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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风起 ...

  •   苏辞下朝一回府,便看到荀子深那孩子堵在她屋门口,徘徊跺脚。初春的雨还是极寒的,少年一身烟云紫的劲装湿了一半。

      荀子深见到来人,喜道:“将军你回来了?”

      苏辞微微颔首,领他进屋,倒了杯热茶水给他,“可是想好了?”

      荀子深接过茶水,正色道:“是,我想好了。子深从未后悔跟随将军,日后亦想常伴将军左右,只求将军莫要再将我当孩子看,子深也想成为顶天立地的英雄,想像将军一般驰骋疆场。”

      苏辞低眉凝视着茶杯,并未立即回应。

      她鎏金面具下的眸色淡淡的,像寒玉一般冷淡,似乎怎么也暖不过来,不似荀子深这般十五六岁的少年,眸子里总是闪着希翼的光。

      “荀老将军可同意?”

      良久后,苏辞问道。

      荀子深:“我与爹说过了,他说但凭将军做主。”

      屋檐下的雨滴滴答答的,苏辞看向窗外摇摇欲坠的雨珠,“子深,你可想过以后?自古为将者,多难有善终。即便是我,今日掌兵十万,一呼百应,他日是死于沙场敌手,还是死于朝堂诡谋,都不得而知。你战胜,功高震主,你战败,山河破碎。这是死局,荀老将军知,我知,你知吗?”

      荀子深神色郑重起来,单膝跪在苏辞面前,双手抱拳,“我知,可子深心甘情愿,将军和爹不也是心甘情愿吗?子深最庆幸的事就是十四岁便被爹扔进军营里,不会像皇城里那些世家公子一样,不知何为血流成河,不知何为民生疾苦。我愿效仿将军,只求沙场为国死,不求马革裹尸还。”

      苏辞垂眸,似乎并不高兴。

      效仿她?是啊,世上有多少有志之士想效仿苏辞,觉得她忠肝义胆,为北燕江山鞠躬尽瘁,吓得敌国闻风丧胆,何其风光,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战场和朝堂上的阴谋暗箭有多让人疲倦。

      苏辞叹了口气,“起来吧,我可以让你留下,但有一点你要记住,日后不管你做什么,首先要保住一条命,不然其他一切大话都是白搭。”

      她并未怪他私自去追魏忠北,只是这孩子终究涉世尚浅,若那日魏忠北随便下个套,来个诱敌深入,他连高呼冤枉的机会都没有。

      荀子深得到了苏辞的同意,高兴了还没半刻,宫里就来人了。

      刘瑾公公亲自带人登门,这位五十岁出头的老太监可是北燕帝面前的红人,昔年伺候过北燕帝的生母,有点功劳。

      不过,这老家伙近年来越发圆润,走起路来一身肥膘直晃,脸上的肉把眼睛都挤没了,眯成了一条缝,对谁都是一副笑脸,心里笑不笑就不知道了,大家私下里都叫他“笑面虎”。

      刘瑾翘着兰花指就走了过来,“哟,苏将军原来在这里,可让咱家好找。”

      苏辞后退了一步,疏远道:“刘公公前来所为何事?”

      刘瑾也不恼,依旧一副笑眯眯的模样,“陛下心疼将军多年驻守南境,特让咱家给将军带来一份礼物,还不快呈上来。”

      他尖细的嗓音一吼,小太监赶紧奉上一个紫檀木的礼盒。

      小不点不知道从哪里突然蹦出来,一声狼吼吓瘫了一众太监,叼起那木盒就朝墙扔去。

      哐当一声,木盒被摔开,里面的两只手臂滚落出来。

      荀子深见状,当即寒剑出鞘。

      小不点对血腥味极其敏感,浑身的白毛竖起,凶神恶煞地盯着一众太监,恨不得将来人拆入腹中。

      这些年来刺杀苏辞的刺客大多连她的营帐都没靠近,只因身上血腥味太重,躲不过雪戮狼的鼻子。

      苏辞的手落在小不点的头上,“放心,他们没有恶意。”

      小不点不情愿地拱了拱苏辞的手,舔了她手心几下,这才三步两回头地离开,似乎只要这群太监里有心怀不轨的人,它一个回头猛扑,就能咬得人头破血流。

      刘瑾吓得瘫坐在地上,滚了半天都没爬起来,肉太多也是一种负担,小太监哪里扶得起来他,还是苏辞伸手将他拉了起来。

      苏辞缓缓道:“雪戮狼无礼,望刘公公莫要怪罪。日后这种小事,刘公公还是让手下的人来吧。”

      即便吓得脸色苍白,刘瑾还是笑的,“怎么会?将军养得这狼极好,护主得很,至……至于这礼盒,陛下说此乃关内侯欠将军的。”

      荀子深一惊,看了眼墙角血淋淋的手臂,“这是关内侯的手臂?”

