侍卫一声:“圣上驾到!”便令所有臣子都噤了声。老宰相向来重君臣之礼,此时也只有捺下不满,恭身行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雄浑声音在殿中震荡着。濮阳曦在巨大的龙座上摆个舒服的姿势半卧好——
“众卿平身。”
“谢圣上!”
“方才众卿在殿上议论,可否令朕知晓尔等担忧之事?”杂着嘲讽的笑容,凭着耳力听到臣子们窃窃私语的濮阳曦禁不住将昨夜难以入眠蓄起的气发到这群没事喜欢嚼舌兼忧国忧民的文人雅士身上。
见他神色不善,自有臣子将这其中缘故归于尚是待罪之身的牢中三人。于是乎一时之间,或大声严谨申明或小声吵嚷的,无非都是奏问皇帝如何处置罪人。哪料这番苦心并不为上位者所喜,那寒冷的目光隐隐居然浮动起杀气来。
骠骑将军邬留苘可说是目前惟一可了解皇帝心思的人,见这些个同僚曲解他的意思反惹得他怒火勃发,心里也不好决意是否该给说得正乐的一干人等一些提醒。最终,他还是放弃,并不是他好明哲保身之道,只是今天若强出头,恐怕下场不只会一点凄惨可盖之。幸而身旁也算有几位算是头脑不错的共事者。比如一向不喜与旁人起哄的老宰相钧谦、深藏不露正好理财之道的财务尚书卢导卢大人、虽不似将军模样也无将军豪爽性子的军务尚书区仲机以及分列四方镇守的三大将军等寥寥数人。
说起三大将军,目前西方边境由于翼阳王定然遭贬已是空无守将,似乎无人可代替这空缺。按理皇上应当为此有所准备,无奈他太过信任翼阳王,西方必是要虚空数年才得良将啊。镇北将军叶贺也已是廉颇老矣,少将军此叛,后继无人……。唉,这些事情,够令得皇上龙颜大怒了。少说、少提为妙。
就在濮阳曦要将多年维持的名君之号打破之时,门外侍卫大声号禀无意间救了数条人命:“公孙国九王爷公孙皓奉旨觐见!”
濮阳曦忆起稍早曾唤侍卫传旨至公孙皓下榻处,思及韩沐的婚事要比这些烦人臣工重要,他便收了杀气,郎声回道:“诏!”
门外一位十六七的少年走进殿中,虽是年少,却颇有皇族威仪之风,泰然自若的面对着北面龙座上挑剔的视线。
好一个非池中人物!素闻无忧帝与其异母九弟均为大略人物,且兄弟两位私交甚笃,确实如此啊。
沐儿眼光倒是不错,可惜可惜了。倒是无忧帝也到弱冠之岁,不知他宫中嫔妃多少。若是沐儿嫁去受了委屈,岂不是毁了她么?
公孙皓仔细打量着龙座上俊美非凡的皇帝,暗暗生叹。民间国间关乎各位君主的传奇自是不少,对这无情帝评价却都出奇的高,如今见来,气势十足,果真是不同凡响。看来皇兄所说求得濮阳公主最是受益果然没错。即使前一阵叛乱生变,京城中竟是太太平平模样,可见这皇帝如何深得人心了。
濮阳曦不掩对这少年的赞赏,自是也坦然受着少年注目。待到两人皆给对方一妥当评价后,濮阳曦便开口说些礼仪客套话:“朕听闻太后提起,月前九王爷与十公主特地来濮阳替无忧帝求亲。贞淑公主能得他属意,朕也自是欣喜。”
“皇兄年纪渐长,苦无佳人得配,听闻贵国贞淑公主才德兼备,自是欲求之为后,还望陛下允了这亲事。”
“朕心疼公主,自是不愿她为妃为嫔委屈了去。只是这身为国母,怕是难事也不少。”
“请陛下放心答应。公主若嫁去公孙国,我举国上下必对殿下礼遇有加。皇兄也誓过后宫大小事务全由皇后定夺。”
“且容朕问一句,无忧帝如今后宫纳入多少嫔妃?”
“眼下暂无一位。”公孙皓怔怔,道。没想到无情帝竟问这个,难道他如此疼爱公主,甚至想令公主得了专宠?他应当也明白帝王专宠难上加难啊!
无一位?难不成这无忧帝对男女之事不甚在意?或者……,别与他一样才好。濮阳曦沉吟一番,公孙皓见他脸色不太好,担心起这事能不能成。话说已经让十妹劝服了太后,贞淑公主似乎也已点头答应了,但听说濮阳国内除了某个人外,无任何人能打消这皇帝的念头。若是无情帝不许,怕这姻亲难结。再说那惟一能说话的人又因叛乱而坏了无情帝心绪,皇兄的交代若是完成不了了,回去怎生回复啊?
