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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神圣家族 ...

  •   不到八点钟,城市公园旁的可丽饼店门前已经排起了长队。
      队伍一直延伸到公路上,拎着购物袋的家庭主妇几乎形成一道墙,阻挡了大半条马路。几辆小轿车被迫停在路中央。引擎轰鸣,喇叭声尖利刺耳,可女人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却要更胜一筹。
      司机面露不耐,有急性子的已经欲钻出车门理论两句。这时候,一声清脆的铃响拯救了他们。八点钟整,可丽饼店的店主开了店门,他的小女儿走出来站到门边,笑容可掬地请排队等候的客人挨个进店。
      可丽饼店前的队伍不再堵住公路,但仍然将路肩之上的行人通道围得水泄不通。一名身穿邮政制服的年轻人推着自行车,小心翼翼地靠近。他拨弄两下车铃,声音难以穿越人群,却让站在门边的店主小女儿转头看了过来。邮差也立刻注意到了她,抬高胳膊朝她用力挥舞,示意手中攥着的一只深棕色信封。
      “卡兹米尔斯基先生的信件——!”邮递员喊道,洪亮的嗓音这一次清晰地传到店主女儿的耳朵里。她将双手在围裙上抹了一把,小跑过来接过信,和邮递员道谢的话刚说了一半,店里一起忙碌的姊妹发现她的忽然离岗,赶紧探头叫了一声。
      道谢中途不得不改为道歉,邮递员满不在乎地摆手,蹬上自行车继续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已经有顺利买到可丽饼的女人提着袋子走出来,没能进去店门的客人仍在眼巴巴地等待。邮差从余光里瞥见她们的身影,遗憾地在心里暗叹起来: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卡兹米尔斯基家的可丽饼是全华沙、乃至全波兰最实惠的食品,在物价飞涨的这几年来仍坚持着同五年前一模一样的要价,哪怕亏损一天比一天严重,价钱也分毫不涨。军管的那段日子里,他们家的可丽饼几乎成了半座城市的口粮,切切实实地救了不少人的命。以至于,城里渐渐流传开来一句问候语:与其为生活烦恼,不如去吃一口卡兹米尔斯基的可丽饼。

      邮差在路口停下,掏出下一封信确认地址。他对华沙的大街小巷了如指掌,蒙着眼睛也能辨出方向。照信封上所写的信息,邮差最后将车子停在一栋小洋房前。在靠近老城区的位置上,这幢建筑的风格也与旧时颇为相似,倾斜的浅绿色屋顶最为显眼。
      房门前摆着张摇椅,一位老妇人眯眼坐在上面。深秋的华沙已经转凉,老妇人便在身上盖了一条厚实的毯子。邮差看过去的时候,她正往纸上撒下烟丝,娴熟地卷起一根香烟。
      “送信的?”老妇人注意到了邮差,偏过头,沙哑着嗓子问。她极为优雅地吸一口自制的卷烟,又吹出一口白烟,把面前那一块空气氤氲得灰蒙蒙。
      “给格鲁……格罗斯先生的信,马克西米连·格罗斯先生。”邮差又拿出信看了一眼收信人的姓名。不像是波兰人的名字,反倒像是德文。年轻人下意识地皱眉,不禁以探寻的目光瞥了一眼老妇人。然而对方似是无所察觉,手指夹着香烟点了点房门的方向。
      “直接敲门吧。”她说完便仰头靠上椅背,合眼轻轻地晃动起来,像是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开门的是位长相清秀的少年,有一头及肩的绿发和一双色泽相近的眼睛。他似乎对这个时间有人前来拜访感到极为诧异,在邮递员说明来意之后,也仍旧是一副茫然的神情。
      “抱歉,请问……”少年腼腆地露出一个微笑,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眨了两下青绿的眼睛。而当邮差听清他嘴里断断续续还发音奇怪的单词,立刻就意识到这位收信人脸上的茫然来自于何处。他感到有点不耐烦,可对方的姿态真诚,加上那么一张俊秀的脸,实在叫人不忍心发火。
      于是邮差放慢语速,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边说边把手里的信举到对方眼前:“请问是马克西米连·格罗斯先生吗?这里有格罗斯先生的信件。”
      “格罗斯吗?可是这里并没有……”
      少年这次听懂了,可脸上很快又露出了另外一种茫然。他的话还没说完,屋里突然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像是在叫绿发少年的名字,因为声音过后,他立刻转过身去和那人交谈了起来。
      “瞬,怎么了?”
      “是哥哥啊。有人来送信,说是给马克……什么格罗斯先生的,是不是搞错了?”
      “……那个人的话,不是正在房间里睡觉吗。”
      完全听不懂的语言,但不是德文。邮递员感觉自己的脸上应该又浮现出了不耐烦的神色,好在那两个人的交谈很快结束。另一个少年伸手按住门框,一言不发地从他手里拿过那封信。只不过,他的动作与其说是“拿”,不如说几乎是从邮差手里夺走了信。与先前开门的人不同,这位深蓝色短发的少年看起来略为年长,一对浓眉蹙得很紧,目光里带着股鹰隼般的锐意,仅轻轻一瞥就令人有种逃跑的冲动。
      这一次,是上门的邮递员愣愣地看着对方在签收单上写了两笔交还回来,又愣愣地伸手去接。他这才反应过来,看也没看就把单子塞回袋里,转身临走的时候,突然听那个凶巴巴的短发少年口中飘来一句僵硬的、发音还要更加糟糕的“多谢”。

