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吻定魂》渊织

26、山城旧事（十）

　　当日在游乐园，袁嘉悄悄提醒她小心卞文星。过去这么久连毕安安自己都快忘了这件事，没想到卞文星不仅知道还牢牢记着。

　　挣扎了一下，毕安安决定早死早超生，嘟囔道：“你也不能怪我起疑，实在是你太奇怪了。”

　　“确实。”卞文星认可，“可如果说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信我吗？”

　　在直面死亡认识毕安安之前，他确实不知世界上有怪力乱神。

　　毕安安纠结了一下，还是信任卞文星多些，于是点了点头。

　　卞文星拧着眉，对毕安安这种纠结迟疑的反应不太满意，却也没法说什么，确实是他身上太多古怪。想了想只能说：“很多事情我也无法解释，但我可以笃定那俩相声鬼不是我的对手。”仿佛是直觉牵引。

　　毕安安扑倒回床上，双手托着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嘟囔道：“实在不行只能这样了。别的我不管，总之你以后动用能力前必须经过我同意。”

　　少有的理直气壮、霸道蛮横，让卞文星想到他好友被女友管着不准打游戏的样子。于是半透明的俊朗面容上浮现出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温柔笑意，点了点头说：“好。”

　　有了保底的办法，毕安安心中轻松了很多，索性重头开始捋这件事。什么情况会让人去刻意遗忘隐藏一段记忆呢？还是两个人一起忘记？

　　痛苦、恐惧、厌恶……她来来回回的叨念着，时不时问问卞文星。

　　这个话题一人一魂这两天已经头脑风暴了无数遍，来来回回就这几个结论，而每一个结论都通向死胡同。

　　好在她现在不用担心两个相声鬼闹事了，卞文星敢承诺自然是有十足把握。

　　等等……承诺？

　　毕安安感觉有什么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她闭上眼细细探索那分灵感。

　　“你说他们不记得执念会不会跟承诺有关？承诺绝不说出去或者答应把某件事忘记之类的，所以死死压抑，天长日久被埋进了灵魂深处连自己都无法探寻？”

　　卞文星听后神情微怔，琢磨道：“有可能。加上他们记忆探到的那句‘消息怎么样了’，有可能是他们被嘱托忘记某个消息，也可能是他们想探听一个本不该被探听的消息……”

　　消息的指向太模糊了……什么样的消息值得同时被两个人被藏进灵魂深处，连探寻都不敢？

　　人心何其复杂，人与人的经历又各不相同，连自己都瞒过的灵魂隐秘又如何被外人得知，连通晓人情的卞文星都难以猜到更多。

　　毕安安在床上缩着想了一夜，手机把网上各路心理、情感论坛搜了个遍也没有思路。天蒙蒙亮时，望着窗外缓缓明亮的日光，想到两个相声鬼的年纪，突然有了个隐约的猜测……她从床上蹦起一边换衣服一边给卞文星发信息，晚上睡觉为了避嫌卞文星被她赶去了旁边的空房间飘着。

　　换好衣服洗漱完，卞文星掐着点飘进了屋。毕安安满心想验证自己的猜测，来不及多解释，拉着卞文星直奔本地最大的图书馆。

　　当毕安安查到自己想要的信息，联系上宁和兴、章和泰时天色已黄昏。趁着最后一缕日光还未沉入地面，玉境轩墙外，毕安安举起手机问道：这个人你们有没有印象。

　　照片上翻拍自书本，从泛黄的底色上能看出是一个面容清秀年轻男子站在一个柱子边，身后的背景看着眼熟，细细分辨隐约能看出是戏台子。

　　宁和兴一眼就认出了男子的身后：“这不是老园子嘛！”

　　照片上正是尚未荒废的老戏院，或者说戏园子更为合适。

　　章和泰凑上前打量了一下附和着点点头：“这小哥看着也有点面善。”

　　毕安安与卞文星对视一眼，心下有数，先前的猜测该是对了。

　　卞文星伸出双手，示意二鬼将手搭在他掌心。

　　毕安安也伸出手与其中一边虚空交叠，轻声问道：“你们还记得郑泽吗？”

　　郑泽这名字像一个尘封的咒语，听到的瞬间二鬼一震。那边卞文星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毕安安只觉魂魄被冰雪覆盖般一寒随即视觉坠入黑暗。黑暗中似乎有人在探寻什么，耳边是模糊不清的呢喃：郑泽、郑泽……郑泽……