      刘瑾微笑着低下头,表示默认,这双手臂可是禁军刚从关内侯身上砍下来的,直接将人疼晕了过去。

      荀子深心中疑惑,为何是欠将军的?

      苏辞低眉未言,看不出喜怒。

      小不点原本躲在院门后面偷窥,这家伙似乎知道苏辞不开心,心疼地看了她几眼,一下子又扑了出来,一声巨吼将刘瑾等人吓得如惊弓之鸟,二话不说往外跑。

      一旁的走廊里,褚慎微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小童站在他身后,正捧着碗面条狼吞虎咽。

      褚慎微手里捧着暖炉,公子如玉立在屋檐下,雅致得很,“我们的人还是查不到吗?”

      小童嘴里嚼着的面条,含糊不清道:“将军从军以前的经历完全如一张白纸,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父母为何人,就像是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军中,所有人都说她是上苍派来解救北燕的,命中注定要横扫诸国。”

      她是北燕的守护神,却是诸国的灾难。

      褚慎微望着墙角的血迹,“也许我们应该从关内侯的手臂查起,从宫里查起,毕竟在北燕能将一个人的前尘过往抹杀得一干二净的,只有那个人。”

      小童吞下最后一口面条,眸深似海,一点也不像个十岁的孩子,“对了,宫中的线人来报,皇宫最西处有一座倚梅园,一直由北燕帝的亲卫把手,我们的人渗透不进去,不过似乎和将军有关。”

      ……

      次日,苏辞递的折子再次被北燕帝驳了回去。

      刘瑾也不知苏辞的折子里写了什么,北燕帝看了之后勃然大怒,他着实佩服这位年轻的将军。

      北燕帝是什么样的人物,叛军打到跟前,连眉毛都没动一根,却被苏辞的折子气得掀了书案。

      朝堂上下谁不知道,北燕这位年轻帝王和初生牛犊的将军不对盘,皇上对苏辞的厌恶简直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

      不过这次着实奇怪,北燕帝生气归生气,除了将折子给苏辞扔回去,什么都没说,当真是稀奇了。

      皇宫西处,倚梅园。

      今日苏辞出门特意换了一身干净的红衣,收拾了一番。

      褚慎微瞧见了,惊奇地看了她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苏辞是什么人?活得糙得很,只有上朝的时候,才肯梳个像样的发髻,平时就把头发往后面一扎,还一直嫌麻烦,恨不得剃个秃头。

      倚梅园的守卫见到来人,立即打开了门。

      这园子大得很,说是叫倚梅园,里面一棵梅花树都没有,只因住在这儿的人是个大俗人,把满院梅树都砍了,全种了大白菜。

      苏辞还没进屋,就听见沈涵在屋中嚷嚷,“屋后那块空地要种白菜,你种什么大蒜?”

      一个女人与他对吼,“多吃点大蒜好,包治百病,天天吃大白菜,你咋不腻啊?”

      苏辞刚推开门,女人的鞋就朝她迎面扑来,被她一手接住,本来是打沈涵的,可惜打偏了。

      女人见自己的绣鞋在苏辞手里,面子挂不住了,闹了个大红脸,“阿辞,你回来了?温姨不是故意的,都怪你师傅……”

      沈涵拄着双拐,一身粗布破衣都掩盖不住那身风华傲骨,见到来人,三分惊讶,七分欣喜,却被他隐藏得极好,瞬间板起张脸,“还知道回来?怎么不死在边关?”

      温姨脱下另一只绣鞋,准确无误地糊向他后脑勺,“你就不会说点好听的?往日天天千思万想,好不容易见了面,非要咒人家死才甘心吗?这要是真出点什么事,有你后悔的!”