      真正的收信人——马克西米连·格罗斯先生——在一辉关上大门的时候正从二楼走下来。他显然听到了门口的动静,但没去在意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自己又一次没能睡个好觉。他今天凌晨四点钟躺上床,到现在只睡了不到五个小时,就被尽职尽责的生物钟唤醒。姑且被称为“格罗斯”的男人就这样顶着一头凌乱的海蓝色长发,半倚在楼梯扶手上,哈欠连连地发了两句牢骚。瞬立刻露出点愧疚的样子,担心是自己的说话声吵醒了习惯性浅眠的前双子座战士。这老实巴交的反应倒是让人觉得自己在欺负他了,加隆——是说,格罗斯先生——漫不经心地朝瞬摆了摆手。
      “有信寄过来?”他看见了一辉手里拿着的东西,在对方开口前先一步主动发问。
      被问到的少年轻哼一声:“给你的,马克西米连·格罗斯先生——从苏联来的。”念出收信人全名的时候,一辉的口气里带上了浓浓的嘲讽。
      “苏联?我估计还没睡醒,它不是完蛋了吗。”
      “我看你的确还在做梦。”
      “啧,糟糕的现实。——它竟然还没完蛋。”加隆轻轻咋舌。他接过信封,前前后后看了两眼,似乎从短短几行字的笔迹上辨认出了寄信者。正要拆开封口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什么事来,抬头往门口张望了一下,然而大门关着,看不到外面的情况。
      “维多利亚夫人还在外面吗?”
      “是啊。外面还是挺冷的,我刚刚倒是想请她进屋,不过她不肯。”瞬想起那位躺在摇椅上抽着自制卷烟的女士,哪怕是如此闲适的举动也展现出高贵优雅的仪态,吐出来的每一道烟圈都极为赏心悦目。每次看见她,瞬都会如此感慨。

      *

      维多利亚夫人是这栋洋房的所有者,也是加隆三人的房东。少有人知道这位气质谈吐皆不凡的女士出身何处。她几乎从不在外走动,一年到头地守着她的洋房,唯一的兴趣似乎就是坐在门口的摇椅上抽烟,沉默地望着远处不知什么地方:有人说她在看无名烈士墓,那儿埋葬着年轻时的思念;也有人说那个方向是圣十字教堂,是在朝圣肖邦和莱蒙特的心脏;甚至还有人提名更远的中央火车站,说她一直在等着什么人出现。
      但关于维多利亚夫人的神秘身份,流传最广的说法应当是欧洲某个古老贵族的末裔。不光是因为她考究的衣着和明显的贵族做派举止,而且因为她很有钱。国家经济最不景气的那几年里,街上四处可见垂头丧气的失业。通货膨胀的压力如此之大,维多利亚夫人手头却仿佛有花不完的钱,而这绝对不可能是一个退休在家没有工作、身边也没有亲人、仅依靠每个月的房租过活的老太太所能享有的。
      她自称姓洛贝尔,可没人相信,波兰街头随处可见的姓氏里可出不了这么一位贵妇人。关于维多利亚夫人姓氏的竞猜已经持续了好几年,从皮亚斯特到卡文迪许,甚至波拿巴和美第奇都先后获得支持。加隆从街头巷尾听来人们的议论,当个笑料讲给了维多利亚夫人听。老妇人当时沐浴着华沙的阳光,舒适地做了几次深呼吸,末了,才夹起卷烟,像是特意为了给点面子般扬了扬嘴角,答道:与其做无谓的猜测,不如多吃两口卡兹米尔斯基的可丽饼。
      ——反正谁也猜不对。加隆听出来这句潜台词,反倒是自己笑了。

