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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终章 ...

  •   数月后。
      轻水政府颁布规定,临水大街上那一整排的百年银杏树叶只捡不扫,让萧瑟的秋意铺上了调动神经的鲜艳色彩。陆知遥手里的那片问题地块被市政收了回去重新处理,但龙湾的拆迁工作没有因为新主人远宏卷入一系列的官场丑闻中而停滞。轻水的规划并不是卢荃一个人的决定,伍州政府多方权衡后没有轻易撤销,二十多年停滞的轻水区也的确该拿回属于它的今朝了,而远宏所有的拍地流程又合法合规,于是该赔的赔,该罚的一样没少,大东家进去了反正还有少东家,远宏还得继续走下去。

      轰隆隆的机器开进龙湾,破旧被铲平拆除,竟然让人看到了一丝违和的活力,验证了负负得正的道理。沈璃家门口那棵银杏被陆知遥在做项目规划时保留了下来,只对银杏周围的土堆做部分修整。
      就这样,被那棵银杏护佑了近二十年的那具小骸骨,终于在某次挖掘作业中,得见天日。

      十八年前。
      轻水县龙湾区的秋天,晦暗多雨,老屋被那棵巨大的银杏笼罩在金黄色的薄幕下,斑驳凄暗。
      屋里王兰娣撕心裂肺的哭声撼动着整个老房,屋顶仿佛都在被掀飞的边缘。小沈璃被从非法器官移植医院接回来后没撑过秋天,在沈勇怀中咽下最后一口气。妹妹因为伤口发炎一直在病床上发烧,看着咽气的姐姐,小手捂着嘴,眼泪横流。
      沈勇给小沈璃擦拭完身体,王兰娣抹了把眼泪:“我去隔壁街找殡葬服务的来吧。”
      沈勇一把抓住她,说:“你回去吧。”

      王兰娣当天就被沈勇交给同乡送回了老家。
      沈勇手里攥着小沈璃的户口本,准备去派出所办死亡证明。顶着细雨走到一半,沈勇绕道去了轻水区一家孤儿院,以招聘食堂工的名义进去转了一圈。孤儿院里破旧不堪,十几个孩子睡在一个屋里,水泥地上满是污泥,食堂里的饭菜更是菜和汤混在一起,发出一股难以描述的奇怪味道。
      沈勇走出来后摇了摇头,自己虽然穷,但至少工资还算稳定,要养活妹妹没问题,内心满是嫌弃地想,不能让她到这孤儿院来受罪。

      他转头就去了派出所,在办死亡证明的窗口犹豫了一会儿,拐弯去了一个咨询值班室。
      沈勇冲值班民警小声问:“警察同志您好,我,我问一下,就是没有出生证的孩子能给登记户口吗?”
      “没出生证?是亲生的吗?”民警抬起头问。
      “额,不是。”
      “不是?那是抱养的?”
      沈勇想了想:“嗯,对,抱养的,孩子父母不要了。”
      “那你办领养登记了吗?没办要调查,不是合法领养要追究责任的。”
      沈勇一听到追究责任心虚地开始有些紧张:“不是不是,孩子是弃婴,没有父母的。”
      “弃婴?孩子多大了?”
      “五岁。”
      “五岁你说是弃婴?前几年你怎么不来办?诶,你刚一会儿说父母不要了,一会儿又说没有父母,我说这个孩子是怎么到你手上的!”民警忽然警惕起来。
      沈勇浑身哆嗦:“不不,我就是帮人问问,不是我不是我。”说着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身后还响着一路追问,沈勇撒开腿拼了命地跑才感觉自己脱离了警察的视线,户口本还在手里紧紧攥着。
      这孩子的来历是沈勇一生的污点,但他不能让她就这样不明不白没有身份地活下去,为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要身份,这对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家来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可对自己这种毫无门路的底层来说,实在太难了。
      沈勇坐在路边擦了下汗——有钱有势……对了,把妹妹还给曹家不就行了,她毕竟是曹万宏的亲生女儿。
      打定主意,沈勇当天下午就抱着尚未痊愈正在熟睡中的妹妹放到了曹万宏家。当年,他将那个调换后的孤儿放到了曹家门口,也是躲在这棵大树后偷偷看着。

      曹家别墅的大门打开后,一个小女孩跑了出来,走了几步发现门边倚着一个孩子,蹲下来拍拍她:“你是谁啊。”
      妹妹揉了揉眼睛,看着陌生的女孩,慌张地后挪了几步倒在地上:“这是哪儿啊。”
      女孩神情傲娇地冲自己家扬了扬头:“这是我家啊,你在我家门口干嘛?快点走,回你自己家去吧。”
      妹妹捂着伤口,跌跌撞撞站起来,揉着眼泪跑了出去。
      沈勇:“……”
      他大步追了上去,一把抱住妹妹。
      妹妹看到沈勇急得大哭起来:“爸爸!我怎么会在这儿,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你不要不要我,我会乖的,我会乖的!我哪儿也不去,你带我回家!”
      沈勇将孩子抱起来走回家,一路牙齿咬得嘴唇出了血。他永远记得那天的风和雨,他把妹妹护在怀里,她那么轻柔,一碰就碎,沈勇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无路可退。