      女子名唤温音书,本是个娴静温婉的女子,相貌也是清丽端庄,就是和沈涵住了这么多年,脾气都被带偏了。

      沈涵捂着后脑勺,矢口否认,“谁千思万想了?你别胡说。”

      温姨懒得理他,赶紧将苏辞迎进屋,“别理你师傅,谁胡说谁心里清楚。”

      苏辞刚坐到桌边,沈涵便厚着脸皮,将双拐一放,坐到了对面,一手敲着茶杯,示意某人给他倒茶。

      苏辞动作熟练地为他斟了一杯茶,没有半分怒色,恭敬得很。

      沈涵瞧她这模样就来气,“混账东西,年纪见长,话不见多,跟块铁疙瘩一样。”

      他嘴上骂着,眼睛却舍不得从对面人身上移开,心道:四年没见了吧,个头长了,瘦了,浑身能有二两肉吗?一天到晚戴着那破面具不嫌捂得慌吗?

      温姨自告奋勇去端糕点,好让师徒二人叙叙旧。

      可苏辞也不说话,一味地给沈涵斟茶,直到逼得沈涵快发火了,才缓缓开口,“陛下来过?”

      表面上是问句,语气却是肯定的。桌子上多出的那半杯剩茶还没来得及撤下,而这倚梅园除了苏辞,只有北燕帝能进。

      沈涵也不藏着掖着,师徒这么些年,他对面坐着的人有多聪明,他心里清楚,“来过,跟我抱怨了一通,说你三天递了九份折子,一门心思地想回南境戍守,连在皇城多待半个时辰都不愿。”

      苏辞:“确实不愿,皇城之中尔虞我诈没有战场来得痛快……”

      皇宫九门那高不可攀的城墙除了豢养欲望,还能有什么用处?

      满朝文武皆是家财万贯,除了酒池肉林,可愿施舍半个铜板给百姓?多在这皇城待一日,她都觉得窒息,她怕她一个忍不住,屠了满朝文武。

      沈涵:“可陛下需要你,这些年来他在帝王之位上看似风光,但谢王两家把持朝政,满庭酸儒把朝堂弄得乌烟瘴气,文臣武将政见不合,越演越烈,你就算远在边关,也难以置身事外。”

      苏辞不动声色地饮着茶,依旧一副凉薄的模样,“是陛下想让我留下,还是师傅想?”

      沈涵差点把茶杯糊她脸上,这孩子到底在计较什么,“这有什么区别吗?皇帝下旨让你留下,你还会抗旨不成?”

      苏辞:“不会,但我未必会尽力帮他。”

      沈涵一直想留两撇胡子,但温姨不让,说丑,这要是留了,估计这会儿胡子都气飞了,“你个混账玩意,非逼着师傅求你留下是吗?滚,现在就滚,别来老子的倚梅园,你都侮辱了这满园的大白菜。”

      温姨一进屋就看到沈涵朝苏辞大呼小叫,“姓沈的,让谁滚呢?你给我滚去厨房做饭,立刻、马上。”

      都说发飙的女人是母老虎,沈涵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能不顾性命和老虎对着干呢?当即拄着双拐,屁颠屁颠地奔了厨房。

      苏辞嘴角弯起一抹很浅的弧度,浅得让人都察觉不到,望着沈涵的背影,担忧道:“他双腿不便,能做得了饭吗?”

      温姨:“放心吧,以前把我惹急了,三天不给他做饭,我看他拄着拐杖在厨房炒菜也挺利索的,就是惯的臭毛病。”

      沈涵被北燕帝囚禁在倚梅园有六年了,他双腿尽断,一直都是温姨照顾他。

      四年前苏辞见温姨的时候还是个风华正茂的妙龄女子,如今添了几分岁月的痕迹,沉稳了不少,不管她是出于何种目的留在沈涵身旁,苏辞打心底里感激她。

      温姨将糕点硬塞到苏辞手中,“尝尝这个,你也别和你师傅计较,他就那驴脾气,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还和个孩子一样小心眼,平常芝麻蒜皮的小事都能和我吵一天。偏偏是个心里软嘴又犟的人,时不时就坐在园子里望着南面发呆,我知道他是惦记你。阿辞,你……”

      苏辞:“我会留下。”

