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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折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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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十年六月,帝御驾伐叛。月余,大败叛贼于中土,困叛首甄亲王亲军于南疆第一峰祈望。两军斗阵又月余,叛军绝粮草,降。然,遍山野不获逆首也。帝誓不离,于是乎各地文书、奏折皆呈祈望峰下军帐。又月余,帝终得囚。
十年十月初,帝班师回朝。十月中旬,达京城燎晔,举国庆贺,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矣。
——《濮阳史•圣明孝节神武文皇帝纪》
若不费些功夫是断然不能拿濮阳熙这狐狸怎样的。此事方起,濮阳曦便早料想到不可能一举便成功。他们兄弟二人师从号称再世鬼谷子的江湖奇人氲氤子门下,除却师父未曾教过的占卦预运之术,都是一般才智一般武艺,难分高低上下。因而若不亲自抓他,也就如同亲手放了他。他才会罔顾数位老臣连同他后的极力反对,强行留在风景绰约却也地势艰险、复杂莫测的祈望峰下。
如今一时逮不住他也是理所当然的。
此时正是遍寻山野不获濮阳熙、众将领烦恼之际,祈望峰下大军帐中传来诏令,命所有将军赴大军帐中商讨战局。将军们虽如今百般无颜面见皇帝,却也不能抗圣旨,只有陆陆续续的都赶到军帐中去。不料坐了一个时辰有余,皇帝濮阳曦依旧是面色不善的一言不发端坐着,也不知他此时正在想什么。
你早为自个留了条万全后路,怕是却没料到我会认真起来罢。皇兄啊皇兄,你生性爱捉弄人,性子也变幻出奇,这回可惹恼我了。居然伙同朝背叛我!想要皇位何苦这样做!说声我让给你就是!你居然给了朝背叛我的机会!这罪责不归于你,我可难受着呢!这回可不似以往那么容易了结的!想起韩朝宁死也不愿留在他身旁,濮阳曦的脸色更沉了几分,怒火也像马上便要爆发出来。
本安坐在战局图边的将军们莫不为皇帝更加难看的脸色忐忑不已。他们本以为圣上就对文官有几分颜色看,但见他在战场上勇猛的模样,连他们这些个常年征战沙场的老将军也都为他的威风折服。圣威难犯哪。他们总算是明白为何文官们提起圣上便是崇敬和惧怕双重神情了。唉,此刻圣上不知是否是因为未曾抓拿住濮阳熙的事生气,若爆发起来,恐怕会将他们烧个尸骨无存也不得而知……。
怎么愈发难受了?圣上此刻就像山雨欲来风满楼般……,他们怎生承受得了!!若认个错便能令圣上稍安心一些,他们自愿争相揽了这份活罪!
将军们眼看就要大声向皇帝请罪了,只见坐皇帝右边下首的一位黑盔将军拼命的连连使眼色,劝他们切莫胡乱打扰了皇上。他们迟疑迟疑,皇帝突然便有了动作。将军们忙坐正了,小心翼翼的盯着皇帝的盔甲看。(礼节如此,臣下不可随意瞻仰圣颜)
“地形可都一一探明,无纰漏之处?”依然脸色不善,濮阳曦察觉自己想得过久,都忘了诏令将军一事了,忍不住将脸绷得更紧。
