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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chapter 8 再见锋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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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于洋的祖屋,欧焓手上还有一个咖啡厅的案子。咖啡厅位于半山,是两层高的欧式木屋。深深浅浅的苔绿色从屋顶流泻下来,窗户上结满了天竺葵。几株胡桃木在屋前对望,不远处的番红花活泼泼地在风中跳跃。
欧焓打开车门,移步走出。清冽夜风携着淳朴的草气花香拂过,令人有种说不出的畅快。他沿着蜿蜒的卵石曲径,来到咖啡屋前。鹅黄色的罗马字交织成咖啡屋的店名“Titania”—欧洲传说中的梦境仙女。
他掏出手机,随意地输入了一个号码。尚未意识到是打给谁,那个声音已经从彼端传来,“你好。”
欧焓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其实并不怎么意外。
“是我。”他轻声说。
“欧焓?”海潮一楞。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他好像很少这么晚打给她。将刚刚在看的书放到一边,手指一圈一圈地绕着电话线。
欧焓笑了笑,“在做什么?”
“看书。”海潮蜷腿在沙发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这么用功?”欧焓故作惊讶。
海潮怒,“你很意外?”
“有点儿。”故意打击她,声音都带了笑意。
海潮不去理他。
“在看什么书?”他走到屋外,在回廊的长椅上坐下。夜风扫过树梢草尖,传出沙沙的声音,就像海里的潮响。
“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
这本书欧焓读过,但没什么很深的印象。问她,“觉得怎么样?”
“我喜欢它的结尾。”海潮说。
“读给我听听。”欧焓在那头要求,好像百无聊赖的样子。
海潮伸手,努力够到沙发另一头的书籍。翻到结尾的那一页,她轻轻念道:
“盖茨比信仰这盏绿灯,这个一年年在我们眼前渐渐远去的极乐的未来。它从前逃脱了我们的追求,不过那没关系——明天我们跑得更快一点,把胳臂伸得更远一点……总有一天……”
她的声音低下去,带着隐约的喉音,“于是我们继续奋力向前,逆水行舟,被不断地向后推,被推入过去。”
“嘭”的一声轻响,让欧焓浑身一震,猛地转头向后望去。一只松鼠慌慌张张地从树上窜下来,用嘴衔起掉下的松球,张皇四顾了一番,才重又鬼鬼祟祟地爬上树去。
原来只是松鼠。他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
那种愉快的心情在瞬间荡然无存。喉头涌上一股涩意,仿佛有种猩红的哀愁顺着呼吸卡在那里。
彼端传来海潮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看电视。”欧焓望着遥远的月色,缓缓吸了口气,“早点睡吧,不要看太晚。”
“嗯。”海潮下意识点了点头。
手机屏保上淌着安静的潮水,一波一波流向那未知的远方。欧焓垂下眼睑,低声说,“我挂了,晚安。”
海潮有些奇怪。“......你打电话有什么事?”
风贴着地面轻轻擦过。树影在月光下交错重叠,越发衬的夜色深沉。
“没什么。”欧焓淡淡地回答,“只是想看你睡了没有。”
海潮揉着太阳穴,“再过十分钟就睡了。”
“嗯。”他轻轻点头,“晚安。”
“晚安。”
握着手机,静静等她挂断。那些已经到了嘴边的话,那些本来要说出口的话,都被那声“嘀—”炸成了碎片。他站起来,慢慢沿着来时路走回车旁。
发动引擎,他掉转车头下山。朦胧的月色和Titania被抛在身后,渐渐远离。他从后镜中回望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
梦境,果然都是美好而易碎的。
日历的数字渐渐逼近六月末,纪念抗战六十三周年的专题在紧张制作中。
海潮和老人院约好下午三点去采访。采访对象是一位七十多岁的孤妇,曾在抗战中被迫做过慰安妇。
“纯情,这些资料你看一下。”海潮倚在李纯情的桌边,递给她一堆下周的采访计划,见她又在做网上的心理测试,忍不住笑了,“上次测出心理年龄四十五,还没被打击到么?”
李纯情恼羞成怒,“那是测试有问题!”
海潮笑,扫了眼李纯情点开的网页。
“眼睛的魔力——”
她的心忽然加速跳了几下,茫然地问,“眼睛的魔力是什么?”