      沈涵再大吵大闹,终究会让她自己拿主意,不会左右她的意愿,表面上把她往外轰,心底里是不希望她趟皇城的浑水。但温姨不一样,她会顺着她主子的意愿劝苏辞留下。

      苏辞攥着手里的糕点,“师傅长白头发了,明明上次回来的时候还没有。我会留在皇城,哪怕为了多陪他几天。”

      打蛇打七寸,北燕帝抓住了她最大的弱点。

      等到沈涵炒好菜,苏辞真佩服温姨能陪她师傅过六年,满桌子清一色的大白菜,水煮大白菜、清蒸大白菜、红烧大白菜、酱焖大白菜、醋溜大白菜,还有珍珠翡翠白菜汤。

      大将军险些给沈涵跪了,她压制着抽搐的嘴角,刚准备下筷子尝一尝,侍卫却突然进来,恭敬道:“将军,陛下有口谕,您每次待在倚梅园不能超过半个时辰,时辰已经到了。”

      沈涵的眉头皱了皱,手里还拿着苏辞的碗,给她盛汤。

      苏辞未说什么,起身朝沈涵行了一礼,又颔首示意温姨,便匆匆离开了。

      谁敢驳了帝王的旨意,那是天子,一言可伏尸百万,一行可流血千里。

      沈涵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随手拿起糕点盘里一块点心,囫囵嚼着,“做糕点别放那么多糖,她不爱吃甜的。”

      温姨心疼地看着沈涵有些落寞的背影,又看了看一桌子菜,怕是白做了。

      ……

      皇宫的路九曲十八弯,倚梅园又在皇宫最西,偏僻得很,出宫都要走好久。但苏辞从不需太监宫女带路,因为这皇宫她比任何人都熟,而且也没有哪个太监宫女愿意靠近这位一身寒气的将军。

      她选了条最近的路,穿林而过,刚走到半路,树上一只幼鸟掉了下来,被苏辞稳稳接住,这片林子都是古树,枝干粗大,十分茂盛。

      大将军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低眉瞧了瞧掌中稚鸟,一个飞身上树,刚靠近鸟窝,树下就走来两个偷偷摸摸的人。

      两个宫女来到树下,东张西望了半天,其中一个苏辞看着面熟,虽然穿着宫女服,但这不是那日宣政殿上的茗妃吗?

      宫女道:“娘娘放心,我已经收买了奶娘,她一会儿就会带着小皇子来这边,皇后绝对不会知道的。”

      茗妃微微点头,冷艳的脸上依旧是那副从容淡定的模样,但苏辞看得出她眸子中有几分焦虑。想来也正常,孩子刚生下来就被送去给皇后抚养,大殿上又差点被关内侯杀了,哪个母亲放心得下?

      宫女道:“来了来了。”

      一个衣着华丽的奶娘抱着襁褓中的婴儿,慌里慌张地走了过来,“茗妃娘娘,您真是为难奴婢了,这要是被皇后娘娘知道了,非打断奴婢的腿不成。”

      茗妃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瞧了一眼贴身的宫女,宫女立即将一沓银票递给奶娘,奶娘哪里还担忧自己可能会断的双腿,乐得都不着北了。

      茗妃抱着孩子,再冷艳的人眼角都泛了泪光,从怀中掏出一把长命锁,想给小皇子戴上。

      奶娘见了,立马拦住,“娘娘不可啊,这回头皇后娘娘看到了,不就露馅了吗?”

      宫女道:“你就说是你给小皇子求的,不就行了吗?”

      奶娘看了一眼那长命锁的材质,“娘娘,奴婢可没钱给小皇子求这么好的东西?”

      不远处,突然传来人声,三人皆是一惊,茗妃手中的长命锁掉落到草丛中。

      奶娘立马夺回孩子,急道:“娘娘,你们还不快走?”

      走是来不及了,茗妃和宫女只能暂时躲到树后。

      苏辞今日这闲事管得真不巧,怕是被堵在树上了。

      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领人走了过来,兴师问罪,“奶娘你不在宫中,怎么带着小皇子来这儿了?”