　　似一刻又似许久，远处出现了光点。

　　光点越来越大，像撕裂出了另一个空间，又像一部老电影缓缓展开。

　　毕安安调整心绪感知这一段藏在最深处的记忆，眼前的画面由黑白变成彩色、由无声变得生动……

　　这是一段毕安安在图书馆都未能查到的过往。

　　章和泰、宁和兴是在逃难时结识的两个孤儿，因半块馒头得交情，二人结为异性兄弟自幼时起相依为命。后来遇到一失去亲故的老艺人，二人一起拜师一起学艺。拜师学艺的日子极度艰苦，但在那个年月能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幸运。师父待他二人如己出，为了不让技艺失传，将一身本领尽数传授。

　　然而没过两年，受乱世波及，师父在颠沛中去世。二人再度相依为命的流浪，苦过一段犹如乞丐的日子，终于来到这尚算远离战争的小城卖艺度日。靠着一身本领在街角巷边站住了脚，期间受到一个小有名气的名角拂照，后来更是在这个名角的引荐下有了在戏园子里表演的几乎。

　　战火余韵还是没有放过这个小镇……章和泰、宁和兴才察觉那名角也就是郑泽竟是地下谍报人员。

　　有一次，敌方将领不知是出于试探还是纯粹起了兴趣，包下了戏院点郑泽表演，而当时他身上有急需亲自送出的重要情报。

　　那一日，二人出言愿意帮助郑泽，郑泽假借后台装扮溜出戏院，两个尚无名气的人使出浑身解数，只为了拖延时长。

　　这是一场极其危险的演出，随着时间一步步推移，一切随时会暴露。

　　郑泽没能按照约定回来，敌人最终察觉不对劲，逼问无果后打死了二人，一把火烧了戏院。

　　临终前那一顿拷打，他二人把秘密决绝藏进心底未曾透露半句。以至于死后，那份过于刻骨的记忆被埋进灵魂深处，连他们自己都不再去记起。

　　只是，藏起的东西从未消失，这段记忆一直那里，而他们想知道：

　　他们想知道郑泽后来如何了？他们付出死亡的拖延成功了吗？消息传出去了吗？

　　他们守住戏院迟迟不愿离去，灵魂最深的执念不过是在等故人归来。若这一方戏院不复存在，郑泽依约回来时又该去何处寻找他们？

　　“醒！”一声低呵在耳边响起。

　　毕安安猛然清醒，睁开眼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而面前，是有些懵怔的相声二鬼。方才的画面和眼前形象重叠，那暴虐的拷打和视死如生的决绝还在眼前，毕安安一时哽咽难以开口，示意卞文星补上后面的内容。

　　这是纪实录里收录的一位当年和名角接触过的少年晚年信件回忆里写到的一笔。他认识郑泽，知道当年郑泽受了很重的伤，倒在了赶回戏院的路上再未能睁开眼睛。但消息及时传递出去，成功救了很多人。

　　已成为老者的少年在信中惋惜，他只知道有两个说相声的人帮了名角，却来不及探听二人的名姓。后来他被迫离乡，在外参军四处漂泊。直到晚年回忆往事，才再次回到F城，希望补全二位人士姓名，奈何年代久远，两个还没来得及博得名气的年轻艺人的名姓早已消散在岁月。

　　随着卞文星娓娓道来的声音，两个相声鬼神情从混沌懵怔到逐渐清明。

　　“二位前辈，这便是当年最后的结局。”卞文星一抱拳，飘回到毕安安身边。

　　宁和兴、章和泰对视一眼，俱从彼此眼里看到了恍然和怀念。魂魄上淡淡白光泛起，二鬼衣衫开始残破、身上出现血污、原本仿佛青年人的面庞上开始出现淤肿血痕……这是他们临终前的受过刑样子。

　　宁和兴凝望着毕安安手机中的相片，轻声说：“他没有忘记回来。”

　　没有埋怨、没有后悔，只有久别重逢的怀念。

　　毕安安鼻子一酸，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求助地望向卞文星，卞文星微微摇头，一人一魂静立着，等待着二位先人从历史中回神。

　　章和泰上前一步抱拳施礼道：“心愿已了，按说我二人此刻就该离开。只是这些年我二人拘泥于一方死地，未曾真正去感受这世间种种。不知毕姑娘可否宽限三日，让我兄弟二人在这城里转转。”

　　毕安安自然并无不肯。

　　“这世道可真好啊，以前怎么没注意呢？”宁和兴轻笑着对自家师兄感慨。没有战火、安居乐业，倘若和师兄生在这个年代，最大的烦恼大约也只是如何说好相声挣些名气和家用……他们师兄弟二人比郑泽幸运，赖在这儿多年不散，终究看到了曾经期望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