李纯情见她难得的有了兴趣,有些得意。“这个心理测试说,眼睛在人的五官中占据70%的分辨力。也就是说,”她煞有介事地解释,“如果一个人蒙上双眼而露出面部其它特征,只有30%的几率被认出。但如果这个人蒙面只露出眼睛,被认出的几率却是70%。”
“你研究这个干什么?”海潮无语地看她一眼,“难道想蒙住双眼去抢劫银行,让证人认不出你?”
李纯情满脸黑线。
“准备一下,我们出发去老人院。” 海潮拍拍她,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
“哦。”李纯情意犹未尽地起身,去检查随行物品。
两人一起来到电梯前。
李纯情突然捂着肚子,“惨了,我要去WC方便一下。”匆忙把东西往海潮怀里一推,“你先下去,我很快就来。”
海潮手忙脚乱地接过那堆摄像器材,冲她背影喊,“你没事吧?”
李纯情头也不回地挥挥手,“没事没事,你先下去。”
电梯门这时开了,海潮望了眼洗手间的方向,抬脚走了进去。
吴轩一个闪身,躲过耿直的黑星掌。他嬉笑地看着耿直,“你想要别人说我们打情骂俏?”
“你还敢说!” 耿直一拳砸过来,气的咬牙,“要不是你整天跟我勾肩搭背,哪来谣言说我们是gay?”
吴轩倚着电梯,一脸无所谓。“Gay又怎么了?”
“我不是gay!” 耿直瞪着他。
吴轩见他恼怒的样子,不由玩心更盛。抬手勾起耿直的下巴,他飞了个媚眼,“事已至此,你不如从了我吧。”
耿直当机立断地将手里的啤酒砸过去。
吴轩笑嘻嘻地接住。“怕我渴,给我啤酒喝?”他感动地点头,“真关心我!”
碰上这么个皮厚又爱玩的家伙,耿直怀疑自己的寿命也会短上几年!无奈地瞪他一眼,又伸手把啤酒抢了回来。一边等下来的电梯,一边郁闷地启开拉环。
“叮”!
“嘭”!
电梯到达和拉环脱扣的声音同时响起。电梯门开启,海潮顶着一张喷满泡沫的脸,冷冷地望着门外的耿直和他手中的……啤酒。
耿直愣住。那罐凶器在他手中,汩汩地涌着泡沫。
吴轩抢先反应过来,立刻掏出纸巾,上前递给海潮。
“对不起,程小姐,”他急忙道歉,“没想到会......”
海潮接过他的纸巾,擦干净脸上的泡沫。她的眼光冷冷的,盯着一直保持沉默的耿直。
“你好像应该向我道歉?”她扬起眉,“好意”提醒他。
耿直一言不发。
吴轩在旁边一个劲冲他使眼色,示意他赶快道歉。
海潮吸了口气,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怒气。
“程小姐,耿直不是故意的。” 吴轩见状,忙在一旁打圆场。
海潮看他一眼,“不是故意的就可以不道歉?”
吴轩哑口。
另一部电梯也到了。
李纯情从里面走出来,狐疑地望着情况诡异的三人。“海潮,你和耿......”她蓦地顿住,瞥了眼吴轩,悄悄勾起嘴角,“......组长怎么了?”
“我在等耿组长的一件宝贝。”海潮回答。
“哦?”李纯情听得糊涂,目光在两人中间扫来扫去,“什么宝贝?”
两个当事人都沉默。
“走吧。”海潮绕过耿直,拉着李纯情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你们有过节?” 吴轩望着海潮的背影,有些了然。
耿直忽然觉得有些烦躁。他抓了抓头发,把肇事的啤酒扔进垃圾桶。
“上去吧。”他一脚跨进电梯,顺手把杵在一旁的吴轩也拉了进去。
护理人员领着海潮和李纯情来到会客室。因为不到三点,老妇还在接受另外一个采访。
海潮朝那位记者点了点头。“迅视”的吴戈,彼此都不陌生。
吴戈微笑回应她,用眼神示意抱歉。
海潮和李纯情安静地等在一旁。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做慰安妇的?”吴戈直截了当地问。
老妇愣了一愣。“大概…三八年吧,日本人刚打下南京。”她的脸爬满了岁月的犁痕,早已丧失生气的嘴唇惶然而无措地嚅动着。
海潮转过头,不忍心看下去。
问题还在继续,“日军是怎么对待你们的?”
“他们用铁靴踢我,还用刀刺我的脚和胳膊。”窗户上倒影出老妇茫然的脸。她的目光越过吴戈,失焦地落在某处,声音从一片巨大的虚空中发出。“几次想逃跑,都被他们抓了回去,吊在柱子上毒打......”