      奶娘吓得直哆嗦,“奴……奴婢怕小皇子在屋中闷得慌,就带他出来走走。”

      掌事宫女又不傻,身后带着一众侍卫,明显是在捉人的,一把推开奶娘,朝树后吼道:“还不给我滚出来。”

      茗妃和宫女躲在树后不敢动,掌事宫女一个眼神,示意侍卫去树后抓人。

      侍卫们刚走到树跟前,一袭红衣从树上落下。

      苏辞淡漠而立,拍了拍身上的树叶,心说:我今天定然因为见到了师傅,心里高兴,才愿意管这一箩筐的破事。

      “本将军滚出来了,掌事姑姑有何赐教?”

      掌事宫女见到苏辞,胆子险些吓破了,“将……将军怎么在这里?”

      宫里的侍卫没有不认识苏辞的,毕竟那大殿之上生擒关内侯的金甲将军太显眼了,敬佩大于畏惧,皆是恭敬行礼。

      苏辞伸出手,一只小鸟稳稳地蹲在她手心,“偷鸟。”

      众人一阵语噎,这名震天下的大将军居然这么没品,跑到宫里偷鸟。

      苏辞幽幽开口,“但掌事姑姑打扰到了本将军偷鸟。”

      这话一出吓得掌事宫女浑身冷汗,都说苏辞杀人不眨眼,她今日不会将命交代在这里吧?

      苏辞一挥袖,“滚。”

      掌事宫女纵然有心再搜搜树后,可她没那个胆子,赶紧带着人溜了。

      苏辞没有理会树后人,再一个飞身,将鸟还回树上,便潇洒离开了。

      她帮人从不图什么,宫人们都说茗妃是北燕帝最不受宠的妃子,但苏辞心里知道,不受宠能诞下龙子吗?谢皇后和王贵妃入宫多年,可有过子嗣?

      况且小皇子是那个人的孩子,刚才没顾得上瞅一眼,也不知道长得和他小时候像不像。

      将军府。

      苏辞一回来就看见褚慎微在院里戏耍小不点,雪戮狼通人性,贼得很,可它再贼也不比上褚慎微的心黑,那是狐狸的祖宗,若有人能生七窍玲珑心,他非歹再多上一窍,八面通透。

      还有她院子里那棵根正苗红的柳树到底是谁给揪秃了?

      黎清看不过去了,拎起棍子追着褚狐狸就揍,“你别欺负小不点了,屁股都被你打红了。”

      褚慎微:“它屁股上都是白毛,你还能看出红来?”

      别看他体弱多病,跑起来可真不弱,黎清打了他半天都没揍到,最后一溜烟地躲到苏辞身后,叫嚣道:“黎清你打吧,伤了将军,可不赖褚某。”

      黎清:“褚七,你就是个混蛋。”

      褚七乃是褚慎微的小名,一般大家骂他的时候,总喜欢把这个名字拿出来遛一遛。

      苏辞一手拦着,“他身子骨不好,你就别闹腾他了。”

      黎清泪眼汪汪地看着她,“将军!你被这狐狸精迷了心窍吗?不然怎么能每次都这么偏护他呢?”

      苏辞:“……”

      苏辞:“咳咳,黎清,狐狸精是形容女子的……”

      黎清:“你瞧他那张脸,那个弱兮兮的白莲样,哪里不像个狐狸精?”

      褚慎微从苏辞身后探出头,笑眯眯道:“小黎清承认吧,你就是嫉妒我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容貌,嫉妒将军更喜欢我。”

      黎清急了,“嫉妒个屁,将军才不喜欢你呢!你出来,看我不打死你!”

      苏辞伸手拦住了她,无奈道:“好了黎清,别闹了,去准备一辆大点的马车。陛下昨日下旨,让我将小不点送出城。”

      黎清委屈极了,扔下棍子就跑了。

      一炷香后,将军府门口,一辆不大的马车摇摇晃晃地启程了。

      小不点这体型实在是大得有些过分,一般的马车根本放不下它,再加上褚慎微怕黎清再打他,硬要挤上马车,一狼两人格外拥挤。

      苏辞被挤到了马车角落,“你给我滚下去。”

      褚慎微嬉皮笑脸道:“将军您平时和我睡一张床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

      苏辞脸一黑,恨不得一巴掌糊过去,“是你非要和我挤一张床。”

      褚慎微耸了耸肩,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没办法,在下/体寒,每个月初七格外怕冷,要不抱着个人睡,在下怕是熬不到初八的太阳。”

      苏辞无声地瞪着他,他以为要不是他有病,她能容他这般放肆,可为何每次都要来找她睡?

