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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归去来兮 ...

  •   *

      秦扶苏在自己的坟头儿上坐了大半个晌午,这雪便落满了他的肩膀和几乎每一寸发丝。

      这是哪儿?

      浑浑噩噩地,他深吸一口气,睁开了沉重的双眼,只看见自己温热的气息凝结成雾,在这风雪里缓慢升起后又消失不见。

      他转过头去环顾四周,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层白雾之中的苍翠山峦。

      扶苏茫然地呆坐着,一切都真实地不像真实——

      他方才......明明饮下了父亲赐给他的毒酒。

      一想起那壶比风雪还冷的鸩酒,他不由地悲从中来,回忆有如汹涌而出的洪水猛兽侵袭着他的思绪——

      扶苏死去的那一日是大寒,雪下得像如今一样大。

      边塞的炭火供给十分不足,冻得他桌案上的墨都结成了冰,非要倒了热水才化的开。那天扶苏裹了一件单薄的短袄,方才准备写一封问安的折子,便听见门外有人奏报,说是陛下身边的宦臣来了。

      还不等他回应,那人便趾高气昂地踏进他屋里,通身的绫罗似乎与这座简素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他手里拖着一只破旧木盒,另一只手提着衣摆,厌弃的神情溢于言表,约莫是怕这屋子脏了他的衣袍。

      可当他走到扶苏面前时,通身的犀利气场便统统被压了下来。

      扶苏身上穿了一件普通的粗布衣裳,外头罩的雪白皮袄也是早年间做的,颜色早已不如从前鲜亮。

      可就算是这样,也遮不住他自打出生便带着的如玉光泽,那般温吞而磅礴,直让人望而畏之。

      他连眼皮也没抬,左手提起茶壶来倒了些热水进墨盒中,右手则慢慢研磨着枯墨。

      就在气氛愈发凝重时,扶苏清冷的声音毫无征兆地飘了出来,带着令人生畏的疏离:

      “上郡远离官道,公公一路辛苦。”

      那太监见扶苏开了口,便壮着胆子走上前去,眼神愈发地放肆。他装模作样地行了一礼,尖着嗓音道:“公子真是好雅兴。奴才倒是好奇,公子若是见了奴才匣中的东西,还能不能如此从容不迫。”

      当那壶鸩酒端到他面前的时候,他仍不肯相信父亲会真的要他死。直到他看见那封加盖着玺印的诏书上,赫然落着父亲的字迹。

      他有些慌乱地翻开诏书,那些扎人的字眼陡然闯入眼帘:

      “逆子扶苏,忤逆圣上,居心不轨,其罪当诛……遂赐鸩酒……以示天恩…...”。

      扶苏,扶苏。这原本他惜爱的名讳,如今竟被自己的父亲扣上“逆子”的名号。他耳边嗡嗡作响,离开咸阳城之后的情境如同卷轴一般快速滚动,他慌乱地试图从中寻出自己德行有失的细节,却怎么也想不出有丝毫不妥之处!

      这些年他被贬谪在外,可无论春夏秋冬,他都会按时递上请安的折子,而父亲也都会一一回复!

      即使那些信中依旧不乏严词教导,却到底还算是关心着他。

      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父亲竟然要他死!

      墨条从他手中跌落,洒出来的墨汁溅在白纸上,倏地洇染出一片斑驳的痕迹。

      扶苏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方才炽热无比几乎要将他灼伤的血陡然冷了下来,在他心里结了大片大片的霜。

      “父亲何故会突然下此旨意?!”

      这一处提问与他面前的鸩酒比起来似乎显得无比可笑。可被这样的打击冲昏头脑的他竟不曾发觉,那装酒的白瓷瓶儿甚至不是宫里的东西。

      “何故?公子惹恼了陛下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还需奴才时时提点着么?”

      是,父亲恼他直谏,恼他为儒生求情,恼他太过执拗。可他以为在边塞的这些年里,父亲早已不再生他的气了。

      “公子还以为自己是大秦那独一无二的公子么?”

