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叶落雁南飞》老东鱼

1、逻辑性思维犯罪研究

　　戊戌年庚申月己丑日，是夜，天幕垂，华灯上，有人捧清酒一瓯，浇愁肠一条，提纸钱一吊，祭亡魂一具。
　　酒酣至耳热，意兴却索然，该人仰不见天光，俯不见月影，独坐陋室，腷臆难诉，于是提笔蘸墨，铺纸挥毫，撰江城子之上半阙聊以□□。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谁知方过十三字，泪珠儿便已浸湿纸张晕开墨迹。一盏茶的功夫，淌完了男儿泪，喝完了相思酒，该人将笔杆折断，将宣纸烧毁，驱车离开了这片青山绿水地，孤坟蔓草村。
　　——前记
　　淮水东淌，新月西斜，蒲城倚着水榭内一条半旧的朱红色阑干，觑着石案上的一盏明烛有些慵懒地眯起了双眼。灯火溅落，夜色渐凉，思绪如潮涌，似云散，好半晌，他方回过神来，攥着一张泛黄的照片回了屋。
　　信步走到桌案前，蒲城一开抽屉，只见其内叠着半尺厚的旧报纸、杂志等书物，若将报纸一一翻开细看，便可见其上均都刊印着丁亥年（2007）一件轰动全国的刑事案件，但该案件由于缺乏有效的物证、人证，且限于当年的刑侦技术手段，不得已警方早将之束之高阁，只待追诉时效一过，便会将卷宗存档入库，再不见天日。
　　蒲城直勾勾地盯着那些书物，犹豫了好一会儿，取出匿藏在抽屉底下的《浮生六记》，将照片背面朝上夹进了书中。珍而重之地将书籍归回原位，蒲城叹了口气，打开电脑开始着手处理被人催了好几天的事。
　　催他的人名叫良谢，算是蒲城的竹马之交，现就职于南京市公安局的技术侦查部门。几个月前他们侦查处从一个老线人手里意外掘出一条线索，并且将该线索串联到某贾姓商人。后经调查发现，该贾姓商人常年活跃于中美两国之间，纸面上的身份是某公司的财务会计，但警方却怀疑他暗地里是一个鬼。
　　当然，此鬼非彼鬼，实际上是公安内部对那些情报间谍的戏称。古时有“伺奸候变，开阖人情，观敌之意，以为间谍”之说，换到如今，能引起公安兴趣的间谍一般便指那些盗取国家网络安全信息、军事安全信息等诸如此类的人。
　　这些无孔不入的间谍善于伪装，有的只活动在黑夜下，专门负责接受并传递情报，业内戏称为摆渡客，有的则披上人皮面具，专门负责收集各类信息并通过约定好的方式交给接头人，此间分工明确，直如一条完整的生态链。
　　贾某这一个月内一共出门两次，其余时间一直都在家中，通过对其电话监控，蒲城在他与人碰面前，均已事先在指定地点安排好人员蹲点布控，而这两份拍摄下来的监控视频，他经过翻来覆去的查看，最终于今日决定盖棺定论——
　　嫌疑人：贾某，现年三十有二，某公司财务主管，鳏居，收入稳定，经济状况良好，对其近日行为结果分析如下：
　　1.贾某邀于某会面于广济茶馆，我方事先留两人故意着不起眼的黑色警裤与正常上衣于茶馆正厅内，贾某入茶馆后第1分32秒正面照见我方A与B，此时头部略低，视线下移，猜测目光聚于A、B警裤上，随后贾某与A、B错开，1分42秒时停下脚步顿住两秒，头往左移约20度，怀疑眼角余光依旧停留在A、B上,怀疑贾某对警用类衣物敏感。
　　2.贾某从正门走到楼梯处共用时30秒，前10秒双手手指呈半蜷缩状正常摇摆，之后停顿两秒时右手食指与无名指下意识以快频率敲击大腿外侧，之后停止。同时我方事先搜集与其公司业务相关的财经新闻，在其进入正厅时于厅内屏幕上进行播报，但从监控上可见，贾某始终未注意该新闻，怀疑贾某可能在思考我方A与B出现在此的原因。
　　3.从贾某与于某的谈话中未发现异常，但两人在对话过程中提及6次人名和3家店名，后经调查得知，于对话中出现的6个人身份清白，无案底无嫌疑，而这提及的3家店名，其中A.B店出现频率各一次，C店频率出现3次，经勘查，A.B店在于某家与贾某贾中间，两人经常出入，而C店离贾某家10公里，离于某家2公里，我方调取了C店四周近半年来的视频监控，将监控与贾某、于某做了人脸识别，未发现两人出入过C店，因此怀疑C店为非正常频率提及名词。