“是。明暗山泉、溪流,山势地形,飞禽走兽常出没之第,臣等均一一查探。也询问了常年上山的猎户,确实无误。”穿黑色盔甲坐濮阳曦右下首的正是国舅爷、骠骑将军邬留苘。他刚将北面叛军一网打尽并俘获了叛首镇北少将军叶非败,顾不得将士疲累便将亲兵领至祈望峰下,给皇帝助威。不过显然助威是用不着他了。平日里看皇帝脸色,提点各位将军倒都得靠他。否则便像刚才,更会惹得皇帝生气。本不是针对他们怒火都变为针对他们的了。不过这向皇上禀告的事情倒也因此落在他身上。幸而他算是较了解皇上性情的,做任何事情也坦然了些。
沉吟半晌,执笔速速在图上点了几下,濮阳曦的脸色虽还是明摆着不悦,但也没了方才那么吓人。再斟酌斟酌,他又随意点上两笔,顺手放下狼毫,厉眼环视将军们一周:“朕点墨之处,必是叛首可能出现之地。各位将军好生选人,自外而内,慢慢围堵。切记不可太快,若令濮阳熙逃了去,罪责无人能脱。”
“圣上英明!臣等定不负所托!!”终究能退出军帐了……。舒了口气啊。众将军毫不迟疑的便都退出帐。顺序在最后的邬留苘临了回首看一眼,发觉皇帝已如气力全失般神情哀伤的跌坐在军塌上,令人难以置信在方才他还是那般威严、不可侵犯。
他叹口气,这军中怕也只是他能懂得了圣上了罢。合上帐子,吩咐侍卫们不准任何人打扰后,邬留苘转身便欲离开。哪知冷不防迎面便被十几位将军团团围住。他怔怔,笑了:“诸位有何疑问?”将军们大都是爽朗性子,有疑必得解了方能安心。他们这气势看来似要对他怎样,其实不然。
“出这等大事,大将军未曾出战,不合情理。不知骠骑将军可知道原由?”镇南将军道。将军们心有戚戚焉的附和着。他们可个个都记得六年前大将军连斩三权臣于麾下那勇猛无情模样呢。何况大将军与圣上相交甚密,那些劳什子的流言他们不管,单从大将军如此冷峻之人愿为圣上担任高官看,将军断无放下圣上不来的道理。且他们也未曾听闻将军重病缠身什么的啊。
“大将军啊……。”忆起那如风如仙般的人儿,邬留苘默然。他约莫也猜到如今他身在何处,自然也只有那抹素影能令圣上伤神至此了,可这话怎能向众将军言明?总不能说就因大将军出卖军机,现下他们才在此受苦受累吧。
“圣上足以应付此事,何需大将军出头?再说这也是圣上与甄亲王兄弟二人之事,怕是大将军也不好插手。”这理由应当能搪塞得过去罢。
“说得是。瞧我们这蛮夫个个,居然都不懂其中道理……。”镇东将军叹道。他们何时往深处想过?唉……。
“极是。”“咱们可都想不到这层啊。”“哪能如骠骑将军想得周到。”……。
个性坦率的将军们遂不疑有他,连连称是,马上各自摆兵去。邬留苘再度回首望大军帐,叹气:情伤难消啊。虽他尚不解为何男子可用情于男子,且情根种得如此之深。只是,他期望圣上能与这大将军有好的结果,别因伦理纲常、世俗偏见而毁了两人。
月余,帝军已将阵式推到最里层,抓住濮阳熙也只是迟早的事了。濮阳曦巡视阵线一周后回到离主峰颇近的新扎大帐内。才坐下,他便又出神了。空落落的心寻着那正主儿……。一想到韩朝自己是如何施加屈辱给韩朝,而韩朝有是宁死不屈,这令他既悔又恨,无论如何也不能静下来。现下两人分开,他被情伤折磨,怕是韩朝却庆幸求得解脱了罢。
他是一天都不能无他,而他是可永离开他也不心疼半分。
愈想愈痛苦,愈想愈心伤。韩朝正被押在密牢中,虽是密牢,怕是那些狱卒也认得他,少不了一番幸灾乐祸、讽言挖苦。这样也就罢了,倘若再对他行什么落井下石之事,依他的傲气岂能受得住?且那密牢定也是肮脏潮湿,想也不愿想那素影与那牢狱的相形对照啊。
这样想来,像是韩朝那冷漠的模样就在眼前,濮阳曦禁不住全力一捶案几,手磨疼了却已无感觉。“影子!”