      他将那诏书攥在手里念了一遍又一遍,周身不住地颤抖着,不知是畏寒还是悲愤。

      “公子还是痛快了结了好,以免奴才脏了公子的衣裳。”

      “公子,陛下早已立了胡亥公子做储君,这咸阳城里,早就没了公子的位置,何不早日投身去别处呢?……”

      “……”

      听了这话,他万念俱灰,最后竟释然了。扶苏伸出手去捧起酒壶来,为自己斟了一杯,手已不再颤抖。

      “请你奏禀父皇,固原长城已修整完毕,匈奴大败于蒙恬将军,胡人十年不能复出。扶苏无意冒犯天威,可父亲若想要扶苏的性命,这就拿去罢。”

      他双手捧起酒杯,向正南方拜了三拜,随即一饮而尽。

      酒杯顷刻坠地,那带着冰碴的酒落入腹中不多时,便是万般绞痛。扶苏倒抽着冷气,意识逐渐变得模糊不清。他跪倒在地上,看见那宦臣陡然露出一丝阴狠的笑意,心下一沉,迟迟明白过来几分。

      奈何这酒已下肚,他唇齿间涌出的鲜血顺着唇角缓缓落下,洒在雪白皮袄上像星星点点的雪中梅……

      朦胧中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并男子低沉的怒吼:“蒙恬护驾来迟——”

      木门被猛地撞开,扶苏撑在地上拼尽全力朝冲进来的那人喊出一句:“剑下……留人!”

      他知自己的身子败了,再撑不了多时。

      可他太清楚蒙恬的性子了,若是任由他杀了传旨的宦臣,蒙家世代忠良怕是也难逃一劫。

      就在这一刹那,蒙恬手中寒光凌冽,没有丝毫犹疑地刺进那骨血之中。

      犹如玉簪落枫林,遍地污脏的殷红。

      随着蒙恬的剑“当啷”落地,一切似乎都安静了下来。

      他跪倒在扶苏面前,双手扶着他的肩膀,伴随着呜咽的怒吼源源不断的传来:

      “殿下!殿下为何偏信小人之言!陛下如今身在辽东,怎会在咸阳颁下诏书!”

      扶苏单薄的身子晃了晃,头无力地搭在蒙恬肩上。他的神识已渐渐散去,但唯独这一句,他还听得清楚。

      他嗤笑一声,语气像平日时一般从容不迫:

      “蒙卿,他们要的不过是我的命。”

      蒙恬早已失了往日的威仪,他几度哽咽道:

      “殿下!你以为,蒙恬就能躲过这一劫么?”

      扶苏怔了良久,最终惨然一笑,唇边的猩红如曼陀花一般凄美。

      “蒙卿,你我大庇天下的约定,我到底是要食言了……”

      他还有许多话没说完,可这腹中实在是太痛了。

      痛得他肝肠寸断,腐骨蚀心。这一世的委屈、愤懑、压抑、不得志、伤别离、最终将他撕扯地粉碎,随门外吹进来的雪一般散了一地,又不知将要飘去何方。

      模糊中,他看见远处有个清丽的人影儿远远地站着,她一张哭得凄楚的脸蛋,让人只看上一眼便心如刀割。

      她嘶哑地质问:“扶苏,你后悔么?你后悔么?……”

      那人的声音愈发小了,影子也随着风雪散了,在他心里徒留一片荒莽。无论他努力地听着,却也无济于事。可单单那一句却不断地质问着他:

      你后悔么?后悔么?

      可扶苏再没力气回答她。

      他缓缓阖上双眼,霎时弦断,未有余音。

      ……

      扶苏从回忆中醒过来,一双美极的桃花眼微微上挑,怔怔地盯着远处嘤嘤嘤的云雀,泪水早已不知不觉地洇了一大片衣襟。

      也许上天念他前世的剧情太狗血太憋屈,就这样叫他重生了。

      他前世那般痴傻地以身许国,却被父亲流放在这边塞,落得那样一个凄然的下场。这一世,他决计不再活得那样委曲求全了。

      可若说他前世最后悔的是什么……他临死前最后的看见的幻影便是答案。

      那个在他心里活了一辈子的人儿——姬绯,他的小琴师。

      那年他因为替儒生求情,被他父亲遣去戍守边疆。诏书未下,朝堂上明里暗里排挤他的人都已露出爪牙。那时的他,可谓四面楚歌。

      姬绯是燕国刺客,他将她藏于深宫的消息如同抽丝剥茧一般渐渐败露。若让父亲知晓了这件事,恐怕他再护不住姬绯的命。

      于是,扶苏启用了他宝贵的人脉,殚精竭虑地为她铺平了出城归燕的路。

      他安排好了一切,却唯独忘了问姬绯一句,你可愿?

