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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鱼目混珠 ...

  •   “二妹,你……你注意一点儿。”李思拼命向李故使眼色,李故装作浑然不知的样子,傲慢又无耐地偏过头,伸手用食指去挠额头上的蝉翼花黄,旅途奔波,酷暑难耐,贴花黄的黏胶和汗混合在一起,在脸上如同千万小虫爬过一样奇痒难耐,见“二妹”如此这般,李思顾不得别人指点,一把就将“二妹”拉至无人的石板窄巷子中。
      “你干嘛!”李故甩开李思的手,不耐烦地瞪着她。李思定神看着这个被自己称作妹妹的人,身形魁梧,虎背熊腰,举止粗鲁,脚似船大,如果不是“她”穿着鹅黄色的齐襟双层纱裙,以玳瑁钗盘发,走在路上必然会被人称作:“壮士!”
      李故的确不是李思的妹妹,而是打扮成女子模样的李思的哥哥。若说这件事的源头,可以追溯到三月之前。道家招收徒弟的选拔考试的黄榜贴出来,一心求道的哥哥李故名落孙山,陪考的妹妹李思却正居榜首,面对命运的玩笑,李故的亲娘、李思的后母—刘氏哭到发昏,双眼肿成两颗蜜桃,眼看着自己亲儿子的前程毁于一旦,而养着玩的李思却将要青云直上,上榜了道学中的中流砥柱—蓬仙山。而这并不是夸张。此时的北方战乱绵延不断,民不聊生,北方居民开始南迁,在蛮荒之地开垦土地,却无意之间打破了人与某种奇异力量之间的平衡。
      上古时期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蛇鸟。待人的力量慢慢聚集,人、兽、怪、妖共处的时期结束,在人的聚集之所渐渐看不见各种异怪、妖物的身影和踪迹,它们迁离楼宇宫室,田埂炊烟,遭人淡忘,《山海经》中留存的摹印线图成为它们的遗容,无用武之地的巫绝迹,混入农、商、乞之中,被史书定棺为只会烧龟壳的神棍之流。而此次南迁,农人的锄头刨开黄土之下异兽的枯爪,烟火焚燃鸟兽纤长的羽翼,青烟四起,兽嚎连绵,沉睡着的和隐藏着的异物在动乱中唤醒,在鲜血、生祭、吟唱的咒歌中从虚弱到壮大,有将人彻底拖入深渊之势。遗留的巫的后裔便又活跃起来,四书五经削薄成一部《易经》,道家代替儒家,孔庙改成道馆,半部论语治天下变成不读易经回不了家,政权架空,科举考场门可罗雀,而除妖兽的仙家考场几乎云集了所有适龄的子弟,由于报考人数过多,铺张花费过大,仙家只好定下规矩,以滴血为证,一人终身限考一次。因此李故落榜,刘氏那几欲震破窗纸的锥心啼哭便不难理解。
      冷静下来的刘氏生出一妙计,都只道李家的妹妹李思中榜,但千里之外的仙家怎知谁是李思、谁是李故,让哥哥扮演成妹妹,狸猫换太子,代替妹妹去仙家锤炼建功。虽然报考时有滴血为凭、入学有滴血之验,但是仙家因为体恤年少离家漂泊的学徒,允许一名家眷陪同新入学的学徒一小段时间,共同适应仙山,让妹妹李思陪同,在滴血之验时便可蒙混过关。
      起初,李故听说自己堂堂七尺男儿竟要扮作姑娘家,倒是拿出几分誓死不从的坚贞出来,但亲娘提点,不去便待家割稻插秧,便也忽然志气磅礴,古有花木女扮男代父从军,今有我李故男扮女为家族中兴,于是便头顶瓷碗笑不露齿地洒过几滴血汗。
      可是路程未过半,舟车劳顿,李故大家闺秀的伪装早已支离破碎,四处骚痒不说,在这扬州路上竟然因为嫌热把袖子高挽,都快露出蜜蜡色的肩膀了,李思这才急忙将他拖至小巷内。
      “哥哥,你这样会被发现的。”
      “你不说,有谁会发现?”