　　4.一日后跟踪贾某至C店，该店为一家街边糖水店，贾某在进店后我方派人尾随，见其询问价格时向店主忽然伸出4根手指并说出“一碗糖水要4块这么贵？”，怀疑是暗语 ，后店主向贾某指向8号桌，怀疑4与8可能另有所指，怀疑贾某在该店实施不为人知的情报转移。后调查C店，发现C店门牌号为XX路49号，而隔壁KTV的门牌号刚好是48号，后派人去工商局查证，得知该KTV在工商局登记时注册人填的是朱某，朱某的姐姐叫朱茜，是贾某已故之妻，而朱某去年因涉嫌贩卖国家网络安全情报判刑8年刚好出狱。
　　结论：逻辑性思维犯罪研究首先考量嫌疑人的动作细节是否反常，分析其肢体行为当属潜意识动作亦或是伪装动作，研究其行为心理是否与正常人偏移，此案中所有巧合串联在一起，贾某行为细节皆有疑处，判断其为间谍的几率在百分之90以上。
　　当写完最后一个字，蒲城长舒了一口气并将两份视频以及分析报告传给了良谢。从怀里掏出一只银质怀表看了一下时间，刚好晚上10点半，蒲城提上搁在桌案旁早收拾好的行李箱，又一口气将紫茶壶里泡好的庐山云雾猛灌进嘴里，随后就马不停蹄地赶往了机场。
　　…………
　　四川凉山州内有三座神山，一曰仙乃日，二曰央迈勇，三曰夏诺多吉，分取观世音菩萨、文殊菩萨、金刚手菩萨之意。三座神山平均海拔均在6千米上下，山脚均布之以层林，郁郁葱葱，行之以白河，一水萦带，层林染霜，如诗入画，白河映云，天光增色。及至山巅，更是常年飘雪，皑皑芒芒，如纱裹，似银装，环之青天，绕之流云，穷极远眺，不是仙境，却胜似仙境。
　　俗语有云，山高路难行，路遥恨脚力，故欲攀三山者，一般得有当地藏民一道同行才算妥帖。于藏民而言，陪人进一趟山，领一回路就可抵得上畜牧半月的收入，何乐而不为呢？因此神山脚下因为蓬勃发展的旅游事业聚集了好一批藏民。而对游客而言，藏民的矮脚马和他们丰富的高原经验同样是他们不可或缺的。
　　年过五十的藏民老汉思乔达八今天本坐在白帐篷里一边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一边为他的生计发愁，却没想到好事登门，喜从天降，一个意外的大主顾不期而至。
　　来人是个三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不仅说话爽朗，而且出手阔绰，一看就是个好相处的主，只是这位老板要攀至雪山颠的私人要求实在令老汉实在有些难以接受，正当思乔老汉的目光在神山与来客之间逡巡不定，天人交战时，来人又往桌子上加了十张大红钞。
　　老汉见状喜得眉开眼笑，一边伸出黑乎乎的手将钞票揣进怀里，一面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泛黄的牙用手指着自己笑道：“扎西德勒(le)，我，思乔达八，经三成早，天冷，三冻，鲁难星，要不晚哒宿？”
　　来人听着老汉那口蹩脚的汉语礼貌地回了一句：“扎西德勒（shu），我叫蒲城，”然后仔细想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进山趁早，天冷，上冻，路难行。要不今晚睡我这帐篷？。
　　在藏语中当对方说出扎西德勒（此时读le）这类表示欢迎、祝福的话语时，一般懂藏族风俗的都会回一句扎西德勒（此时读shu）以示回敬，蒲城游历大江南北多年，虽不能说是学富五车，但这点风俗习惯还是略知一二的，但随即他又联想起前些年听朋友讲过的草原上的一桩趣闻后便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思乔老汉的好意。
　　在古时甚至近代，藏区草原的生存环境较之平原、内陆一直尤为恶劣，当碰上暴雪骤降，畜群无处放牧的白灾以及冬季无雪，畜群无水可饮以致瘟疫横行的黑灾时，草原上的人口更会大面积减少，因此高原上的伦理习俗较之一般民众也大有不同，譬如一妻多夫、多兄易妻这种常人难以接受的婚姻制，也都是为了保证草原人口的增长。