      褚慎微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军中都是粗汉子,只有将军没有狐臭,在下不找将军,找谁?”

      苏辞:“徐大夫。”

      褚慎微一脸嫌弃,“就他那身子骨,还不如褚某呢。”

      苏辞:“……”

      你哪来的脸嫌弃徐大夫?

      好在褚慎微每次找她睡觉时,都很规矩,没生出什么多余的事端,似乎也没发现她是女子。

      苏辞不想与如此厚颜无耻的人说话,遂而闭目养神。

      褚慎微一路上嘴皮子就没停过,从南方的水灾聊到了军中火器,东一句,西一句,漫天胡诌。

      待马车走到皇城最繁华的武神街,一直酣睡的小不点忽然醒了过来,鼻子动了动,目露凶光。

      苏辞也察觉街道人流的涌动,撩起车帘往外看。

      不远处的天香酒楼,一个衣裳不整、满身鞭伤的女子披头散发地站在二楼,纵身一跃,楼下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见人跳了下来,纷纷闪躲,只有一个脏兮兮的和尚冲了上去,给那女子当了人肉垫子。

      与此同时,天香酒楼里跑出六七个公子哥,清一色的道服,衣裳半挂在肩上,腰带都没来得系好。

      带头的年轻人束着金镶玉的发冠,一脚踢在女子的腹部上,“贱人,让你跑,伺候本少爷是你的福分。”

      被砸得七荤八素的脏和尚顾不上自己的一身痛,赶紧挡在女子身前,挨了好几下爆踢,“施主,修道之人当以慈悲为怀……”

      “臭和尚,知道本少爷是谁吗?”

      那和尚一身又脏又破的袈裟,满脸是泥,连五官都看不出来,但有点见识,认识这群公子哥的道服,“施主们是落云观的弟子?”

      落云观,北燕最大的道观,多少达官显贵踏破了门槛就为了巴结天下道教之首的未济道长,只因北燕不兴佛教,只信道教。

      “臭和尚,算你有点眼力见,本少爷除了是未济道长的入室弟子,还是当朝右相的亲侄子。”

      苏辞下了马车,凑上前,百姓们纷纷议论着。

      一位长者悲愤道:“这是什么世道啊?有权有势的子弟都以入道观为荣,做假道士,作威作福。”

      褚慎微随后蹭上前去,故意与长者攀谈,“老人家,这道士修行清苦得很,有钱有势的人家跑去做道士岂不是找罪受?”

      长者:“哪里会是找罪受?自从未济道长主管落云观,广收富家子弟,主张修道靠诚心,即便平日骄奢淫逸,只要心诚照样能得道成仙,因此那帮达官显贵更加肆无忌惮。”

      两句话的功夫,一个妇人家冲进人群,抱着跳楼的女子就哭,“凤儿,娘终于找你了,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跳楼的女子奄奄一息,流下两行清泪,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话,嘴角还溢着血。

      脏和尚脱下衣袍,盖在女子身上,伸手去号她的脉,却被方才那假道士一脚踢开,“滚开,别多管闲事。”

      他吩咐身后的人,“给我看看她死了吗?居然敢跑,没死拉回去,也让那群下人好好享受一下。”

      跳楼的女子听了,两眼一红,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扑向假道士,一口咬住他的胳膊。

      只可惜女子被折磨久了,没了力气,假道士疼得一甩,女子便如脱线的风筝朝柱子撞去,只差一寸便要撞个头破血流。

      苏辞一个飞身,千钧一发之际将那女子捞回,交给脏和尚。

      假道士瞪着眼前的红衣公子,怒道:“又来一个多管闲事的,活得不耐烦是吗?给我上。”

      五六个道士一起上,在苏辞眼里和废物没什么区别,光用脚便一招放倒,冷冷道:“按北燕律法,毁女子清白,轻者十年牢狱,重则发配边疆。”

      假道士看出来人厉害,纵然心里打鼓,好在靠山够硬,“小子,戴张面具,你就了不起是吗?我舅舅是当朝右相王寄北,乌衣巷王家听说过没有?那可是权倾朝野的世家,朝中半数官员都是我舅舅的门生。”

      苏辞:“那又如何?”