      *

      加隆回到房间,把还没拆开的信封随手丢到桌上,自己重新躺到床上,准备再睡个回笼觉。但很快,他发现自己小瞧了生物钟的力量,尽管闭上眼睛,却睡意全无。于是,脑袋沾上枕头不到十分钟,他就又从床上坐了起来,干瞪着眼再过了不到十分钟,总算彻底放弃睡觉的打算,唉声叹气地坐到桌前拿起了信。

      「尊敬的格罗斯先生,冒昧来信,如有打扰,深感抱歉。
      「我经多方打听得知了您的现住址,犹豫许久,最终于此次赴莫斯科的公差途中决心提笔写信。
      「距离你我分别已有半年之久,近日,不知何种原因,我时常想起与您共事的时光,虽时数不多,但尚算愉快。不夸张地讲,您是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所见过的最出色的人物之一。在过去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您传奇般的经历如此震撼。大环境已艰难至极,您却能全凭一己之力在柏林的金融场创下成就,这份卓越的智慧与勇气令我分外敬佩。今年初春,我离职从政,也仍能不时听闻您的活跃,直到几个月前您也向公司请辞,为处理私事而在华沙居住至今。
      「说到这里,请允许我进入正题……」

      加隆一目十行地看到这里,放下信纸捏了捏眉心。有时候,他实在讨厌同这样的人进行书信往来,因为阅读他们的来信是一件累人的事。在他声称自己“进入正题”之前,基本毫无意义的客套话已经占满了整整一页,让本就没有多少兴致的加隆更加昏昏欲睡。他不想再继续坐在桌前折磨自己,索性到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端着杯子走向客厅的时候,他看见瞬迎面走来,正欲打个招呼,就见绿发少年险些撞上自己,若不是加隆躲得快,热腾腾的咖啡就要遭殃。
      “对不起!我刚刚在走神……”反应过来的少年赶快道歉。
      而加隆则有点奇怪地看过去一眼,把杯子放上餐桌,轻飘飘地问:“怎么?有心事啊。”
      瞬沉默了下来,没有否认也没有立刻回答。加隆倒也不着急,拉开椅子坐下,开始拿汤匙搅拌杯中的饮品,好让它凉得快些。
      “这几天我一直在考虑一件事。”过了一会儿,瞬也走过来坐到加隆对面,微蹙着眉说道,“我感觉很迷茫,不知所措。将来究竟会怎么样呢?”
      加隆停下搅拌的动作,抬起头看了少年一眼。借着这一刹那的对视,瞬突然微微前倾身体,认真地提出一个令对方始料未及的问题:
      “——最开始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叮”一声,加隆松开手指,任汤匙碰上杯壁。
      瞬的话里给出了一个模糊的时间范围,但他们心照不宣。就在不久之前,他们获得了一次新生,不单指□□意义上的。神明的战场自此从他们的身边远去,大地的灾难被终结,本该长眠于地底下的灵魂又得以重见天日。令人欣慰的结局终于触手可及,胜利宣告战士们的不辱使命,却好像同时带走了他们前半生为之努力的意义与价值。
      随着雅典娜女神一声令下,圣域外的结界从保护伞变成了一道封锁线,不问立场身份将所有人拒之门外,女神自己也从此销声匿迹。她想必有自己的考虑,没人知道,但也从未有人质疑,心照不宣地等待着下一次的征召。圣域回不去了,眼前陌生的世界确实有些令人不安,但闯过至深黑暗的战士绝不缺乏面对的勇气与能力。瞬自然也是一样,坚韧的战士不会为此就担忧害怕,只是单纯为所学失去用武之地而感到烦恼。
      想到这里,加隆不禁笑了:“你这么想,说明之前的人生里没有留下什么遗憾。
      “——这可是好事,是让人羡慕的烦恼。”

