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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第 59 章 ...

  •   宋岂问回来时,北征军所有将士护送其回都。
      离开了西北,生机渐起。
      浓翠中垂落许多鲜红的石榴花骨朵,暴雨过后,地上一片残红。
      这日,雨刚歇,阴云微霞,天子出城十里等候,百官俯首其后,满城百姓长跪相迎,举着白幡的长长队伍蜿蜒着前行,队伍最前面一个全身着素头系白布的细瘦男子,身后便是盖着白布的乌木棺,木棺侧前方是面无血色的赵折戟,两旁士兵无一不垂首颓然。
      李昭胤远远望着队伍慢慢走近,乌沉的眼珠微微颤动,背在身后的双手紧紧握拳。
      等一行人走近了,木棺被放下,所有人跪倒在地。
      “草民卓夙恭,拜见陛下。”卓夙恭双目失神地走到他面前,弯下腰跪在地上,双手轻轻搭在地面上,额头贴着冰凉的石砖,声音平静无澜。
      李昭胤看着那口棺材,往前走了一步,“起来。”
      他走到宋岂问的棺材前,抬起手轻轻搭在棺盖上,慢慢闭上眼。
      “恭迎护国大将军回都——”身后百官俯首跪下,后面的百姓有隐隐哭声传到这边来,卓夙恭慢慢直起身,乌青的眼又红了一圈。
      “国有将如你,是国家之幸……君知,你可以先休息了。”

      归程时,侍卫根本没什么用,在哭号声中,百姓们都想离棺材近一点,李昭胤没有表示,也就没有压制。仪仗在全城百姓的拥挤下一步一步挪进城,人群中有一个白发先生,远远看着这边,李昭胤坐在轿撵中,瞥过一眼,然后闭上眼。
      卓夙恭注意到角落那人,红着眼看着他。
      白发先生叹一口气后,转身悄悄消失了。
      仪仗行至靖臣巷时,百姓自觉分开,巷内宋府上下所有人全部穿丧戴孝跪在地上,哭声一片,季老一把老骨头了,险些哭晕过去,跪在最前面的宋怀姝也是由顾云书扶着。
      卓夙恭和宋怀姝对上眼,后者赤红的眼睛又落下大滴的眼泪来,她由顾云书扶着站起来,颤颤巍巍地走过来。
      “君知……”宋怀姝脸色苍白,未施脂粉的脸掩不住憔悴,一身消瘦,抬起手攀在棺材盖上,嘴微张,已是哭得发不出声来。
      “姐姐今年新做的春服还没来得及给你呢……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宋怀姝闭着眼扑上去,“你怎么能把我们都弃下……”
      卓夙恭扶住她,“姐姐,节哀顺变。”
      宋怀姝睁开眼扭头看向他,抬手握住他的手,“我知道,你的难过不比我少。”
      卓夙恭泛着白的嘴唇轻轻扯动,眼皮无力地抬起,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姐姐,先让君知回家。”

      经历过或者看过那场战争的人都知道,那不是一场人间的战争。
      在绝对压倒性的神力面前,宋岂问没有任何退缩的想法。
      他不是神,他只是一介凡人,但是他却有比神更坚定有力的意志,只要还有一个人在他背后,他就不会放下手中的武器。
      这是他的道。

      宋岂问下葬这天,彼岸陪在卓夙恭旁边。
      李昭胤也在场,这是未有过的殊荣。
      宋岂问葬在宋居廉墓旁边,有两棵合抱的榕树,能为他遮风避雨。
      最后一抔土压实后,李昭胤没走,还站在墓前静静垂头看着。
      彼岸默默后退,走到一边的树下,卓夙恭站了一会儿,跟过去。
      “师父,师祖什么时候来找我?”
      “我正想跟你说,师祖他前几日回去了,走之前,告诉我要你向他许个愿。”
      “师祖怎么会回去?师父你做了什么?”
      “我没做什么,这事就这样,以后你别再想着了。”彼岸转过身要走。
      卓夙恭拉住他,“师父,你……”
      彼岸很快打断他,“我自有取舍,别再问,也再也别碰阵法。”
      他说完,振了振袖,往后退了几步,金色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此后好好照顾自己,就把自己当做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凡人。”
      语毕,不远处的李昭胤终于慢慢退几步,然后离开了墓园。
      彼岸扭头看着他上辇离开。
      “师父,你和他是不是……”
      “是。”
      忽然得到这么肯定的回答,卓夙恭愣了一会儿,然后立马道,“你居然答应师祖牺牲自己……师父你……!”
      彼岸回头看他,“谁说是我的牺牲?他更好了,我觉得我满意。”
      不等卓夙恭再说,彼岸抬手轻轻挥了挥,“别太担心我,我没事的。”
      卓夙恭看着他,慢慢跪下去,“师父,世上没有比你更傻的人了。”
      彼岸没有回应,抬头望了望天,然后跨步走出树荫。
      才走了没几步,他又回头看着卓夙恭,“为师为你争取到一个心愿,不要辜负,有些人,这辈子没办法,下辈子说不定。”
      听了这话,卓夙恭猛地抬起头,但彼岸已经化成白鹤飞到了空中。