      假道士:“呵呵,如何?就算你把我关你牢里,本少爷照样明日在这武神街上大摇大摆地走。”

      围观的百姓听了,皆是气愤,但人家说的是正理,这年头穷人的命值几个钱,那印着北燕律法的文书连给显贵当擦屁股纸都不配。

      苏辞闻言低眉,浅色的眸子盯着地面,众人以为她怕了,但一旁的褚慎微知道她生气了。

      鎏金面具下绯红的唇轻启,“既然如此……”

      寒光乍现,冷了暖阳。

      苏辞出门未带折兮,只带了短剑难全,月光银的剑柄握在手中,拇指触动剑柄上的机关,剑鞘出,血光现。

      满街的人都没看清苏辞怎么出手,假道士的身下已是一片血迹,断了传宗接代的东西。

      假道士反应过来时,捂着身下,疼得冷不丁摔在地上,直嚎:“啊啊……我怎么了?怎么了……小子,你敢伤我,我要让我舅舅杀了你,杀了你……”

      苏辞擦拭着难全,无悲无喜的样子,“还差发配边疆。”

      假道士气得乱喊乱叫,急红了眼,抽出之前藏在靴筒里的匕首,朝苏辞刺去。

      苏辞还没出手,小不点直接掀了马车顶,冲了出来,一爪子把人扑倒在地,吼得假道士当场傻了眼。

      何止是他,周围的百姓见到那日光下熠熠生辉的雪白猛兽,都傻了眼,这是狼,还是虎,怎么能长这么大?

      一下子坊间关于大将军苏辞的传说涌入众人的脑海里:雪狼在侧,红衣金甲,鬼面具。

      有些东西呼之欲出,不言而喻,眼前的红衣公子与故事中人物的身影渐渐重合。

      脏和尚刚为跳楼女子粗略处理完伤口,朝苏辞双手合十,朗声道:“拜见大将军。”

      北燕有几个大将军,只此一个。

      假道士艰难地从雪戮狼的惊吓中回过神来,颤抖道:“你是苏辞?”

      脏和尚滚动着手里的佛珠,好意提醒道:“大将军,王家势大,发配边疆就不必了,这事不如就此算了,将军是北燕支柱,百姓依仗,切勿惹火上身。”

      苏辞知道和尚是好心,她看了一眼遍体鳞伤的女子,又看向一众躲闪的百姓,有的时候真不知道这世道怎么了,人的心越来越冷漠,趋利避害,欺软怕硬,明明尚存良知,做的最多的便是袖手旁观。

      “多谢大师好意,但这天下人不肯为、不敢为、不能为的事情总要有人去做,苏辞不怕得罪权贵,这偌大的北燕只要是于国于民有利的事,我必当仁不让。在此歃血起誓,如有违背,天诛地灭。”

      苏辞手握难全的剑锋,鲜血顺着剑尖滴落地上,滴到这浑浊不堪的世道上,滴进世人唯剩的一点良心里。

      满街百姓见之,无一不下跪,高呼:“叩谢大将军,叩谢大将军……”

      北燕不是缺忠臣良将,只是缺一个肯走在前面披荆斩棘、纵死不悔的人。乱世不是没有能人志士,只是少一个带头往火坑里跳的人,而苏辞就是这样的人。

      折兮折兮,此生难全。

      ……

      翌日,朝堂。

      北燕帝十八岁登基,临朝四年了,这位年轻的帝王驾驭群臣着实有一手,可自从苏辞回来,这朝堂之上简直就是一锅乱炖,文臣们吵得一日比一日凶残,恨不得把宣政殿都拆了。

      右相王寄北气得昨夜一宿没睡,“苏辞,当街行凶,你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兵部尚书是右相的得意门生和第一应声虫,“断人子孙根,害人终身,苏大将军可真是为恶不仁,就不怕遭报应吗?”

      文臣们一句接一句,要不是北燕帝喊停,指不定骂到什么时候呢?

      但苏辞依旧一副神游天际的模样,准确地说,她每次上朝都是这德行,别说一众骂她的人火大,北燕帝都火大。

      “苏辞,你有没有在听朕说话?”

      苏辞跟回魂一样,直起身板,拱手道:“臣觉得陛下说的有理。”

      然而北燕帝说了什么,她并没有听到,但这是标准答复。

      她继而道:“臣认为,此事应交给御史大人彻查。”

      以右相王寄北为首的文臣们突然懵圈了,本以为苏辞会像往日一般一声不吭地认下屎盆子,就算她想狡辩也没用,他们已经将所有证据都抹杀了。

      奈何今日苏辞是怎么回事?请御史彻查?