      深夜,屋里出奇的安静,妹妹被抱回家后,哭着哭着睡着了。沈勇坐在屋外门槛上抽着烟,卧室的门板上,白布盖着刚刚咽气不到两天的小沈璃。
      沈勇布满血丝的眼睛毫无神采,秋天的银杏打着金黄的旋儿一片一片飘落到他眼前。霎那间,他丢掉烟头一闭眼,冲进卧室将小沈璃冰冷的身体抱出来,走到那棵大银杏下,用农用铁铲连夜挖了一个两米多深的坑,将小沈璃葬了下去。

      那一夜的轻水,秋雨冰凉,但是沈勇感觉不到,他满脸的水渍,已经分不清是泪水、汗水还是雨水。
      那个叫沈璃的女孩户口本没有盖上死亡证明,银杏树下没有立起墓碑,哪怕只是一个石墩也没有。沈勇用眼泪和泥土做了一座碑,然而一场雨就转瞬即逝。

      第二天,妹妹转头看了看空荡荡的卧室,没有多问。早饭吃到一半,沈勇说:“下个月插个班去上幼儿园吧。”
      妹妹对“幼儿园”这个词似懂非懂,看着沈勇没有说话。
      沈勇筷子头戳了一块玫瑰腐乳轻轻塞进妹妹嘴里,说:“从今往后,你就叫沈璃。”

      那块玫瑰豆腐非常鲜香美味,然而沈璃却尝出了这辈子最甜最甜的味道。
      她没有告诉沈勇,那晚沈勇在银杏树前哭到崩溃时,她就站在门前的门槛上,她知道,从今往后,她会拥有一个真正的爸爸。
      很多年后,沈璃在沈勇的遗物里——那件隐藏很好的棉外套口袋中,找到了当年那两个婴儿手环。即便推测出了所有的事,她仍然对沈勇抱着全部的爱和感激。曹家,对她来说,不过是别人家的朱门绣户,不过是别处的富甲一方。

      沈璃想,爱都是一样的,穷一点,富一点,都是爱。
      陆知遥和她是真的默契,不光在爱许久这件事上。

      又到一年白色的季节。
      卢荃和远宏的案子延续久远,牵连甚广,影响重大,监察委、经侦、检察院一个环节也少不了。与此同时,因为李肖的死亡让曹琳的律师找到了突破口,又提交了一些李肖教唆曹琳犯罪的新证据,案子一拖就是几个月,然而就算再拖,公平和正义都不会缺席,所有人都只是在静静等它的到来罢了。
      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冬季。卢荃落马,整个J省官场从夏天到冬天都人心惶惶,而老百姓们则在寒风中期待着初雪的到来,为这场轰动J省的丑剧涤荡灵魂。

      市局经侦支队,许久叼着烟正在会见室外跟同事边聊天边等。
      除了轻水那片地和被曹万宏扛下的“分赃地图”案,远宏十来年间还涉嫌内幕交易、洗钱和少额的偷漏税,有些是在陆远臻时代犯下的,这次也被一并查了出来。
      谈了一下午案件细节和对量刑的推测,帅气的律师看了看时间,起身微笑致意离开。
      陆知遥从口袋里掏出陆远臻的烟斗递过去,陆远臻轻轻笑了一声,拿过来用袖子擦了擦,凑着陆知遥划燃的火柴点着。

      “我什么也不担心,就怕你抽不到烟斗就犯病。”陆知遥自己也点了根烟。
      陆远臻浑厚的喉咙里混着笑意说了声:“臭小子。”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陆远臻:“远宏的事,连累你了。不用太担心我,这些风雨,我还扛得住,没老到那个程度呢。”
      陆知遥:“知道,我刚不是说了嘛,不担心!等判了之后,我会跟顾律师想办法找机会申请保外就医的。”
      陆远臻睨着他:“该坐的牢我会坐的,不着急——股东有没有闹事?”
      陆知遥掸着烟灰:“闹去呗,曹万宏的遗嘱里,他的股份你和曹琳一人一半,曹琳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你还是最大的股东,他们要对罚金和赔偿有意见,想离开远宏我也没意见,他们手里远宏的股份有多少我要多少,钱的事你别担心,我会想办法。”

      陆远臻不知道的是,远宏那么大的盘子,事情出得又大,几个月里解决事情的办法无非就是钱钱钱。陆知遥瞒着陆远臻将莫比鸟斯卖了,拆飞机卖零件,赔了罚金,还了贷款,保住现有的项目,还解决了几个股东的纠纷,远宏在他手里好歹算是保住了,哪怕只是留了个“半尸”,但远宏从此以后就是干净的。陆远臻的愿望,竟然以这样的方式达成。