      李恒玉被关押在皇宫地牢内,小世子交给宫中嬷嬷带,面对李昭胤的审问,李恒玉丝毫没有悔过的意思。
      受尽皮肉之苦的李恒玉靠墙坐在草堆上,一双眼睛在杂乱的头发后面盯着一身衮衣的李昭胤,嗤嗤笑几声,“我输了,我输了……到头来,还是没替她报仇……是寡人无用。”
      “谁?”李昭胤隔着牢笼冷眼看着他。
      李恒玉沉默片刻,“你这嘴脸,真是和你父皇一模一样。”
      李昭胤思索了一会儿,打量了李恒玉一番,慢慢开口道,“萧太后?”
      这三个字刚出口,李恒玉猛地抬起头,双目恶狠狠地盯着他,含着血的嘴因过于激动而裂开,“你有什么资格提她?你们这些将她毁了的恶鬼。”
      李昭胤垂眸看着这个年近八十的老人, “哦,原来还是个情种。”
      “和你与你那令人厌恶的父亲相比,人人都能当情种了。”
      李昭胤没有被激怒,语气格外平静,“萧太后可从来都教导朕不要感情用事,她没教你么?”
      李恒玉此刻怒得眼眶几欲开裂,“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她真心培育你,你却让她去死,李昭胤你不得好死!你无情无义,你根本没有心!”
      李昭胤表情空白了一会儿,然后笑了笑,乌沉的眼在冠冕垂珠之后看不清神情,“你说得很对,朕确实没有心。”
      在临走之前,李昭胤又说了一句,“身为帝王,心有什么用?表叔,你败就败在这里,好好享受这几日饭菜,你砍头那日,朕一定替她好好看着。”
      李恒玉听着他轻飘飘说着这句话,猛地站了起来,手脚的铁链被瞬间扯直,“李昭胤!你不得好死!!”
      珠帘下,李昭胤缓缓勾起嘴角,慢慢离开。

      荀王被处死之后一年,祁国迎来了头一件大事。
      那就是天子立后。
      这在之前几乎是大臣们的幻想,因为李昭胤从来没表现过有多需求的样子,自穆贵妃死后,更是连再找一个的念头都无,祁荀大战过后,忽然多了个国师,看起来仙气飘飘的,确实有十足仙人味道。自从有了国师,皇帝就跟变了个人一样,不是说他性情大变,而是他终于有了纳妃的想法。
      这次立后,也多亏了这个国师,朝中少有不满于国师的,这回也没了怨头。
      立后大典由国师亲自主持。
      只见那不染纤尘的白衣男子,站在御阶左侧,手持白玉,念祝辞,一双金色眼睛总是半眯,叫人看不清他眼中神色,只更觉神秘难及。
      李昭胤坐在他身侧的龙椅上,静静看着殿门,赤红长毯的末端,红衣凤冠的妍丽女子缓缓走来,在礼官的指示下,叩天地圣祖,然后再向龙椅上那人行夫妻之礼。
      李昭胤眼角微弯,从座中起身,慢慢走下玉阶,伸出手扶起娇滴滴的女子,一起走上王座。
      于是乎钟鸣琴动,呼啦啦一派大臣叩下去,高呼陛下皇后万岁。
      俯首的一众臣子中,只有那位白衣,跪了许久,身边礼官提醒了,才缓缓站起身,浅白的嘴带着些许笑意。
      他抬头看着高座之上的一对璧人,双手轻轻背到身后,慢慢退出了这极盛的宴会。