“臣在。”帐子轻掀,一身黑色夜行衣、年岁与他差不多的男子如烟般飘进,深刻的面容令人感到他并非这大陆上之人,是异族后裔。
“朕央你做件事。”濮阳曦向来少摆那皇帝架子,是以也常用敬语。
“圣上有何吩咐,臣当万死不辞!”影子带蓝色的眼眸中出现一抹难言。
“回撩晔(濮阳京城),保护翼阳王。”提起这封号,濮阳曦又是阵心痛,低低的便叹口气。
“是。臣敬请圣上保重龙体,切莫令有心人士又造些蜚语流言。”惟有这样提醒,圣上才可稍忘却那禁忌情意啊。
“你去罢。我自会小心。”转头瞥了他一眼,濮阳曦道。听得影子拂帐而出的声响,他才又再捶向案几——案几轰然破裂,折子笔墨全撒在地上,一片狼籍。得不到最相许、最想要的人儿,要这皇位还有何用?顾及责任、家国还有何用?纵使责任现下捆绑了他坐那龙椅,纵使野心束缚他让不成极位,如今他哪有余力背负得了天下?若是他勤政爱民,老百姓便会支持他这反伦理纲常的情意,他不惜继续做位上古明君。可,如今……,朝离去了,责任、野心……,突然都不放在他眼中。它们哪能及他一分一毫?!
呜咽、哀怨的笛声?此时正是黄昏时分,再由他的繁乱心绪……,很切合他心境的笛声呢。紧皱的眉渐渐舒展,细细聆听婉转笛声的濮阳曦思绪又开始天马行空。突地,他眉又皱紧了——这笛声熟络得很!下一刻,他像想到什么,人已冲出帐外,四下寻睃。
外头站着的数名侍卫本以为圣上可因此笛声缓解心绪,所以未曾阻止那不知何处传来的笛音。但如今看来圣上的心情是更差了……。他们忙跪禀道:“陛下,不过笛声而已,若扰着圣上休息,臣等即刻将那吹笛之人抓来问罪!”
“来人!搜出那吹笛之人!”
眉头死死锁着,濮阳曦本来紧握腰间猫眼宝石镶嵌的“擎天”利剑剑柄的右手,突然高高扬起,在半空中顿住。顷刻间,大军帐前后左右,人人噤声,面面相觑,揣测皇帝此举为何意。
笛声突也从婉转变调——欢快却夹着试探,似乎正小心翼翼的唤起倾听者对过往的回忆。确实,濮阳曦也忆起多年前,那共戏山野林间的一双杏影及——杂在他们中央的畅快笑声。无任何杂质的笑声。
御书房中漫溢着熏炉中龙涎香的异香味,两位着金色袍子、年龄相仿的小童正绕着御案玩闹,像是全然不将正坐在龙椅上轻蹙眉头的中年男子放在眼中。见他们开怀无芥蒂的闹腾着,他喟叹一声,带万千愁绪的望着心爱的麟儿,想到自己即位时兄弟相残的情形。
“父皇。何事令您连连声叹?”正耍得高兴的孩子们停下来,交换个眼色。看上去年纪稍大一些的孩子便开口问道,慧黠的眸子转了转。而年纪稍幼的孩子咧着小嘴笑,睁着双星辰也似的眼,难掩关心之色。
“熙儿、曦儿,你们年纪相近,差不过六个月,亲如双生子一般。父皇见你们无忧无虑,真担心你们有一日会反目成仇呢。”是他多心么?这两位孩儿是如此和睦啊。
不过五六岁的两个孩童闻言,小脸都皱了起来,为难的望向彼此:他们成天随着师父山上山下、宫里宫外的转悠,粘在一起就如连体恶子一般(古代对连体儿有歧视,认为是妖魔再世),可从不曾想到两人也会有反目的一天呢。随而,年长的孩子从腰间解下支翠玉笛来:“曦儿,咱们作个小曲儿吧。”
“好啊。我可晓得皇兄你打什么主意呢。往后若是我们闹翻了,谁先吹笛就是求和了。听了笛声便谁也别计较。”小些的孩子也解下腰间一模一样的白玉笛来。
“既然你都知道我的意思。那你也千万要记着一句:皇兄我是死也不愿你受委屈的。”
“我何尝会忤逆皇兄,惹皇兄气坏了身子?”