濮阳曦思虑了一柱香时刻,眼角打量着公孙皓,发觉他有些心急。毕竟还是少年,沐儿若是要嫁,还是嫁给老成的无忧帝较妥当吧。“朕诏令,贞淑公主列出访使,遣往公孙国。依她印象如何再定亲事,国库且先备下嫁妆。列位爱卿有何意见?”
“圣上英明!”与公孙国结亲自是有利濮阳边境安危。除去西方,北方形势最为不稳。西方长公主钟离颜嫁来濮阳已有五年且不久前刚为濮阳皇室添了血脉,两国交好自不在话下;而西南方慕容国皇帝慕容斐幼时与濮阳兄弟颇有交情,也可算半个同门师兄弟,自然也是与濮阳修得好关系;南方南宫国摄政王南宫罔据说与皇帝也有段渊源,当了摄政王后年年遣使送些剑啊、酒啊之类的江湖人用物,皇帝倒也甚是欢喜的挑挑拣拣还礼回去。这样看去,似乎就只公孙国隐患未除了。如今联姻,少了这后顾之忧,操兵打战这等扰民生之事自是不会轮到濮阳人头上。
这种好事,任何一位为濮阳着想的人都不会反对的。
濮阳曦并不意外这堆臣子心中想法,笑着望着显出兴许之色的公孙皓:“王爷回别馆休息罢,明日便启程。”
“谢陛下。”恭身退下,临了公孙皓再看了这皇帝几眼,濮阳曦挑眉回视他,他便只觉无形压力如夏时午后乌云般汹汹推挤而来,再次赞叹后,他踏出殿去。濮阳曦眼眸一转,厉色不减的传诏,满足了这些一大早就奔赴金銮殿声讨叛贼的忠心臣子们的企望。
“宣,逆贼濮阳熙!叶非败!韩……韩朝上殿!”纵是历经千百阵战的传令侍卫念到手中圣旨里最后一个名字时,也不免怔忪刹那,支吾一次才将这响当当的名念得全了。他的惊愕尚可算得上含蓄,殿中的臣子们听得此名却都哗然。尤其老宰相均谦,那恍然惊骇的模样像是恨不得将耳掏出再听一遍。
朝,若是受过这回的罚讨,你便可离开我了。而我,到头来做了权集一身的皇帝,却连人也保不住。是哪位古人说过天子可恣意而为的?如真可任意行事,便不会弄得如今这般境况了。濮阳曦目光炯炯的盯着大殿入口处。他有多久未曾见过他了?两个月,三个月……每一日都令他厌烦。最后一次。容他放肆的攫住他清冷如仙的身影吧,最后一次了。
那少年不过十六七岁,生得甚是高大不凡,天生豪放之气是南人难学来的。见一翩然少年应侍卫诏令入殿,早便立在偏殿外寒风中的韩朝冷冷睨了一眼,遂将注意力收回。理应就是那公孙国皇族一员了,毕竟在别国,非皇族人穿了黄色衣物便是犯谋逆大罪之事。何况是如此的明目张胆。现下公孙国如此年纪如此气度的除了九王爷公孙皓不会有他人。无忧帝派爱弟前来求亲,其诚意令人难以推拒。沐儿莫不是应见了这少年便应了亲事罢……。
不到半个时辰,那公孙皓便出了大殿,一名久待着他的侍卫便引着小王爷朝偏殿方向过来。托内功深厚之故,韩朝不用费心也听得见他们之间的三言两语。
“王爷,太后、公主有请,不会误了您正事罢。”
“哪里。太后、公主的事便是大正事,寡人再怎样也都欣然前往的。”公孙皓虚应着,随意向偏殿玉阶下一望。这一望,他便发现给三面围起的玉阶中用连连结铁链锁着的三位男子,一位笑容晏晏、气度不凡;一位看似急噪实则沉静,大将之风;而这最后一位,绝世超凡之姿,冷峻出尘之态,令他一时间竟看得痴了。匆匆晃过神来,公孙皓这才发现那男子也正冷冰冰的回视着他失态的模样,如古井般沉却清的瞳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这是——传闻中才华不下无情帝的甄亲王濮阳熙,将门之后、智勇双全的镇北少将军叶非败,还有天下第一美男子、奇男子翼阳王兼司国统大将军韩朝,也就是贞淑公主韩沐亲兄长。三个叛乱祸首全手到擒来,实为凯旋而归。但为何皇帝并无兴奋之色?即使是亲近之人背叛,抓到他们气不就也消了么?为何还是闷闷不乐?传闻中,无情帝断袖之癖难不成是当真?若真是,韩朝如此容貌风范,却也值得。思至此,大骇自个儿竟有如此违背伦常想法,公孙皓在疑虑羞惭之下也不敢再多想,急急的便随着侍卫远去。