      在国师的请求下,荀王遗孤免去了死罪,并由国师亲自抚养。
      除了国事,李昭胤有些事情也会去询问一下国师的意见,仿佛是之前就这样做过一样,虽然这个国师他并不熟。
      他走进承鹤宫,看着那个白衣飘飘的男人正一手抱着小婴孩,一手举着一挂纸鹤逗着他。
      李昭胤脚步微顿,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跨入殿。
      彼岸早感应到他来了,不过等他走进来才回头来看他,抱着孩子微微弯下腰,轻声道,“陛下。”
      李昭胤点了点头,径直坐下,抬头看着他,“他很乖。”
      彼岸扭头看着睁着大眼睛盯着李昭胤看的孩子,笑了笑,“他脾气可一点也不乖,这会儿估计是喝奶喝饱了。”
      李昭胤看着他,不知为什么,待在这里,待在这个人身边,他感觉无由来的安心。
      “皇后意欲亲蚕,另提议减赋二成,在江南郡兴修水利,你觉得呢?”
      彼岸抱着孩子坐到他旁边,低着头看着孩子,声音轻轻的,听不出什么意思来,“皇后娘娘是陛下选中的人,能力一定和陛下一样强,我哪里有什么意见呢?”
      李昭胤看着独自抱着孩子玩乐的人,还想要再说些什么,但无从说起。
      过了一会儿,彼岸小心翼翼站起来,轻轻拍着孩子的背,小声道,“他睡着了,陛下若是无别的事,还是先回鸾凤宫吧,皇后娘娘身怀龙裔,一定离不开陛下。”
      李昭胤没有为这赶人的话生气,他站起来,走到彼岸身后,彼岸又默默往前走了几步,两人之间气氛很微妙。李昭胤觉得这样很奇怪,但是到底哪里奇怪,他说不出来,郁闷了好一会儿后,才悄然离开。
      李昭胤走后,彼岸上扬的嘴角缓缓落下去,一边面无表情地哄着小孩,一边往内室走去。
      “你现在很开心?”跟他生了很久闷气的东辰迟迟开口。
      彼岸弯下腰去将孩子轻轻放到小床上,“你不是不愿再和我说话?”
      “……”东辰气闷,但终究还是看不下去,“真的,跟我去北海吧,待在这里太难受了,每天看着你这样我都能气哭。”
      “再等等,等他的孩子顺利产下了,我再走。”彼岸看着熟睡的小婴儿,手搭在小床围栏上,轻轻摇晃着。
      东辰看他这架势,翻了个白眼,“等孩子生下来,你是不是又要说等你亲眼看他长大成人再走?”
      “你想去北海?”
      “不是我想,好吧,我想,但主要是你这样实在不好看。”
      彼岸站起身,走到棋桌旁坐下,垂头看着棋面,“东辰,等孩子生下来,我一定走,真的。”

      天无预兆地飘起毛毛细雨。
      并排的几个坟头前,一个白衣青衫的男子静静站着,身边跟着一老一少,少的为男子和老人撑着雨伞,男子为墓碑撑着雨伞。
      “夫人,回吧。”季老轻声道。
      卓夙恭看着刻着“宋岂问”三个字的石碑,眼眶还是有些红,“再留一下,等纸钱烧完。”
      季老给小六钱一个眼神,小六钱立马将挂在手臂上的披风递给他,他抖开,披在卓夙恭身上。
      “夫人,将军是疼你的,身子骨得自己看重啊。”
      卓夙恭侧头看着已经年迈得脊背微弯的季老,抬起一只手搭在他手背上,“季老,你才是,身体一定得好好注意。”
      “为了再替将军照看您几年,季老一定贪生怕死着。”
      卓夙恭勾了勾嘴角,拍了拍他的手,继续扭头看着那一块冰冷的石碑。
      过了一会儿,有人慢慢靠近,他们朝那边看去,是宋怀姝和顾云书,后面还有推着乔季商的赵折戟。
      卓夙恭回过身看着他们,宋怀姝走近,抬手疼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发,“来得很早。”
      “他急着见我。”
      宋怀姝笑了笑,神色恹恹,蹲下身去点纸钱,顾云书小心为她撑伞,帮她点着火。
      赵折戟推着乔季商走过来,看着卓夙恭点了点头。
      卓夙恭从小六钱手里接过伞,走到坐在轮椅上的乔季商旁边,乔季商瘦了点,但眼睛还那么清亮干净,腿上盖着一块浅蓝色的绒毯,卓夙恭慢慢蹲下去看着他,“阿商,腿还会痛么?”
      乔季商看着他,抬起手来,卓夙恭握住。
      “冷天偶尔会有些疼,但折戟会替我揉揉。”说着,他仰起稍微褪去稚气的脸看着赵折戟,赵折戟低头看着他,张开手掌摸了摸他的脸,眼底带着些笑意。
      卓夙恭看着他们,慢慢站起身,替乔季商撑着伞,对赵折戟道,“你去看看他。”
      赵折戟应了一声,朝前走去。
      看着赵折戟收了伞淋着雨跪在墓碑前,卓夙恭扭开了头,温热的眼睛望着远处。
      祭拜完,顾云书先扶着情绪又崩溃的宋怀姝走了,卓夙恭目送他们离开后,和赵折戟他们并行了一程。
      “我打算带阿商住到他小时候长大的地方去,直到老去。”赵折戟语调很温柔。
      卓夙恭点了点头,“就你和他?”
      乔季商抬起头,“还有姐姐和赵老夫人。”
      听到“赵老夫人”四个字,卓夙恭扭头看向赵折戟,表情不太好看。
      不等赵折戟开口,乔季商急忙解释,“赵老夫人同意我和他在一起了,卓先生你看,这块绒毯是老夫人为我织的,医师也是她托人请来的,她还为我专门找人打了一套桌椅,怕我没办法和他们吃饭伤心。”
      卓夙恭低头看着乔季商,看他是真的开心,眉头才稍微松开点,但还是有些余悸,他实在怕阿商再受点什么伤害。
      赵折戟明白他的担心,“是真的,我在岂问墓碑前以性命起誓。”
      卓夙恭看了他一眼,默默扭开头,算是默认。
      当初赵折戟执意离开时跟赵老夫人单独说了些话,之后赵老夫人再不敢闹,是因为他抽出了刀,对她说,若是这辈子没办法和乔季商在一起,那就当场自宫。赵余氏哪听过这种话,没立即晕过去已是好的,只好痛哭着望着自己儿子离开。之后一直提心吊胆盼着战争结束,盼来盼去,结果听说大将军宋岂问战死,一时间吓得面色如土,心都死了,只盼着自己儿子能平安归来,无论他要什么,都答应,只要他平安活着。