……。
中年男子欣慰的笑了,两兄弟是如此的维护,他怕是料想错了,皇族人也有情啊。将来不论谁当了皇帝,于濮阳国家都是幸事一桩哪。
父皇,你并没料错,皇族必有背负的野心。有这相残的一日,何尝不是早预定了的天运?若是你当初立皇兄为帝,我虽是免了责任,可野心还是有的,也无法令我遇到朝。所以……,我必也有不满,只是不会恋眷皇位罢了。一山尚不容二虎,一朝岂能有双龙?!我们,必要有一场抉择!
濮阳曦突然拔地而起,高达数丈,足轻点正随风飘扬的军旗,他飞身便往更身的山林中去。满身黄金盔甲于他就像是无足轻重般,身形依然轻盈无比。侍卫们见主子快要无踪影了,心急如焚,拔足便追,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夜色朦胧如烟,银色月光耀着黄金甲,绕出圈浅色金芒,随着正飞一般跳跃在枝头的人。那光晕般的杏黄芒,如风般掠过青林浊溪,凌空如凰。
梦一般的轻飘身手,稍借那树梢之力,便像生了双翼似的往更深的山中去,循着那清越飞扬的笛声而去。若是见着这优美得几不可形容的姿态,人人定以为是见了神仙下凡。
又奔了约一柱香的时刻,濮阳曦便止住了脚步,收了内力,轻落于地,如飞仙般。离他不远的的小石坡上,正立着个修长的人影,风拂儒衫飘动,道不出的风流潇洒之态。
“皎皎月,凄凄身,可叹,可叹哪。”那人转头,优雅的一翻袍袖,作个揖,噙着笑容的脸俊美而温和。若是他再摇摇羽扇,活脱脱便是位隐士高人,“圣上,寡人还以为您早已忘了那小儿之约呢。”
濮阳熙这副模样惹得濮阳曦轻哼一声:“这回罪责可远非一笛曲便可消了的,王兄。”记得幼时喜欢亲昵的唤他皇兄,这称谓也委实难改。这回硬拗回该有的礼仪之称,多少心下也有些郁闷。
“呵呵,寡人自然是清楚着呢,不过死罪而已,十八年后不又是一条汉子?”轻轻松松,仿佛伏罪的并不是他。
“为这龙椅么?王兄,如今这龙椅注定是我那刚出生的皇侄儿的了,你又何必强求?”子嗣他是必定不会有的,未来帝位定属现下甄亲王妃钟离颜所生之子。有人继承帝位他是无后顾之忧了,只是真不明白皇兄何以想出这下下之策夺取皇位来——他也知道这狐狸的意思定不是夺皇位,却也不愿再想下去。说成怎样,皇兄都是背叛了他的人啊。
“不成功便成仁。圣上难不成是忘了?来,锁住我罢。免得我改了心意,逃了去。”伸出双手,依旧笑盈盈的,好似不曾听到自己已经有了个儿子,更不知道儿子将有无限权力。
盯了他平静中带着慧黠的眸子一眼,濮阳曦甩手,一条精制寒铁打造的粗链子便似蛇般缠上了濮阳熙双腕。濮阳熙见这粗却精巧的链子,突然像发觉了什么稀奇事,笑起来:“这还是咱们幼时奉师命做的呢。你就不怕它不牢,令我逃了?”
