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隐》东尼

8、第 8 章

　　一时间屋内人声具寂，只听闻门外波涛的怒吼，一下一下震山撼地般地敲打在人心尖，无边的寒意从脚下蔓延至头脑，冷的人瑟瑟发抖。

　　“正常的村落是不会家家户户都有用于囚禁的铁锁的，”林秋石微微垂眸，打破了屋内的平静，“十有八九，这个小镇世代拐卖人口，家家如此，人人如此，甚至一些被拐来的人会混入他们做的食物中，对外销售，不知有多少人主动或者被迫地在吃人。”

　　“我们也不过是他们眼中的一块肥肉，汤屋作为唯一一个我们外来人居住的地方，它一定承担了最重要的职能——拐人。”林秋石笃定道，“而汤婆婆十有八九就是小镇的领头人。”

　　宋勋不由得打了个冷战，“那温哥儿他当初就是被汤婆婆拐走的？”

　　邹千与耳尖微动，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他像是受到催促一般站了起来，打断了所有人或明或暗的猜测。

　　他突然正经起来，“和你们猜想的差不多，这个小镇从千年之前便是以拐卖人口为生的，一开始只是为了香火传承，没有儿子的拼命生儿子，生不出来的不愿意过继宗族里的孩子，就从外面买孩子假装是自己的，买不起的就卖女儿，左右女儿不能继承香火，多一个人还多一口饭。”

　　“渐渐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镇子上能生出来儿子的越来越少，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从人牙子手里买孩子，甚至有一些人贪婪自己就做起了人牙子的行当，”邹千与冷笑一声，“人只要心黑了，眼睛红了，下限降低了，什么做不出来？”

　　于是原本淳朴的人民放下手中的镰刀，端着敦厚老实的面孔，套走了一个又一个孩子，当生命的价值可以用金钱来衡量的时候，生命就此变得轻贱起来，随意地卖掉自己的女儿，将拐来的孩子作为奴隶使用，甚至将过往投宿的旅客杀人夺财，为了毁尸灭迹索性将人吃掉。

　　人性的丑恶在这一刻放大到了极致。

　　“岁大饥，人相食的惨案在这里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寻常，你们应该见过猪场吧，那些被麻翻的成人就被和猪锁在一起，镇上的居民他们根本不能被称之为人。”

　　“小镇最后一任人牙子是汤婆婆，旅馆不过是个幌子，她主要负责买卖孩子，隔一段时间才会回来一次，将外面拐来的孩子卖给镇里，不好出手的放到猪圈，补充人手再出去拐孩子，还要将镇里的孩子卖到外面去，当然，偶尔也会真的做做旅馆老板娘——将你们卖到猪圈里。”

　　不知哪里触到了他的笑点，他轻笑了一声，但是周围几个人却没有人扯得动嘴角。

　　“可能我比你们好一点的是，我是很小的时候就从外面被买回来的，被当成儿子养大的，温哥儿就不一样了，他那个时候已经记人了，大概是夜里薪火烧完了，被汤婆婆送到了猪圈，发了几天烧有点忘了之前的事情，阿楠也是从小被拐的，但她行事爽利，是汤婆婆预定的接班人，常年在她见温哥儿天真可爱于心不忍，后来就要了温哥儿做小厮。”

　　邹千与看着小哥深受打击的样子，将到口的话省略了些，转而又道，“虽然过程折腾了些，但是好歹没受什么苦楚。”

　　“我记事早，虽是年幼，仍依稀记得生父母是一家富庶人家，对我疼爱异常，更何况但凡是个正常的人都做不出同流合污这种事来，所以我和阿楠一拍即合，联合了被拐来的孩子和大人打算一举逃出去报官清剿这贼窝。”

　　“阿楠天长日久攒下了不少汤婆婆用的麻沸散，每个孩子手里都有一部分，在傍晚下到晚膳中，拿到铁索的钥匙，夜深之时，一把火烧了这地方，猪场看守的人和巡逻的人必定前往救援，我们会趁乱将猪场的人都放出，生死各安天命。”

　　宋勋张了张嘴，他想说万一哪一个孩子没有拿到钥匙呢，万一猪场的看守很多，跑不出来呢，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话。

　　千年之前事情错综复杂，他们也未必想不到这些，没有做，终究是难有万全之策。

　　邹千与又何尝不想将所有人都救出来，只不过当初他们也只是十来岁的小孩子，自保尚且来不及，又哪里还有多余的力量去拯救那么多人，只能集众人之力，创造一个大家一起逃出的机会罢了，生死有命，再多的也强求不得。