      与之相反的是,他就没有这样的烦恼。他亏欠的人太多,想要挽回的、想要弥补的也太多,首当其冲的就是曾被他蒙骗、利用,直至付出生命的海将军。尽管从结果上来看还算可以接受,因为他们个个都是好孩子,复活之后得知当时的真相,即便心里难免有些介怀,却是没有一个对那场大战的推动者表现出恨之入骨的情绪:一笑泯恩仇算不上,但事情毕竟都过去了,人人都要朝前看,最多是关系疏远,见面的时候尴尬别扭。
      但加隆自己没办法当事情从没发生。刚到德国的时候,他每天在银行金库门前站上几个小时,就能拿到足够付上房租和饭钱的薪水,偶尔需要加班的时候就有模有样地端一把枪加入运钞车的押送队伍,然后获得一笔额外的加班费。让常人神经紧张的工作在加隆这里全无难度,业务能力高出同僚一截,钱自然不会比别人少。再加上他很少有什么大的支出,平常除了生活必需品之外什么也不买。短短两个月过去,虽然称不上多充裕,但钱终归是一点一点地积攒了下来。
      加隆把这些钱分成几份,挨个寄给了年轻的海将军们,为了兑换外币还接连跑了好几家银行。信封上没有署名,一起寄去的只有一张空白的明信片,背面是从比雷埃夫斯拍摄的爱琴海风景照。倘若一笔小钱能对他们开启新生活有所帮助,或者至少能充当他们回到家乡的路费,那就再好不过。加隆不去考虑对方收到钱会有什么反应,无论如何,这样无愧于他的良心。
      但最放心不下的还是朱利安少爷,曾经的船王家少主如今对波塞冬的事一无所知,却是在战后下定决心散尽家财投身慈善。加隆没办法对这个决定说一个“不”字,毕竟洪水的酿成他也在其中出了一份力。可三个未成年人——加上苏兰特和狄蒂斯——在社会上闯荡实在令人担忧。加隆承认这是自己过度紧张,但或许是对那场灾难同样的愧疚心使然,他觉得自己应当也能做点什么。
      于是下一个月的薪水,再加上剩下的存款,勉强够看的数目没在加隆手里待上半天,就被一起投进了股市。起先他还有些忐忑,后来发现着实是自己高估了赚钱的难度。看穿金融市场和经济走势就同看穿人心一样容易。等他辞掉银行的工作,接受邀请开始在证券机构上班的时候,手上的可支配资金已经足够加隆置办两套高定西装,再为自己租住的屋子里添几件新家具后还有余裕。——这些家底该足够帮上朱利安的忙,万一有意外发生,也不至于让他们彻底无依无靠。加隆甚至找过几家企业和机构私下里谈了赞助,总而言之,一切都考虑周全。
      也是在这段时间里,他结识了约瑟夫·施瓦茨——就是写信来的那一位先生,当时是加隆的上司。平心而论,加隆并不喜欢他。尽管施瓦茨曾对初来乍到的加隆颇为关照,为人正派,看得出是位受过良好教育的绅士。但这抹不去此人身上浓浓的精英知识分子做派,一心只读圣贤书,胸有大志却没有足以实现他们的气魄。也正是因此,施瓦茨后来转去从政也完全不为加隆看好:他去了波恩,搞不好还会让国家变得更糟。

      回忆到此暂告一段落。加隆已经喝完了杯子里的咖啡,瞬仍然坐在对面,握着双手放在桌面上,极有耐心地等着加隆整理好思绪。但前双子座战士默默地想了想,最终也没有把那些事说出来。他自认不是什么值得讲述的经历,于少年而言想必也没有多少参考价值。思索一番,他模棱两可地给出总结:
      “你说不知道做什么,因为你没有想过。”
      门口突然传来声音,一辉走进来,看见餐桌边的两个人,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你们在说什么?”
      “你可以现在开始想:问问自己接下来想要做什么。”加隆没去管一辉,停顿一下后接上了自己的前一句,“或者从一个目标开始。比如付给我这一个多月的伙食费,怎样?我不仅及时救了你们一命,还白白养了你们这么多天。”
      这话一出,瞬和一辉同时朝他看了过去,后者的目光几乎称得上瞪视。加隆站起来,走到一辉身边,抬手往他的背上一拍,生生让少年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
      “活下去远比你们想象中容易。糊口的办法遍地都是,只要放下无意义的固执。当然,如果你的目标就是‘活下去’的话。”
      加隆走出餐厅,扒着门框回身,懒洋洋地又补充道:“再怎样还可以回日本吧。虽然雅典娜不在,但她的家族总还是会管你们。——我听说天马座也在。要我说,你们这个年纪的小鬼本来就该乖乖去上高中。”