      赵折戟和乔季商启程那天,卓夙恭特意将他们送出城。
      乔季商一直往后面看,“卓先生,你回去吧,城外杨絮多得很,痒人。”
      卓夙恭看着他圆圆的眼睛,笑了笑,“你敏感才痒,还不快缩回去。”
      乔季商呲牙,“先生你回吧,再送下去就跟我们一起住啦。”
      卓夙恭看着他单纯的笑容,心里感慨万千,脚步慢慢缓下来,“阿商,你什么时候想来都可以,我永远欢迎你。”
      乔季商用力点了点头,赵折戟也探出头,对卓夙恭笑了笑,然后抬手将乔季商捞了进去。
      卓夙恭站在原地,看着马车速度越来越快,在弯曲的道路上慢慢变成一个小黑点时,才收回目光,转身回去。

      不到半年,季老也走了,小六钱早上去账房找他时发现的。
      卓夙恭亲手为季老操办后事,从选棺到入土,一样不差,他还怕季老在下面自责,下葬那天,他蹲在坟头同他说了许多。季老待他除了像主仆,更像亲人,平日里都是他在自己身边叨叨碎念,如今换成自己给他叨叨念,不过他听不听得见,卓夙恭不知道。
      小六钱哭了一路,他跟季老的感情,应当更为深刻。
      不过他倒怕卓夙恭受不了,一边抹泪一边安慰着他。
      卓夙恭看着倒在自己怀里的人,无言,只抬手轻轻覆在他肩头,喉间溢出一声叹息,“小六钱,别哭了。”
      小六钱从他怀里出来,“夫人,只剩你我了。”
      卓夙恭看着他红彤彤一张脸,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他脸上的泪,“从今天起,只剩你了。”
      小六钱表情一滞,眼睛瞬间睁大,“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我待会儿给你卖身契和五十两银子,你可以走了,随便去哪都行。”
      “夫人这是什么话?呜呜呜我再也不敢抱着夫人哭了,求求夫人不要赶我走。”
      卓夙恭静静看着他跪倒在地上,弯下腰去扶人,但是扶不起来,他叹口气,平静道,“我要走了,这宅子也没什么用了,你们所有人我都会遣走,做一个自由人,好好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小六钱一愣,发觉他是认真的,“夫人你要去哪?我可以一辈子跟着夫人照顾您的!”
      “我要去的地方,你去不了。”
      “……夫人您不会要自寻短见吧?!”
      “……”卓夙恭拍了拍他的肩,站了起来,“去收拾收拾东西吧,其余人应当已经收拾好了。”
      “夫人!”
      卓夙恭径直走出去,站在阳光底下看着浅青的天,嘴唇弯了弯,“不知道现在才去找他,他会不会生气。”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第 5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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