　　邹千与无视了犹豫的宋勋，继续道，“然而事有不巧，那几天天气很阴沉，夜里火光冲天，然而不过多久，天降暴雨，一下就再没有停过，火势未曾蔓延便被浇灭，巡逻的人很快就就位了，那些猪场里的人逃脱的很少。”

　　“我们当时无力与他们对抗，只得分头逃跑，暴雨也掩盖了我们的行踪，我、阿楠和温哥儿一路跑到了山脚，却发现原本是山路的地方已经被水淹了，之后几天水势越来越高，我们能躲藏的地方越来越少，我们最后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和汤婆婆一起死在了没顶的洪流里，只是再醒来，我们就再也没见过温哥儿。”

　　“我们找了他许久，可是天上地下门里门外，全无他的影踪，唯有汤屋日夜供有薪火，我们无法进入，现在想来极有可能是汤婆当初先我们醒来，将温哥儿带走了。”

　　纵然已是千年之前的事情，邹千与回想起来仍是恍如昨日，刻骨铭心的仇恨日日夜夜煎熬着他们，从未能从他们的身上褪去一丝半点，有些名字回想起来仍是带着浓浓的血气，如何能让人释怀。

　　或许是这恨意足以深刻，这怨气难以抑制，他们终究没能在洪灾中死的彻底，开始了漫长的轮回，时间被剖成两半，阴阳颠倒，人伦灭绝，白昼外界是一片荒芜，门内是怨气化身为神怪大开杀戒的冤魂与债主，深夜小镇从门内坠入人间，千年前的惨案一遍又一遍重演。

　　汹涌的洪流似海一般宽广，在千年前的傍晚摧毁了一切罪恶，也是千年中日日夜夜不尽苦痛的中转，它带来新的旅客，也带回了开在人间的地狱碎片。

　　这澎湃的洪流仍在一下一下逼近，发出震耳的轰鸣，几乎是在门边怒吼了，邹千与突然插话自然也不是兴之所起，他耳中已经响起了洪流中死去魂灵刺耳的尖叫，只得长话短说，一边匆忙打开了屋门，一边又开口催促。

　　“事情便是如此，你们快回山顶！去找钥匙！夜半三更之时，洪水便会淹没山头！如果不能在那时打开门，你们都被洪水吞噬同化！”

　　门外水光潋滟，水势已经涨到了小镇石阶底，脚下的土壤已经依稀渗出些许湿意。

　　所有人都匆匆出来，持着薪火向着石阶而去，只有邹千与一人倚在门框边，静默地注视着他们的背影。

　　林秋石已经踏上了石阶，突然之间想到了什么，他蓦然回首，却发现原本应该跟在他身后的孩子，只是长久的伫立在门边，像初见时那般安静地看着他们。

　　心绪震荡间，林秋石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他不顾一切地折身而返，握紧了邹千与冰冷的手，“跟我们走吧，一起去找温哥儿。”

　　邹千与只是笑，他眷恋地低头抱住林秋石的腰身，额头抵在他不甚厚实的胸膛上，勃勃跃动的心脏仿佛也幻生在他冰冷的胸腔里，给他带来一丝难得的温暖。

　　他只轻抱了一下便克制地推开了林秋石，坚定道：“我不能和你们走，我有我应当去做的事情。”

　　“你们此行未必顺利，有薪火在，汤婆未必敢伤你们，但她自有办法让你们放下薪火。记住，千万坚守自己，不论遇到了什么，都不要放开薪火！”

　　邹千与望着林秋石不忍的眉眼，轻声安慰着他，“别担心，放心走，我们山顶再聚。”

　　林秋石揽过少年依然孱弱的肩膀，轻拥了一下，无法再说出任何劝阻的话，虽未言明，但他又如何不知邹千与想做什么。

　　千年前的雨夜也如今日一般危机四伏，那时四散而逃的孩童、旅客被一一击破，殒命于屠夫刀下，千年后的今夜依然血腥残酷，但他们未必毫无还手之力，他此去，必要给千年前未竟之事画上句号。

　　他们紧紧相拥，许下承诺。

　　“山顶见！”

　　如烟云雾缭绕，裹挟着细长的黑影远去，朝着那令人作呕的血气。

　　薪火缱绻跃然，如一叶孤舟，顺流而上，山尽头澄澄灯火彷如恶兽张口，等待飞蛾扑火一般的旅客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