　　藏民在牧区一般喜居白帐篷，家中若有女儿，会在其成年时另外分出一顶较小的白帐篷供其居住，若有壮年男子经过，好客的藏民会以马奶酒、酥油茶、糌粑热情招待，及至天黑，男子若愿意留宿，便可在主人女儿的白帐篷里与其一夕欢好，事后可以拍拍屁股走人而不用负任何责任。有鉴于这种奇闻异事，蒲城晃了晃他背上那个硕大的登山包，一面呵气成霜，一面微笑拒绝道：“我早就准备妥当了，咱们现在就可以出发。”也不管老汉有没听懂，他裹紧帽子赶紧蹿出了老汉的帐篷。
　　藏区由于缺柴少木，所以藏民一般都会捡牛羊粪晒干作为燃料，因此藏民的帐篷里总是充斥着一股难闻的气味。将肺泡里郁积的这种气息一吐而出，听着帐篷顶上刻满了藏文的经幡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蒲城又远眺了一眼耸入云端的仙乃山，白皙的脸颊上忽然露出一丝落寞的神采。
　　两人整顿好行囊，又带上了一天的干粮，思乔老汉和他的婆娘娃儿做了短暂的告别后便领着蒲城雄赳赳气昂昂地踏上了崎岖坎坷的上山之路。一步一脚印，入目尽是冬，山势渐高而氧气渐薄，过了五千米这个槛后，老汉本以为这个年轻人会开始气喘吁吁，继而体力不支停下来休息一会儿，但令他侧目的是蒲城只是有点精神萎靡，却并没有出现剧烈的高原反应。
　　虽则老汉几十年来早习惯了高原缺氧的环境，但五十来岁的年纪，体力毕竟是跟不上了，爬到这儿他已是气喘如牛，体力消耗了一大半。要说这人，在艰难困苦中总要有点希望的苗头才能撑下去，譬如此时此刻支撑老汉走完这段路的动力就是他婆娘白花花的身子和怀里红艳艳的钞票，老汉提了提别在腰间的裤腰带，猥琐地笑了笑然后继续埋首像头黄牛似地犁开那一地积雪。
　　至于蒲城，平日里猛张飞似的身子此刻却走得像个病黛玉，只见他咬着牙红着眼，一边迈着酥软无力的双腿，一边艰难呼吸着空气中稀薄的氧气，偶尔有冰碴子被呼啸的山风卷到墨镜上，他甚至都无力抬起手去拂拭。他的气力明显将要用尽，但凭着心底的一股劲儿，他却是硬生生地坚持了下来，行百里者半九十，而他显然不是那一种人。
　　要说这世间命运或许多有不公，但有一条铁律却是亘古不变，那就是欲要取之必先与之。就像这凡人难得一见的壮阔天象，如果你攀不过那六千米的天堑，何谈去看波澜壮阔的冰川如齐天之柱般横亘在天地间？何谈去听浩渺烟波似江东流，涛涛而响拍山而去？
　　可惜的是眼前景醉不倒崖边人，老汉见惯了冰川地貌并不以之为奇，而蒲城也像个不识货的瞎子一样无视造物主的瑰丽奇珍，只顾解下他的登山包，取出他的摄影机。
　　当蒲城摘下他的墨镜和面罩，思乔老汉忽然发现这个年轻人的神色肃穆得就像族里正在向上天祷告的年老祭祀。而他也没猜错，蒲城确实是在祈祷。
　　寒冷的罡风将蒲城的脸颊刮得通红，没有保护的睫毛和鼻毛瞬间就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痂，因为刺骨的寒冷，蒲城的骨骼肌甚至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看起来像个红鼻子的可笑小丑在做着令人发噱的肢体动作。
　　然则当事人却很平静，他的目光就像亘古不变的星辰大海，藏得下万千星光，也容得下千万情绪，他举着摄影机，然后对着镜头轻轻地说了一段话，山风呼啸，云影浩荡，老汉虽听不懂，却也下意识为那段汉字流露出的风流体态而心折——
　　两姓姻缘，一堂缔约，夫妻同体，匹配同称，虽无高堂，天媒地妁……
　　思乔老汉对汉语不甚了解，与蒲城年纪也并不相仿，纵然如此，他却依旧能体会面前这位汉家郎的心情，因为他想起自己三十岁那年将第一任妻子的骨灰撒在雪山湖中时，神情也是与他一般无二。
　　冰天雪地中，蒲城面朝东方虔诚地跪了下来，他让老汉拿着摄影机，然后双手颤抖地摘下挂在脖颈间的剔透玉坠，以手作铲，掘地三寸，如黛玉葬花般葬下了玉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