      *

      午后下起了小雨,又一阵一阵地刮风,本没有多大杀伤力的雨点打在脸上,居然也能拍得人睁不开眼。加隆在屋檐下收伞,突然想起了维多利亚夫人。他出门的时候,老妇人已经躺在摇椅上进入了梦乡,还是加隆俯身取走了她指间的香烟,以免烧着那条昂贵的毯子酿成火灾。但也不需要担心,因为瞬一定会及时发现天气变化,然后开门叫醒维多利亚夫人。
      卡兹米尔斯基的可丽饼店一天只营业四个小时:上午的八点到十点加上下午的四点到六点。这会儿正是休息时间,店前空无一人,玻璃门紧闭,门上挂着“休息中”的字牌,牌子角落里用水彩笔画了一只猫咪的脑袋,毫无疑问出自店主家热爱绘画的小女儿。
      听见敲门的声音,店里说着话的两个女孩子停了下来,其中一个——热爱绘画的那一个——走过来给加隆开了门。
      “下午好,格罗斯先生。”
      “下午好。”
      他们互相问候完,还系着围裙的店主就从柜台后走出来。男人的神情看起来颇为疲惫,两眼之下的青黑色清晰可见。他看见了加隆,又将视线转移到对方手中提着的包裹上,后者察觉到这道目光,心领神会地递了过去。
      “是维多利亚夫人拜托我送来的。最近的形势不太妙,也许你们需要这些。——这是她说的。”加隆将包裹放到柜台上,当着另外三人的面解开,露出被布料掩盖的物什:一条红宝石项链、一对珍珠耳钉和一双手工缝制的丝绸手套,三样东西的价值加起来几乎等同于华沙市中心的一栋房子。
      “如果你们最近很忙,我也可以帮忙代跑一趟典当行。在讲价这件事上我还是挺有自信的。”加隆开玩笑一般地打破沉默,对方却没有接话。卡兹米尔斯基有些恍惚地盯着摊开的包裹看了片刻,垂首叹息一声,伸手又把解开的布料重新合拢,轻轻往与自己相反的方向推了推。
      “请带回去吧,我怎么说都不能要……”
      “那为难的就是我了,维多利亚夫人可是交代我必须让你收下。”加隆看着他,没有伸手去接,转而用肘撑上玻璃柜台,“而且——不妨看看现实,这家店的收入恐怕连一只小猫都养活不了,不但如此,如果你们坚持还以同样的方式经营下去,那它完全就是沉重的负担。不拿走这些,下一个月你们要怎么过?”
      蓝发男人的嗓音很低,深绿的眼睛里像是晕染开一道墨迹般透出晦暗不明的光。卡兹米尔斯基皱眉,本能地不愿赞同。
      “我们能度过上个月,就能度过下个月。”
      “但是……”
      “——但是往后会不一样,爸爸。”
      另外的声音让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到卡兹米尔斯基的长女身上。
      “抱歉打断您,先生。”她先向加隆道歉,然后紧紧蹙着眉,对自己的父亲说道,“您难道没听说——大街小巷都传遍了——他们又在鼓捣新的改革,月底就要公决,没有几天了。到时候不论结果如何,他们都不会罢休。即便下个月过去,再下个月呢?到了明年,谁知道一切会怎么样……”
      女孩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她开始抹眼泪,不得不被妹妹搂着肩膀带到一旁柔声安慰。
      加隆看过去一眼,没有过多地关注,只是耳边仍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哽咽声。他再度叹了口气。

      “她是对的。”又是一阵沉默,而这回由卡兹米尔斯基先生自己先出了声,“但我总是想起那些客人,一个个都用期待的、充满希望的目光看着你。”
      从差不多十年前,甚至更早开始,面粉、鸡蛋、蔬菜和水果的价格就一路攀升,如今制作一份可丽饼的成本在十年前能买上十份一样的点心。卡兹米尔斯基却迟迟狠不下心涨价,想方设法硬生生地抗了下来。他本以为情况最多持续一两年,到了时候总会出现转机。可咬牙坚持到了今年,非但一点没有好转,将来似乎还会变得更糟。曾经还算殷实的积累既然已经快要见底,那么即便是再坚定的信念,也让人看不见希望。
      “先生。”卡兹米尔斯基突然抬头,与对面那人深绿的眼眸相对,郑重又带有一丝审视意味地问道,“您究竟想说什么?”
      男人铅灰的虹膜里有着若隐若现的光点,捉摸不定,让加隆想起维多利亚夫人,他也曾在那位老妇人的眼里望见相似的东西。加隆往身后看了一眼,卡兹米尔斯基的女儿们已经停下了哭泣,寂静蔓延,像是专为聆听他的回答,横生出一种奇异的神圣感。
      他决心不辜负这一点:“——您想要离开这里吗?”