      “我……当然不会说。”李思有些小声地说道,像是念给自己的。那么自己呢?她不知道,不甘也好,憎恨也罢,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拥有怎样的情绪,心怀怎样的感情,做出何种的反应。就像出榜那天的她,说自己喜,这喜的浓稠还比不过秋天踩在叶子上啃食的盐柿饼,冬天穿着充絮的夹衣跑到后母房里偷偷去捂汤婆子。她有个外号叫李呆子,邻里小孩皆笑她木,像站桩一样立着,一天也不吐几个词,“李思嘴里含着金元宝呢”,祖母把端庄娴静几个字压在她身上,“竟不像乡下姑娘的粗野劲,像个养在闺阁的大小姐。”
      她本以为自己生来如此,就像松柏生来挺拔,昙花注定早凋,直到某一天亡母那边来了亲戚来看她,她从未看见哪个染坊的挂绳上挂过如此好看的蓝色,是夏天云的底板,那位叔叔单薄地像纸片,说:“姑娘怎么笑都不笑了,以前总喜欢笑的。”李思心头微微动了一下,原来我曾经是喜欢笑的,拌着手指把日子往前翻,自己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不记得了,脑子里像是菜场似的沸反盈天。
      李思唯一一次将要破壳,和猪油有关。父母想把她许给屠夫徐老二的独子徐大,李思见他身上的肉一层叠上一层,衣服的褶皱也是一圈一圈地对称得很,手指像藕节,但她还是无所谓的,嫁谁都是一天天地撕扯着日子,可是她突然发现徐大衣服下摆上像浸了水一样灰色深了几分,后来她才发现那是沾上黏糊糊的猪油,不断着陆的苍蝇紧密地堆叠。她突然感觉提不上气,像离岸的鱼一样甩着尾巴跃起跌落,于是她在一个圆月的晚上把徐大约到树林中,徐大在黑暗中摸寻她的手,她用一棒断绝了这段姻缘。此事过后父母一度欲将她扔掉抛弃,后来因为大哥要参考而作罢—图个吉利,后母说过,她就是一个疯子。
      李思和李故两人从小巷中踱步而出,李故依旧我行我素,举止粗鲁,李思提醒道:“万一遇见同样是去仙家修学的,麻烦就大了。”
      “哪有那么巧。”
      话音刚落,前方的人潮中飘过一阵彩云。平民的衣着,黯淡并且色彩大多相类似,衣料浆洗得硬邦邦,像披着铠甲一样僵硬,富家子弟、达官权贵的穿着衣料柔软贴实,在空中描出曲线身形。若是在织布时混进些许金银细线,在洒落的光下便如同镀上金身。
      “有幸有幸,还真遇见了,说不定还是四大家族里的公子哥小姐呢。”李故敛容端正:“我们快跟上,他们进了酒馆啦。”
      李思心里念道:我们这种世代农耕勉强为生的人家,怎么住得起人家住的雕栏华宇,但她并未出声。果不其然,李故问了价,嘟嘟囔囔,只点了一碟盐卤花生就在厅堂上坐下了。
      贵人们大多坐于包厢,只待纱帘和分隔后面塞满了,才于厅堂上零零散散坐了少数几个华裳在身的,不过走出包厢的大多年长或是身值壮年。
      看见大多数人都进了包厢,有意接近的李故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用筷子戳动小碟里的花生粒。外面,牲口蹄下的烟尘、吆喝、车夫们因疲惫耷拉下的眼皮、草木汁液混合着土味。屋里,榉木窗框上贴的明瓦裂开树枝一样的裂痕,门窗小得如同凿开的孔洞,采光不佳,即使是青天白日,屋内仍点着雕花的彩烛,蜡里掺了白附子和鸡舌香,氤氲满室。
      身旁两位身着青衣,外面套了半透明罩纱的公子,全然没有旅途的疲倦,甚是愉快地交谈着。
      李故小声对李思说:“看他们白腰带上绣的金丝花纹,长扁叶中围着艾草,那是卫家的家纹。红衣脚踝绑铃铛的是花家的装扮。”
      李思默不作声,心想,阿哥平时正事不做,就喜欢和狐朋狗友一起谈古论今,指点江山,谈论一些和自己八杆子打不到的事情,好像自己某一天可以和他们比肩一样。
      李故像是自言自语地小声说:“你们这些姑娘家,见识少,恐怕还不知道四大家族是哪四大吧?儿歌总听过吧,刘李卫花,除魔四家,卫氏医人,李家鬼怕,花姓起阵,刘官算卦,翻云覆雨谈笑山河崩倾,长青百年试比太微金瓦。”
      李思仍茫然地平视前处,虽酒未穿肠,但下肚的几粒花生米也拨动了李故压抑已久的神思,滔滔不绝、神吹海聊地评道四家族四权分立的表面下,暗流涌动、勾心斗角、日月交食的状况,但这些真假掺半的民间传言李思既不关心、也不挂记。
      李思垂着眼皮,周正而柔和的五官在明黄的烛光映衬下,有几分似慈眉善目、手托玉净瓶的观音垂目像。
      “唉,我跟你说这些干嘛,说了你也不懂。这一路上像个闷葫芦似的一言不发。路途这么长,带只鹦鹉都比你有意思。”
      李故说完,叹口气,将筷子重重甩在桌子边沿,完全忘记自己是云鬓飞散、香脂红唇的女儿妆打扮,主动走至最近的两位青衣公子身旁,搭起话来。
      “二位公子可是去仙山求学的?”