“你若是要逃,除了朕还有谁拦得住你?”濮阳曦啐道,牵起链子另一头便走。
“这话可是你亲口说的啊,曦儿。”不逃岂不是对不住自己?低低的喃喃两句,笑得更温和了,濮阳熙望着前方弟弟的背影,眼中瞬间闪过些异样的满足。
若是死了,这份活罪还须再受么?向来便不是会压抑自己心性的人,现下却是遂愿也要顾忌——即使是最简单的愿望。顾忌何事?还不是那些面也不曾见过的东陲边塞海港秦州数万计的军民。濮阳曦向来不是善人君子,说得出便做得到,仁慈之心于他早就不知哪里去了,该有的残酷手段他全已备齐。当初诛杀三权臣时,他还不是将他们满门抄斩了?只余几个五岁不到的孩子,丢在陋巷中令他们自生自灭。
这回说以万人性命担保,也准是做得到的。他韩朝生平最忌莫名其妙欠人人情,若将这些人命都托在他手中,怕是死了也得被冤魂缠得不安心。平日他哪会顾及那么多的?即使有人在他跟前杀了几百几千人,只要与他毫无干系,他还不是坦然无比。
那时为何不携着沐儿逃了呢?而要帮他得天下。现在想来,禁不住有些悔意。不过退一步说,若是当初真逃了,他们也未必能活到现在。如此便又对不住沐儿了。
只是……,任何一位正常男子都不能忍受这承欢之辱罢,何况自己本就厌恶与人亲近,憎恨被人强迫。……。何时能解脱便解脱了去吧。
白衣素净,冷漠依然。韩朝静坐在角落中,闭目养神。秘牢中本就少有囚犯,在濮阳曦治国五年后,更是空旷。因而此时,偌大的牢狱中就只他一人,想起五年前人满为患的场面,倒是乐得清静了。
韩朝淡漠的性子令牢役、狱卒们也省心不少。濮阳曦是关他则乱,想着韩朝会在秘牢中受什么委屈。但他却忘却了韩朝简直是濮阳国的传奇,哪有人忍心错待他的?牢役们自然也是对这天神也似的将军打心眼里敬仰。务求将他伺候周到,自个儿心里才会安了。
今日,一如往常用过早膳了,负责传膳的牢役便端着没动多少的饭菜远远的望着韩朝叹气:“大将军长此下去怎受得住?胃口比姑娘家的还小呢。”“不知大将军怎会触怒无情帝(注:因天命帝濮阳曦长年拒婚,虽外表开朗却冷情负心,故神州大陆的人们替他取个诨号:无情帝。暗指他碎了多少公主小姐芳心。北方公孙国仪禅帝公孙旭治国有方,臣子贤明,便可无忧过日,因诨号:无忧帝。称赞他年少有为。西方钟离国有为帝钟离烨冉自幼体弱,然开明专治,人戏称:无熠帝。暗示他身体不好,不能如他名字般发散光芒。慕容国日晖帝慕容斐即位初始号称一代明君,不料近来荒淫无度,皇后摄政,于是得号:无力帝。私指他身为傀儡,无力国事。南宫国少年君主丰晟帝南宫央即位时年方六岁,其叔父摄政王也仅十六岁的南宫罔摄政治国,条理有道,而称:无意帝。示他年少,无依无靠,南宫罔少年得志,幼帝未来可叹。各国君主也默认了这些个称号,私下也相互如此称呼)……。见他受这等曲待,算是我们这些个下人也觉不该啊。”守着秘牢口的狱卒也频频摇首。
瞅那淡然如昔的素影一眼,看来较年老的狱卒制止了眼看要四散开来的私语:“这等大事,不是我们能管了的。少说话多做事,别耽误了自己性命。”不是他不景仰这大将军,只是国家大事,哪是他们这等人能知道的?嘴紧乃是活命的第一要物啊。
听得警讯,狱卒牢役们安静下来,纷扰霎间便息了。约莫一柱香后,远远嘈杂声响起,铁镣铐敲击石板的声响愈来愈近了,守在牢口的狱卒暗思量这回来者何人,旋动机关,开了大门。待他瞧时,纵是身边年岁较长的那老狱卒也当下怔呆如木鸡。
只见为首的囚犯俊美出众、笑容晏晏,完全不似将受牢狱之灾的倒霉者,倒像是进客栈旅宿打尖。后一位浓眉大眼,样子威武,却也是副毫不在乎的模样。牢役尚未反应,那笑容满面的犯人便自顾自的朝着那一抹素白走去,自己开了他隔壁的牢笼门,锁上,钥匙扔回给还在木呆中的牢役。那壮实汉子也可有可无的在笑容依旧的犯人牢笼对面站住,就等着牢役上前开门。