“那不是公孙国九王爷么?真是来给小女童提亲来了吗?”濮阳熙也瞧见公孙皓少年血气方刚状,忍不住失笑了。
叶非败好奇的追着看那少年的背影:“啧啧,长得倒是满高大,不知上了战场又如何了。”当然,他可能是没办法看到喽。今天恐怕就是最后一日了罢,一大早劳役还特地奉圣旨来赐了他们不少好吃食,却是上路最后一顿了。幸好韩朝食量偏小,濮阳熙也嚷嚷吃惯了吃不下,这最后一膳都由他包了去,也不冤死这一回了。唉,他还真是个没有野心的汉子,吃两顿御膳房的点心就安心奔了黄泉,无怪乎吃多好料的濮阳熙这回也安然上路——
这狐狸当真会安然上路么?怕是他后路早就备好了吧。
还有那小子,皇帝定是舍不得要他命的,唉。果然是吃多受罪的命。三位逆贼,死的必然是他一个了。罢了,罢了,他不会与人计较的。绝对不会的……。
叶非败才想问问濮阳熙到底有何打算,以后可会到他坟前烧两贯火纸,侍卫念得不太顺的诏令便已到了跟前。韩朝冷冷的走在前头,濮阳熙笑笑自发走中间,他这铁汉子倒是最后跟上。
这三人面无任何畏惧之情的便上了金銮殿。殿中私语声突大得无法抑制。
猜疑、犹豫、怨怼、不屑、恼怒、愤恨……种种胶着的目光一齐扑过来,吃人一般要将这三个逆贼拆骨入腹。濮阳曦一反战时心情阴郁,神色不变的瞧着他们,只是眼尖心细之人便看得出来:映在他眼中的不过一位而已。
军务尚书区仲机率先出列,俯跪于地:“臣奏请皇上万万不可对这些个胆敢垂涎龙座圣位存有仁慈之心!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养将何尝不是如此?若是养得了此种不知崇圣恩、尚圣德之将,濮阳之祸而已!不过,臣为陛下担当军务之责,竟令叛军得了粮草、钱物,实是臣疏忽。臣愿向圣上领罪!”
“区卿家自愿领罪,朕自是不愿拂逆。如此,今年卿家俸禄减少一半,算是罚你疏忽之责。”濮阳曦也不知联想到什么,应道。区仲机忙忙谢主隆恩,退下了。
老宰相钧谦本应是觉着心腹大患已除,颇为快哉,想想却又牵扯到西方派何人为将镇守。此事甚是棘手,他一时间也没有法子,因而不出一言。
倒是沉痛着脸的老将军叶贺望着儿子与爱婿,步出列来跪下叩首请罪:“圣上!臣教子无方!望圣上责臣不察之罪!臣愿亲手结果了这逆子!!”叶非败倒竖浓眉,大声喝道:“老子自己做事自己当!用不着旁人变着法儿损!!”
一大帮臣子恼羞成怒,立刻跪地弹劾这不知好歹,在金銮殿上撒野的逆贼。濮阳曦将目光从韩朝素净身影上收回,冷冷的睨着口沫横飞的臣工们——“你们都当朕是傻子么?惩罚一事,朕自有定论,何需诸位多言?!”最后一回见到朝!他却依旧吝于望他一眼!此情此意空付一场!所有人都逼他至此!他还留什么面子给他们!他们还想怎样?!难道这些让步都不够么!
“圣上息怒!臣等谨尊圣上旨意!!”
“朕责令:甄亲王濮阳熙妄想谋权篡位,忤逆之心昭然,罪大恶极,责毒杀!”
濮阳熙笑笑,算是接了圣旨。
“镇北少将军叶非败,助纣为虐,当殿鞭苔两百!责校尉职!戴罪立功,发送西疆!若有异心,立诛之!”
叶非败有些意外,浓眉皱紧,并不庆幸。
“翼阳王、国统大将军韩朝,泄军机助谋逆,但念其功勋盖世,功过相抵——责流放苦役!即日押至东陲军港秦州,终生不得离开!”
韩朝冷冷的直视前方,面无表情。
众臣被方才皇帝的怒火吓怕了,此时哪敢有何异议,虽心下不满,嘴里却也只有高喊圣上英明了。惟独几位老臣仗着三朝元老身份,倔强得很,力禀皇帝应当将三位逆贼都给砍了。濮阳曦不加理会,悠然道:“明日执行!不得再议!……。有事禀奏!无事退朝!”
臣子们纷纷各自望望,心不甘的恭送皇帝回宫。看着皇帝步下玉阶,慢慢走远后,他们立刻将这三位各怀心事的逆臣团团围住,好生辱骂了个够,算是偿偿自个儿连日里来提心吊胆给减了的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