“你一天要服务多少日本人?”吴戈不耐烦地打断她,露出鄙夷的表情。
海潮觉得全身的血液登时冲向头顶。愤怒突突地撞击太阳穴,几乎要喷薄而出。她站起来,大口地呼吸,拼命抑制住自己冲上去挥掉他那种表情的冲动。
李纯情涨红了脸,拳头握的紧紧的。
老妇黯淡的目光似发生地陷,向着某个未知的方向坍了下去。她混浊的眼眶渐渐聚满液体,顺着千沟万壑流淌下来。她拉起袖子擦着泪水,用含糊的声音回答,“一天......十几个吧......保不齐......还多......”
再也说不下去,她颤巍巍地站起来,由站在一旁的护理搀扶着,一步步蹒跚地走回自己的避难所。
海潮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这一瞬间,所有的职业自豪感被冲的干干净净。她觉得自己也成了刽子手之一,可耻地逼迫老妇去揭开痛苦的伤疤。
李纯情拉了拉她的胳臂。
“海潮,”她赤红着脸,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颤抖,“我们......还要采访吗?”
海潮望着地面。一种深沉的悲哀牢牢地包围住她,缚得她喘不过气来。所有的愤怒忽然间都被这种悲哀取代,她脑中反反复复地响起李纯情的问话:
“还要采访吗?”
“还要采访吗?”
“还要采访吗?”
......
缓缓地吸了口气,她抬起头,走到一直不安地等在旁边的院长身边。
“对不起。”她用尽力气说出这三个字,羞愧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忙侧过头,阻止自己的软弱。
“给你们添麻烦了......”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今天的采访......要取消。”
院长尴尬地搓着手,“我们没想到会这样……”
海潮握住院长的手,“打扰了,我们下次再同您联系。”
她回头帮李纯情拿好东西,又深深望了眼老妇归去的方向,向院长挥了挥手,步伐沉重地走出老人院。
“迅视”的采访车似乎出了点问题。吴戈和他的同事站在路边,抱怨地等待着。
海潮快步走到他的面前。
“嗨,程海潮,”吴戈笑着同她打招呼,“这么快就采访完了?”
他云淡风情的笑容,和老妇溃然而下的泪水形成鲜明对比。海潮的愤怒从每个毛孔涌出,为什么刽子手可以如此逍遥法外!
她盯着他问,“你今天是以什么身份来采访?”
“当然是以‘迅视’记者的身份。”吴戈回答。
“哦?”海潮讽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你觉得你今天的所作所为还有一个记者的良知吗?”
吴戈顿时变了脸色。“你什么意思?”
“带着时代的优越感,去攻击历史的伤疤,”海潮想起老妇脸上的泪水,声音陡然变得严厉,“你觉得记者的良知就是这样定义的吗?”
“你......”吴戈一时被她呛的说不出话。
气氛凝滞。
“难道你们不是来采访的?”他忽然冷笑,扫了眼海潮和李纯情身上的设备。
海潮直视他的眼睛,“我们是来采访,但不是来借着采访的名义侮辱弱者!”
“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吴戈露出鄙夷的笑,“既然当过婊 子,就别再想要立牌坊!”
“王八蛋!”李纯情气得跳起来,挥着拳头想冲过去,却被海潮拉住。
“我来。”海潮镇定地说。她朝吴戈走近两步,忽然迅速挥手扇了他一个耳光。声音之响亮,听的在场的人都不由地一愣。
“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她看着他的眼睛说,“希望你从今天起真正懂得这句话。”
她回头,不理身后那道凶狠的目光,对李纯情说,“我们走吧。”
李纯情已经惊呆了,听到她的话忙点头,有些振奋地跟着走了。
吴戈把手里的烟扔到地上。他的脸色像路旁的杂草一样青得可怕,眼里露出森森的寒意。
“程海潮,你给我记住!”他在身后警告。
海潮回头,冷冷看他一眼。“我的记性一向很好,你不用担心。”她转过身,步伐平稳地回到采访车上。
吴戈恼怒的眼神被挡在车外。
一路无话。海潮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梧桐,心头那股悒郁之气始终无法散去。
车拐了个弯,驶进荷兰街,“八角书房”的古木色招牌闪过。
海潮黯淡的眼神忽然一亮。
“吴叔,停车。”她飞快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