      他不由地想起了那张挂着泪珠儿可怜兮兮的脸蛋儿,想起她一觉醒来便又是从前那暗无天日的世界,想她从此没了依靠,又要一个人沉浮在天地间......

      扶苏望着漫天大雪,心里止不住地一阵抽搐。

      只是他该抽搐的不是心,而是胃。

      这胃里空空落落的,哪来的功夫想那些伤春悲秋的往事?

      恰逢此时,他腹中颇合时宜地“咕噜”叫了一声了,将所有前世的悲惨幻象统统击碎。

      他极为难堪地从坟头儿挪下来,准备往山下走去。

      这次重生归来,他还不知如今是何年月,这又是何处宝地。万事都要去寻户人家问问……只不过他若就这么去了,莫不会被人当鬼……?扶苏倏地停住脚步,踱到日光底下垂头望去。

      天上虽飘着雪花,正午的日头倒还在。

      他脚底下的影子,自然也在。

      扶苏确定自己不是鬼,也秉承着万有引力原则飘不起来,这才松了口气。他打量了一遍四周,头脑中无端地冒出一句“好一座荒山头儿。”

      他愣了半晌,也不知这是从何来的想法,脑仁儿极快地转了一圈,在心里反问道:

      “这植被茂盛,花野盛开,从半山腰望下去密林成片,甚至还有潺潺溪流,缘何叫它荒山头?”

      脑中寂寥,无人回应。只远处一个浑圆的石碑吸引了他的注意。扶苏走过去一看,上头赫然写着几个赤金大字:“荒山头。”

      定睛一看,这字儿分明被改过。

      扶苏仔细辨认了两眼,这石头上明显写的是“荒川”,却不知被哪个改成了“荒山头”。

      扶苏摇了摇头叹道:“庸俗。”

      他见四下无人,便抬手抠了抠那字迹,半天却没抠掉分毫。

      他放弃了这糟心的活计,走到半山腰上,抬眼看见道路两旁生结着硕大的梨子,正是他前世最爱吃的雪花梨。扶苏这才眼开眉展,伸出长臂去摘了两个下来,用衣袖擦拭了片刻便咬了下去。

      没想到这脆生生的梨刚尝了个甜头,山里却陡然刮来一阵妖风。

      俗话说得好,妖风必有妖。

      于是下一刻,一个硕大的黑影劈头盖脸地朝他砸了过来,“啪”地呼在他脸上扇了一个响亮的巴掌!

      扶苏被扇得有些懵,胡乱将头上的物什扯下来一看——只见罪魁原是一张破得稀烂烂的茅草席子,上边儿连束边的粗线都没了,活像一只秃尾巴公鸡。

      他想起上辈子穷苦的边塞百姓,心中怅然,浑身的慷慨激昂之气又溢了上来——

      “这席子看起来简陋,却大约是要这户人家攒上许久方得一丈。

      没了这一丈席,则熬不过这风雪,熬不过风雪则孩子难免受冻,这当爹的则要思忖着再赚些银钱来,可若是总也赚不到钱则想着去起义,起义了则四海大乱,乱则君王不能兼济天下,君王不能兼济天下则江山难存。

      总而言之——若我不将这一丈席送回去,则江山难存。”

      扶苏想到这儿,有些心虚地瞧了两眼天色,沉吟片刻道:“若是能借着还席子的由头——借宿一夜也是极好的。”

      他厚颜无耻地笑了笑,将一丈席往怀里塞了塞,改了条路,往上风向寻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这才看见一座盖在林子深处的破茅草屋。这茅草屋像是无主的,连屋檐都塌了一半儿,另一半儿也挂在半空中摇摇欲坠。

      扶苏一手提着席子,一手捏着方才摘的两只梨子,不由地呜呼哀哉。

      ——这莫不是…...他今夜的落脚地了?