      *

      今天午饭的时候,维多利亚夫人拜托加隆将包裹送到可丽饼店。当时,加隆正坐在沙发上,刚刚读完施瓦茨先生的信。也许是他当时的某些不经意的表现暴露了心中所想,抑或是维多利亚夫人本身便有看透人心的本领,总而言之,当她看见男人放下信纸,目光一扫,没头没尾地说道:
      “如果你要走,可否带他们一起?”
      加隆一愣,桌边的信纸被他的动作拂掉在地上,一双羊皮手套下的手掌又稳稳接住。维多利亚夫人摁灭香烟,抿起涂着鲜红色唇彩的嘴唇,将信纸和自己手中的包裹一起递过去。就是那个时候,加隆看见老妇人铅灰色的眼,无论是内里的矜重还是眼圈的轮廓都与可丽饼店的男人相似极了。
      “我不愿这么说,但情况确实很糟。如果可以,我自然建议你们离开。”
      “那位先生恐怕不情愿。”
      “他心里清楚。”维多利亚夫背着手摇了摇头,似乎还想接着说什么,但只是停顿一下,随后岔开了话题,“无妨,你不必费太多心思,只管问问,至于结果,如他所愿便好。——只是我自己的一个不情之请。”
      维多利亚夫人那时欲言又止,而现在,加隆将这些没有说出口的话讲给了面前的可丽饼店店主:“您救不了所有人,总要想想自己,想想孩子们。不会有人因此而怨恨您的。”
      卡兹米尔斯基刚想接话,便被加隆一个手势制止了。男人站直身体,又将装着贵重首饰的包裹往前推去。
      “您姑且还是收下吧。”加隆笑了笑,说着商量一样轻巧的话,语气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毕竟是一位母亲的心意。我也只是来传达她的一个……不情之请。”

      「我并无任何冒犯的意思,只是打算提醒您一件事。尊敬的先生,如果您正在波兰,那么我恳切地建议您尽早离开。……
      「我不愿说出这些话,却也无法以谎言面对您。事实如此,我此行来到莫斯科,所见所闻都令我相信,巨大的变故已经近在眼前。我以一位自封的友人之身份,于此形势变化的紧要关头,恳请您三思而后行。
      「倘若我的信为您带来了困扰,请谅解。无论如何,如您所愿,做您想做的事便好。我将送上祝福,并衷心地期待你我的重逢之日。」

      约瑟夫·施瓦茨的这一封信被加隆仔细地收了起来,他意识到,这位先生的从政天赋或许并不像自己先前所想那般糟糕。只是,即便他日后回到柏林,也再没有同施瓦茨有过任何书信往来,自然也再没有过重逢的一日。
      他们定在月底离开华沙。正如卡兹米尔斯基家的女儿所说,新一轮的经济改革于前一天举行了公决,没能通过也在意料之中。他离下台也不远了。维多利亚夫人轻描淡写地谈起领导人时,虚虚咬着香烟,吐字不是非常清晰,唇彩在滤嘴上氤氲出一片浅浅的樱粉色。
      一辉和瞬紧跟着加隆走到门口,一人提了一个袋子,装着足够他们度过几天的口粮。他们当初因为一些意外流落华沙,幸亏被加隆及时发现带了回去,因而身上没有带行李,后来置办的两三套换洗衣物也不打算带走,直接在华沙捐给了福利机构。
      “维多利亚夫人不一起走吗?”瞬注意到老地方上的摇椅和摇椅上的老妇人,不解地问。
      对方摇了摇头,吐出一个烟圈,无言地望向远方——也许是无名烈士墓,也许是圣十字教堂,也许是中央火车站。
      瞬又看向加隆,后者耸了耸肩表示无可奈何。
      “关于之前我们谈到的事,谢谢你,加隆。”瞬忽然又说,突如其来的道谢让加隆一时摸不着头脑,仔细回忆一番才想起那天上午两人有关未来规划的谈话,于是点点头示意少年继续,“我和哥哥商量过了,我……”
      栅栏外的招呼声打断了少年的话。卡兹米尔斯基先生带着他的两个女儿站在不远处,男人虽然叫着加隆的化名,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前的那位老妇人。可维多利亚夫人早已合拢双眸,双手交叠着搭在毯子上,不做任何反应。
      “将来会好起来的。”蓝发青年突兀地开口,斩钉截铁,“总有人在为之努力。必定。”
      “也包括你吗?”
      “当然不。”
      维多利亚夫人得到一个毫不犹豫的回答,掀开眼皮轻笑一声:“一路顺风。”
      她眯起眼往卡兹米尔斯基三人的方向瞥过去一下,又重新安睡下去。