这俊美的模样……,这气度……,不是甄亲王濮阳熙却还会有谁?那威武汉子定然是镇北少将军叶非败了。颇识人的狱卒禁不住大呼头疼:这三位人物可是万万不能得罪的啊!如此想想,也只有遂了新来两位爷的意,将他们安置好了,便又匆匆忙活备下午膳去。
韩朝从头至尾连眼皮也不曾掀过,也不曾想为何秘牢牢笼众多,偏那两囚犯要特意选在他附近,更不曾思虑为何各怀心事的四道目光锁定在他身上,半晌不放开。他,遗世而独立,仿佛早已超脱了这脏乱牢狱中。
直到——
“翼阳王当真是好心情哪,万万没料想到皇上也会将你治了罪。”
没答语。像是不曾听到般。
“这种脏乱地方,亏得你还能待得了两三个月,真不配翼阳王一身仙风傲骨呢。”丝毫不为忤,濮阳熙笑着继续道,身上特制的寒铁链子潋着寒光。
依旧不答,冥想着只当外事外物全是烟尘。
濮阳熙不以为意,叶非败这火般的性子可是受不了他的——没几人受得住这样自说自话十几句,他却只答你一个字的人吧。“如此傲慢!!甄亲王又何必再同他说话!韩朝!现下大家可都一样了!别以为你还能摆什么权臣、吝幸的架子!”
吝幸?唉,非败说得还真是毒辣啊。若是男人,听得这句,莫不火冒三丈,令那说话者不知死了多少次了呢。濮阳熙暗笑着,注目韩朝的神情。
只见韩朝仿佛没听到般,眉头也未曾动半分。
“哼啊!我当真是不解为何当初我爹会将非离许配于你!一看你我气便不顺!这等性子怎能和非离过日子的?现在倒好了,蹲到牢里了,可怜我那妹子死心眼,定是要守一辈子的活寡了!”想当初他就是看不惯这小子那副天塌下来也还是冷冰冰的性子。后来被逼得急了,他满怀壮志的提出与他比试,想不到竟被小他两岁的这书生挑落马下!这份怨气他可是未曾收过哩!
这又成了叶非败自说自话了。濮阳熙像是觉着有趣,轻挥挥手,双腕上扣着的铁链随之叮当作响:“非败,这是他天性,哪同那些造作之态可笑可恨?他看得开,咱们心有不满,只有自求多福了。”
叶非败怄气不语,濮阳熙便笑将着,视线不知不觉便滑至韩朝身影上,见他冥想的漠然模样,当下起了玩心,非扰他言语一句不可。于是他便自说自的,咭呱不停,将这回叛乱前前后后众多事情莫不讲了个遍。说得那叫精彩无比,跌宕起伏,连牢役、狱卒也都拔尖了耳朵听得津津有味。只可惜韩朝还是有听没应,神出九窍了般。
暗处,一条蛰伏着的黑色影子始终窥伺着这一切,竟无人发觉。多时,牢役张罗上饭菜用晚膳了,影子便突的消逝如风……。
御书房。灯影幢幢,濮阳曦伏在御案上,疾笔如飞在写信。
此时本该是用庆功宴,不过想起无人相伴于旁,他便兴意阑珊的吃了几口避到书房里。在他回来之时,意外的睃见韩沐竟也同着刚生子(赐名濮阳崴)不久的甄亲王妃钟离颜在座,他暗暗惊讶之余也不好在场太久了。见着韩沐便又想起在尚在监牢中的韩朝,兄妹俩七分相似更令他伤怀,顾不得臣下在附近,匆匆的便离开了。
写毕,再好好看一遍,签上暗号:戏,弃笔养神。
横梁上坐了半个时辰的黑影见他弃笔暂罢国事,这才悠然飘下,叩首。
“早说你不必多礼。这同样的话朕也不想再多说了。”闭眼叹道,他就是拿这臣子没法子,毕恭毕敬的,一板一眼,该有的礼数全少不了。
“臣不能逾越。”
“好罢……。是……,出了事?”秘牢中应当不会出什么事吧。不知朝怎样了,却又不能去看看。
“翼阳王无甚大碍,只是胃口不好,消瘦了些。倒是今日甄亲王与叶少将军衣押进秘牢,两人都不忧心性命之事。甄亲王更是向翼阳王说道了数个时辰。”
浑身一僵,睁开眼来。濮阳曦发觉自个儿心绪刹间全集在这最后一句上。他哪还有心思歇息养神?有关朝的一点一滴他都不愿放过啊~~~,早便有这等认知了。若是此刻违背心愿硬装不在乎,只是幼稚行为罢了。那……“翼阳王可有言语?”朝,定是不堪屈辱才背叛了我的,绝不是因重视皇兄的缘故……。绝不能!