      见周围荒无人烟,扶苏叹了口气,打算趁着天色尚早将茅草屋拾掇拾掇,以免晚上睡着了被剩下的半截屋顶砸死。

      若因为这个再身归混沌了,也不知会不会被造物主笑死。

      想到这儿,扶苏狠了狠心,挽起袖子吃力地将那扇被房梁砸的变形的木门挪开,猫腰钻进茅草屋里。

      天无绝人之路,这屋子里倒算是宽敞。

      屋子西头的窗子下头砌了一个大炕,上头积了厚厚一层灰尘,铺的褥子也烂成了一团一团的棉絮,场景煞是凄凉。东边还有一扇后门,只徒留一个可怜的门框,一眼望过去,像是通向后院。

      他四下里搜寻着能用得上的东西,眼睛不由地停在院子角落里一只破蛇皮口袋上。

      扶苏挑了挑眉,颇为嫌弃地将那蛇皮口袋捡了起来,拿到山坡下的小溪里去洗了洗。

      他挽起袖口,将一双玉一般的小臂露出来,将那蛇皮口袋翻过来调过去用力揉搓了好一会儿,恨不得将天地之精华全揉搓进这只口袋里。待他再展开来一看,一只光鲜亮丽的蛇皮口袋便出现在他面前。扶苏满足地点了点头,将口袋拿回院子里晒好。

      晌午的大雪停了已有许久,山上的气温也渐渐攀升上来。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便已恢复到了往常的暑热之中。

      趁着晾干蛇皮口袋的时候,扶苏动手将茅草屋里均有机会砸死他的木头和砖石都搬了出去——这下,这可怜的茅草屋便只剩四周的围墙,像个秃了头的鸡一般。

      待他确定这座茅草屋如今已经不能将他杀死在睡梦中时,他这才将院子里干了一半的蛇皮口袋拿进屋子里,端端正正地铺在西头的炕上,躺了上去。

      此时外面早已日落,顺着塌了一半的屋檐望出去,恰巧能看见漫天繁星。

      于是他半倚在床榻上,一边啃了两口梨,一边欣赏着夜空。

      啃着啃着,他陡然想起来上一世,那个送姬绯离开咸阳的前夜,他们也是这样并排躺在宽阔的天台上,望着漫天星辰。

      扶苏那时候满脑子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他的小琴师这辈子若是离开了他,也一定要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想到这,他胃里涌起一阵酸涩,仿佛那鸩毒依旧翻绞着他的五脏六腑,使他疼痛难忍。

      他以为这种反应是因为过度思念,其实只是因为他白天吃多了果子夜里闹胃疼。

      就这么疼着疼着,他便慢慢进入了睡梦之中。

      *

      第二天早上,扶苏是被鸡叫声吵醒的,可能也是被鸡屎味儿熏醒的。

      他睁开眼睛,一只肥硕的秃头珠鸡正歪着脑袋瞧他,一副颇为好奇的模样盯着他看。

      天杀的!这是什么恐怖画面?

      扶苏重新闭上眼睛,企图从梦中醒来。

      下一刻,那只珍珠鸡便“咕咕!”地朝装死的他惨叫一声,并在他炕头上拉了一泡屎。

      “?????”

      饶是他前世远离皇宫,没再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也从未经历过如此绝境。

      扶苏一个打挺坐了起来,只见蛇皮口袋早已被他自己半夜踢到了地上。

      此时他正睡在那张脏兮兮的破棉絮炕垫儿上,抬头望过去——满屋子的珍珠鸡。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扶苏:老天诚要亡我!
    项海月(客串):小老弟你别抢词。
    扶苏:本公子比你早生一千多年,叫谁小老弟?大胆鸡贼!莫再啄本公子的袖口!
    珍珠鸡:就不。噫嘻嘻嘻嘻嘻嘻嘻。】
    今天开始隔日更~22号就恢复日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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