      *

      十二月初,柏林飘起了雪花。
      高大的年轻人阔步走进火车站,肩上已经一片湿润,就连金黄的发尾都挂了几朵小巧的白花。他显得有些急匆匆,不时低头看一眼腕表,然后再皱着眉扫视车站的人群,那张本就线条硬朗的脸庞此刻更显冷峻。约莫五分钟后,他终于找到了此行的目标:对方有一头极为显眼的海蓝色长发,熙熙攘攘的人群也掩盖不住那浓郁的色彩。
      拉达曼提斯的神色终于稍稍舒缓,只有与发色相仿的眉毛仍缠绕连结在一起。在他发现加隆的时候,对方也发现了他,竟还颇有默契地互相抬了抬下巴。
      他们最后在车站出口的路边碰头,一旁就是出租车上车点,到处可见带着行李的旅客和招揽生意的司机。加隆在小超市买了一罐饮料,付账的时候却只从口袋里掏出几枚波兰兹罗提。他询问货币兑换窗口的话说了一半,拉达曼提斯走过来帮忙付了钱。
      “算我请你的。”他把饮料塞到加隆手里。而加隆也没矫情,利落地打开来仰头喝了一口。
      “谢啦。你可以不用过来接站的,我好歹也在柏林待过。”
      “我正好有空。”拉达曼提斯随口应道,他看了看等在出口的另几位同行者,目光在绿发少年的身影上微微一沉,但很快移开,掠过正抱胸观察车站环境的一辉,最后落在带着两个女儿的男人身上,目不斜视地低声发问,“是他们几个人?”
      加隆“嗯”了一声,晃了晃手里的易拉罐,听着液体撞击金属壁的声音。
      “你们可要好好招待,我毕竟受人所托,答应了带他们安全回德国。”
      “自然。”前天猛星战士并未理会曾经的敌人话中的调侃,颇为坦荡地保证道,“潘多拉小姐最近不在海因斯坦城,所以也许需要他们等一阵子,但亏待是不可能的。毕竟那也是海因斯坦的血脉。——潘多拉小姐说的。”
      易拉罐“叮咚”一声坠入垃圾桶底。加隆收手插进衣兜,又听拉达曼提斯顿住一下,继续说:“但让我惊讶的还是——你怎么会结识那位老夫人?论辈分讲,潘多拉小姐该叫她姑母。是老海因斯坦先生最年长的姊妹,听说年轻的时候和一个外国男人私奔,便一点消息都没有。她竟还活着,甚至得了儿孙。”
      “她在华沙。我租了她家的房子,只是个巧合罢了。”
      “你倒是也不介意……”
      加隆转头,四平八稳的注视让拉达曼提斯无法再继续说下去,而他随后的一番话,也确确实实令他收起了任何反驳、或是追问的打算。
      “有什么好介意的?海因斯坦、冥界、还是圣战,和她都毫无关系。维多利亚夫人是个好人,她请我帮忙,而我恰巧顺路。”
      拉达曼提斯没有接话,只是又皱起眉,思索起什么来。片刻,当加隆已经率先迈开两步,超过他走到前面时,才回过神追了上去。
      “不过,你居然想到联系我。真少见。”
      “那当然——我只认识你。”