      北燕帝饶有兴致道:“哦,将军今日似是睡醒了,难得说了一句除‘陛下说的有理’之外的话,御史彻查?朕准了。”

      监察御史本是这朝堂上最不起眼的角色,一下子吸引了满殿人的目光,说他不起眼,是因为他当官四年,在朝堂上说的话不超过十句,乃是朝堂一摆设。

      但此人却大有来头,名唤扶苏澈,北燕出了名的美男子,是茗妃的亲兄长,兄妹二人一个德行,高冷得很,永远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岭南扶苏家可是富甲天下的主儿,在江湖中也颇有势力,也不知这两兄妹受了什么刺激,放着悠远宁静的江湖不待,一个入宫为妃,一个入朝为官。

      这不,扶苏澈刚被苏辞拉下水,就高冷地瞪了她一眼,“臣领旨。”

      苏辞和褚慎微待久了,也是没皮没脸得很,装作没看见。

      下朝后,苏辞一直堵在御书房门口。

      旁人见了,以为大将军有什么军政要和皇上讲,可刘瑾知道这位大将军啥屁事都没有,纯粹找茬。

      刘瑾为难道:“大将军啊,这陛下送出去的东西,不管好坏,都要收着,你怎么能三番四次地送回来呢?”

      苏辞抱着前天刘瑾送到将军府的那紫檀木的盒子,雨打不动地站在御书房门口。

      刘瑾:“将军,您就别惹陛下生气了,这几日陛下因为你,掀了好几次桌子了。”

      刘瑾胆子小,他可不敢碰那装了血手臂的盒子,忌讳得很,拿手绢握着鼻子,离苏辞三丈远,那手臂怕是都臭了吧。

      苏辞打开盒子:“是木兰花。”

      刘瑾一看,可不嘛?盒子还是那个盒子,东西却换成了雪白高洁的木兰花。

      等到北燕帝愿意召见苏辞时,却不是在御书房,而是在冷宫。

      这冷宫已经不是当年的冷宫了,虽然四年前这里确实是杂草丛生、破败不堪的弃院,关的尽是失宠的妃子和皇子,但如今北燕帝将这里重新修缮,格局简单,却应有尽有,颇有江南风情,巧的是院中也有棵木兰树。

      苏辞:“臣拜见陛下。”

      坐在院中凉亭中饮茶的正是北燕帝,一身与如夜漆黑的玄服上绣着翱翔九天的金龙,举手投足间帝王之姿尽显无疑,而他整个人都如黑夜般让人看不透,尽是冷冽与无情。

      “平身。”

      苏辞长跪未起,“臣无德无能,担不起陛下的厚礼,只得报之以微末,但求陛下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

      北燕帝放下茶杯,看着苏辞呈上来的木兰花,“你在命令朕?”

      苏辞伏在地上,头都未曾抬起过,“臣是恳求。”

      北燕帝:“是他欠你的。”

      苏辞:“这世上未曾有人亏欠过苏辞。”

      北燕帝:“起来回话,你就那么喜欢跪着?”

      苏辞:“跪君王是天经地义。”

      砰的一声,茶杯被北燕帝掀翻在地,“苏辞,你一定要这么卑微温顺地和朕说话吗?你到底是愿意跪着,还是连看都不想看朕一眼?”

      战场上火琉璃在身侧爆炸,都没能让苏辞动容,北燕帝砸个茶杯自然吓不到她,却吓坏了刘瑾等一众太监。

      刘瑾:“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北燕帝:“都给朕滚下去。”

      刘瑾等太监连滚带爬地滚出了冷宫,临出院门的时候,刘瑾回头偷偷看了一眼,北燕帝走到苏辞面前,一手掐其她的下巴,迫使她与自己对视,他架势恨不得将面前的人掐死。

      刘瑾心道:多少年过去了,那两个和煦的少年都回不来了。

      北燕帝看着苏辞那双凉薄冷淡的眸子,不由心软了下来,“阿辞,你还在怪我吗?”

      “臣不敢。”

      “那就是怪了,若是当年没有把你送给关内侯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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