“翼阳王如这三月以来般,不曾睁眼答理半字。”
心中痛与乐并相煎熬着,濮阳曦惟有苦笑,缓缓站起来,走下玉阶:“影子,三个月以来,他一直不曾开口么?”
“是。也不曾有过烦扰之类的神情。”
他一直是那样沉默寡言……,难道能那样到终了么?是恨还是不在意?让他如此折腾自己的身子?“影子,若他发配边疆,你可要好生守着他,随着他。切不可令任何人伤了他分毫。”要是旧日被他打败得罪了的败类们找上门来,朝定会疲于应付,或者更可能被那些小人暗算了去。他怎能容忍他被人伤害呢?
“臣以为,圣上乃一国之君,危险更甚。臣性命为圣上所救,理当守护陛下才是。”影子态度甚是坚决,深邃的眼直直的盯着濮阳曦的神色道,“陛下也曾说过,现在不过是表面太平,仍有不轨之徒欲谋乱。臣怎能陷陛下于四伏危机中呢?”
绕到他跟前,濮阳曦开朗的性子恢复了一些,轻笑着道:“朕的自保功夫,你还有疑问么?怕是现在我朝江湖中几大高手联手来杀朕才能得手呢。唉……,不是所有人都同影子你一般有奇遇,能得那奇异果,一年修身境界比过一世作为的。”想当初救了他,原也不过是因他身体受不住如此强劲的内功运转而昏迷过去。说实话也算不上是救命之恩的。哪料到他偏是要报恩,无法,只有将他留在身旁了。这也倒是帮了他不少忙。
“臣惶恐,若能再寻到那仙境,陛下便无须再忧虑翼阳王遭奸人袭击之事了。”圣上忧心翼阳王远甚自己,什么时候翼阳王才能想通了以往过节呢?若是圣上平素有人明白他也就罢了,只是这份情意世间少有人能知晓的,他独个的,痛苦又孤独……。不能解了恩人此难,真是有愧啊。
“说得倒容易了。且不说这些年你白忙了一场。就是得了那果儿。只有一颗,朕岂会让他吃了?让他武功胜过朕,离开朕可掌控的范围么?不可能。因此,你现下顾虑着他的安危便好了 。皇宫大内侍卫高手也是如云,难不成还怕了那些逆贼?”笑笑挥手,“你暂且去歇两天,怕是后天便要庭申,再过些日子便要上路了。”
转身再将写好的信再看了一遍,确定无误后,递给已要飞身而去的影子:“一个月后,替朕交给此人……。”接下来声音细的几乎要听不见了。但可说为武林绝世高手的影子听力较好,自然也听得清楚,听着听着,脸上竟显出讶异来。
“圣上可确定了?”这人么?皇上怎会要带密信给这人的?
“一会到你房内,你拆开看看,平时你也注意一些。临了,再传他的口信给朕就是。”濮阳曦笑着肯定,对臣子的不明白不予答应,“缘由……,你以后自然会知道。”
“是。”颔颔首,消失了。
濮阳曦便就站在原地,半晌,悠悠叹口气,踱至房门前,打开来,侍卫们忙行礼,他的眼却只看着不远处呆站了显然有一阵的美丽少女:“沐儿,来了许久,怎么不出声?”