      拉达曼提斯第二天下午有课,必须乘今晚的车回海德堡。加隆为报答他千里迢迢赶来柏林接站,也将人送上了前往车站的出租车。
      “你打算留在柏林吗?回证券业做老本行?我看你挺擅长。”开车前,拉达曼提斯摇下车窗,问道。
      “算了吧,总有其它更有趣的事可以用来消耗生命。”蓝发青年不以为然,动作粗鲁地拍了拍胳膊上的雪,然后咧嘴一笑,“前半辈子总泡海里,现在也许该去天空上看看。”
      他没等拉达曼提斯的下一句话,就摆着手示意他赶紧关上窗户,再不走就要误车了。
      “好好学习。——如果将来我去剑桥,会找你做向导的。”
      拉达曼提斯露出一个苦恼的表情,说拿到的offer太多,迟迟没决定去哪儿念硕士。说完,他飞快地合上车窗,在加隆的笑骂声中绝尘而去。

      在潘多拉回来接卡兹米尔斯基一家回海因斯坦城之前,他们还要再在柏林待上三天。这座城市如今的情况并不比华沙好上多少,加隆既然答应了维多利亚夫人的请求,就一定会信守诺言,奉陪到底。所幸海因斯坦搞定了一系列麻烦的手续:包括身份证明、出入境许可和居留凭证,其效率之高不得不让加隆咋舌两声“果真是特权阶级”。
      一辉和瞬倒是第二天一早便告别了加隆,启程离开了。他们走得很早,似乎本来是不打算通知任何人的,却没想到在酒店大堂里与蓝发男人撞个正着——加隆起得更早。
      尽管两名少年当时身上什么也没带,但总之看起来就是一副要出远门的模样。加隆盯着他们看,却没出声叫住。一辉目不斜视打算走自己的路,倒是瞬环顾左右,想起前几天的对话,觉得一声不吭地走显得有点忘恩负义。
      “要回日本?”加隆一下子看穿他们的目的地,惹得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是的。我仔细想了想,觉得加隆你说得对:到学校去学点新东西,认识些新朋友,是个好选择。”
      “看样子我一时半会收不到伙食费了。而且那是逗你玩的,我可不相信有小孩真的喜欢上学。”加隆噗嗤一声笑出来,他看了看瞬,又看了看刻意站得很远不愿参与谈话的一辉,然后又默默地摆正坐姿,“不过也挺好。就自由自在,做点想做的事。或者,至少找到什么是自己想做的。”
      临出门的时候,瞬转过身来挥手,一辉也极不情愿地、象征性地抬了抬胳膊。
      雪后的城市有着特殊的安谧与从容,天空一碧如洗,几乎让人忘却它曾历经的、正历经的、以及即将历经的动荡起伏。风雨飘摇的日子还有多久,将来会变成什么模样,谁也说不清。这些与他们有关却又无关,世界也许会变好也可能变坏,但总归能找到什么是自己想做的——所有人都一样,总归要找到。

      *

      自行车的铃响打破了克拉科夫郊区街的宁静。邮差把车停在浅绿色屋顶的洋房前,背着斜挎包走进大开的院门,脚步声惊醒了摇椅上的老妇人,她在初现的日光下睁眼,扫过走近的邮差时微微面露惊讶。
      “送信的?”
      “是的,夫人。给马克西米连·格罗斯先生,他住在这里吗?”
      “你来晚了一步,他刚刚……哇哦。”老妇人不经意地往邮递员身后一瞥:一个身影立在铁栅栏边,正抬头端详这座房子。那位青年注意到她的眼神,皱了皱眉,迟疑一下后也迈进了院子。
      “请问……”
      “真是巧了,你要找的人,这下刚好回来了。”老妇人打断来客的话,兀自对邮递员说。她重复了一遍收信人的姓名,然后朝前抬了抬下巴,示意邮递员将信件交到这位青年手上。
      当事人一言不发,顺着意思签收了信,前前后后打量起信封。等到邮递员摆手告别,重新骑上他的自行车继续在华沙的大街小巷穿梭,他才收回目光。老妇人没给他再度开口的机会,在继续享受晨曦的间隙里,偏过脑袋望着青年蓝色的发尾,说道:
      “若是您见到他,就请转交这封信吧,不知名的先生。”

      “不知名的先生”挑眉回望,老妇人已闭上眼,转过头,不再看他。
      他轻轻向对面点头致意,转身的时候忽然迎面吹起来一阵风,脆弱的信封在他手中作响,一张纸从破开的封口中滑落,掉在地上。他低头去看,看见了那一面上短短的几行字。

      「致海飞龙:
      「感谢关切,一切安好。
      「P.S.苏兰特让我转告你,无须挂念,尽管随你所愿,做想做的事。」

      他俯身把纸捡起来,发现那是一张明信片,背面印着西伯利亚一望无际的冰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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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神圣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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