      面色乌云般阴沉,眼角带点老态的少年先张嘴答复:“是的。”明显带着斩断话题,不愿多聊的意思。
      气氛尴尬了许久,较年轻的那位公子笑着打破凝重,反问道:“姑娘也是去仙山的?”
      “是的,我和我哥哥两人一同去。”
      “两人?我瞧见和姑娘和一同坐着的公子都有些纤细瘦弱,路途遥远危险,为何不带些家仆?”
      “家仆?出生乡野,世代农耕,哪有什么人伺候?”
      两位青衣公子交换了一下眼色。
      年轻的那位问道:“姑娘和令兄,之前可曾学过道术?”
      “嗯......应考时背过六十四卦,还有一些纸上知识的皮毛。”
      年轻公子轻声喃喃道:误入吗?
      两位微微一愣,好像夜晚湖面闪过一瞬粼光又重回宁静,但年老者额前的川字型褶皱却一直留存。
      “天快黑了,姑娘赶紧找一家店住宿吧。”
      “我们决定今天就宿在这里。”
      老者重重咳了几声,本就桌腿不齐的木桌被震得摇摇晃晃,搅动的气息把身旁的香烛摇曳得忽明忽暗。老者也不瞧他的眼睛,冷淡地说:“乡野来的人,和一群贵人住在一起,不合适吧,再说,住宿可比一碟花生贵多了。“
      李故被戳中要害,羞得很,说到:“今天我就偏要住在这里!”
      年轻的公子凑近了和李故小心地嘀咕了几句,“他无恶意,只是想赶走你,你难道没闻见,满屋的蜡香,都盖不住尸臭吗?”李故在气头上一字也没钻进耳朵,老人推了推他示意不要再说了,三人不欢而散。
      “狗眼看人低!我以后学成了......”李故在李思面前迸射出一长串夹杂着市井脏词俚语的话。
      包厢内,又是另一番景象,公子们大多失仪地摊在雕花紫檀木座椅上,有的用手盘着菩提子念珠,有的猫着背,有的手指蘸了水在木桌上写字,有的三五成群玩小博戏,掷琼的声响陷进人声中。
      “有点累了,还有两个时辰天黑,我先去厢房睡一个时辰再回来。”
      只有少数几人还是临危正坐。
      “梓推,干嘛这样紧张!”
      尹煞玉拍了一下刘梓推的肩头,白衣少年微微偏过头,交襟纱衣被烛光涂成日光下渔人手撒的细网,筛出金色的光斑印在白内衬上,寒江月、岭上雪的冷峻与出尘掺进几丝柔和近人。挺拔如松柏,青丝似乌墨,腰别云纹牌,脚踏蜀绣履。
      “没有,我只是在想事情。”
      “刚刚看书,有一卦不明白......”
      忽然,所有的烛火俱灭,门窗皆关,周遭陷入彻底的黑暗之中,万籁俱寂,远远地传来几声击缶的短音,然后是被拖长、仿佛无尽的击钟的青铜的震音,停止的瞬间,包厢床底伸出一只黑手,直穿平躺着的人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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