韩沐抿抿粉嫩唇瓣,忽闪的美眸垂垂:“我……,还在想皇帝哥哥会不会生分了。”
“你们都退下,朕与贞淑公主有要事说。”斥退了侍卫,伸手将这亲妹子般的可人儿拉进御书房内,濮阳曦带些无奈和宠溺的神情可能比韩朝这亲哥更像是做哥哥的。
“你哥不是吩咐你们在护国寺住上一年半载的么?”是听说朝被关起来才回来的吗?那,叶非离也回了?想去看望朝么?心骤然涩涩得不可形容,濮阳曦便又苦笑起来,他贵为一国之君,居然对一个女子产生妒忌之情,说出去怕会被人笑话罢。
“大嫂改嫁,我一个人还待在那里做什么?皇帝哥哥,这回是我哥的不是,我自也是懂事理的,不会求情。但求能让我见他一面,转达些消息。”韩沐在平常只有三朝元老才能坐下的软凳上坐下,满含恳求的道。
叶非离居然会改嫁?当初朝硬不顾他的反对将她娶了,却在洞房花烛夜被他缠得无法脱身,最终也未能圆房。后来,他又禁止他随意出宫廷,为的便是不让朝有接近叶非离的机会。此时朝入狱,那女子竟然改嫁?说不出是喜是愤,濮阳曦只有再叹。
瞧出濮阳曦此刻的矛盾表情,韩沐便又道:“哥期望嫂嫂改嫁,嫂嫂也迫不得已。皇帝哥哥,这也是因你而起的罢。若是皇帝哥哥有断袖龙阳之癖,沐儿自也无话可说。您也够善待我们兄妹俩了。正是想报答皇帝哥哥的恩情,沐儿已经答应了公孙国求婚,不日便随九王爷回去,在这之前,只是想见哥哥一面,望皇帝哥哥成全……。”
见她脸上红晕乍现,濮阳曦忙道:“沐儿,那婚约可不是当九王妃,那可是当公孙国无忧帝皇后!”这小妮子可不是将这婚约当成是九王爷为自个儿求的罢!准又是被太后给诳了去!他剑眉一锁,立刻决断道:“若你反悔,我可代为推拒,你现在才不过十五岁,说年纪小也是行的。”濮阳国风是女子十七岁左右婚嫁,男子弱冠年龄迎娶,沐儿十五岁也着实小了些。
韩沐显然是未曾想到这一层,小脸刷的白了,但不几刻马上便咬唇道:“不是……,也不后悔!当是报答了皇帝哥哥数年来的恩情。”
濮阳曦见她口口声声又是报恩又是怎样的,想起先前影子也总将这两字挂在嘴边,活象活招牌似的,便禁不住抚抚她的长发笑着:“我若是要你报恩还宠你做什么?”
韩沐眼眶红了,低头呜咽:“沐儿想得很清楚。当初皇帝哥哥也是爱护沐儿,让沐儿入了皇族。一入皇族自然荣华,只是身不由己了。帝皇家的命运不是自己能掌握得住的。沐儿也认了,只当是为了这国家……。”
一入皇族身不由己?!濮阳曦听得震撼,连声大笑,听来却像是哭一般:“好个身不由己!好个身不由己!”
默然一柱香的时间,他才又说道:“好吧,明天你去见你哥一面,后日便准备妥当去公孙国,先瞧瞧再议。若你心意坚决,我也只有将嫁妆办得丰盛些。受了委屈,随时回来便是,我濮阳,不惜开战也得保全我国声威。”
“谢皇帝哥哥。”韩沐站起来欠欠身,举步——但见濮阳曦苦痛的神色,她心里也难过,禁不住泪水飞落,“皇帝哥哥,今生今世我哥傲气既伤,折身屈辱,怕是不能遂你的情意。沐儿今后定要多为你们烧香拜佛,但求来世你们无论如何也能成全了夙愿。”说了,她便飞似的跑出门去,留下濮阳曦对着空无一人的书房自嘲的勾起唇:
来世?此生长恨!来世又如何!
若当真有来世,他什么权位野心都不要了,也不会强迫他。只求两人相伴一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