      陆远臻轻轻叹了口气:“都是公司的老人了,有大部分都不知道这里面的事,也不能怪他们生气,你要善待他们。”
      陆知遥掐了烟头:“嗐,你儿子我哪都不软,就是心软,放心吧。”
      半晌后,陆远臻定定看着陆知遥说:“还有件事,你帮我去办。”
      ……
      谈完后,陆知遥起身刚要走,忽然回过身问:“诶,爸,那个,钱小丁让我来跟您讨个旨意,他求了108次婚了,知乐还是不答应,您看是不是您给指个婚得了。”

      “噗……”陆远臻咳出一口老痰差点没呛着:“这个钱小丁,我真是,引狼入室啊!遇人不淑!居心叵测!咳咳……他要是敢对知乐不好,老子越狱也要打断他狗腿。”
      陆知遥心说,老头子怎么会这么多成语,太他妈有才了,自己根本没遗传到位!
      气了半天,陆远臻喊住他:“知遥,这事你替我拿主意吧,以后远宏和陆家,你就是主人了,好好照顾知乐。”

      两周后,陆知遥带着一沓文件刚跨进家门,就看到许久坐在院子里叮叮当当的搞基础建设,曹你妹正后腿搭在台阶上,前腿撑在地上的抻着,边做着狗势瑜伽边做监工头子。
      许久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枪伤没好利索就开工,前头的案子还没结束,两个月前又遇上恶性抢劫案,又双叒挂了彩。陆知遥这回不干了,让他把工伤假、公休假、节育假、护理假各种攒了十年的假全休了,否则他每天都上桌子闹。拿了陈建的特批,许队一直从国庆休到了将近年终,准备过完元旦再上班。

      两个月里,他也没闲着,答应陆知遥的玻璃房已经建了起来,许久就是标准的没有直男的命非要整直男的惊喜,少女心泛滥起来简直可怕。一个玻璃房被他搞得跟水晶宫似的应有尽有,又是多肉植物又是空气凤梨,又是led串灯又是夜光鱼池,就差把对街海鲜大饭店里那整缸的鱼虾蟹搬来助兴了。
      虽然夸张了点,但玻璃房还是挺美的,许久亲自设计了六边形的整体造型和双层真空玻璃保温,通暖气的设想最终没能实现,买了个用电的恒温暖气,玻璃房里已经可以温暖如春。陆知遥回来的时候,他正在玻璃房开的小窗户下搭一个木质的窗台,陆知遥问他做什么用的,他神秘地说,到时候就知道了。

      陆知遥将他拉起来在屋里沙发上坐下,把那沓文件递给他。
      “什么东西?”许久毫不顾忌的将脏兮兮的手在外套上蹭了蹭,接过文件,“股权转让协议?”
      “对,我爸的意思。我知道周叔人都不在了,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但是,我爸说这些本来就应该是你的,已经晚了二十多年了,不要推辞。”陆知遥说完将笔递给他。

      许久怔怔看着协议,大部分条款他其实也不太懂,不知道有什么可看的,只是这几页纸仿佛掀着掀着就能看到他父亲的踪迹一样,许久小时候经常捧着许冬梅从周家带出来为数不多的文件资料反复摩挲,揣测每一个字符和数字间的意思,然而许冬梅不允许他去走这条路,把资料一把火全烧了。

      许久看着这份协议,仿佛断线的风筝穿越时光悠悠的又飘了回来,他想起记忆里周恒远豁达的笑声和脸上细微的表情,他在最热血最奋进的年纪被结束了生命,戛然而止的不光光是生命,还有对远宏倾注了全部心血的理想。陆远臻是懂他的,只是知道真相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这是一份断点续接的协议,将连接起周恒远的前半生和许久的后半生。
      许久心想,这一天终于还是到了,这就够了,其他都已经不重要。
      他眼睛通红,抓起笔在尾页签上姓名,还给了陆知遥。

      陆知遥抿嘴笑笑,拍了拍他的肩,拿过协议看了一眼。
      然而协议的签名处,赫然写着“陆知遥”三个字!
      “诶,你!”
      许久站起身拿起螺丝刀走出去接着干活:“公职人员不允许经商办企业,你懂不懂!而且,我的股份不就是你的吗,我可是连工资卡都要上交的男人。”
      “你那点工资干得了什么事!”陆知遥追出去冲他嚷嚷。
      “伙食、购物还有我妈护理院的钱,可都是我工资卡上扣的,还得防着你哪天又破产。”
      “诶!你就对我这么没信心!”

      曹你妹摇着尾巴大摇大摆晃进屋里,叼起那份协议呱唧呱唧啃了起来,挺美味的,这货乐滋滋地想着,这世上怎么能有纸张这件事,只能有纸屑!纸屑!

      十二月的尾声,伍州终于在这年最后一天下起了第一场雪。
      大雪中的玻璃房里满墙的水雾,外墙上挂着星星点点的LED小黄灯,贴着玻璃墙边一缸红色金鱼在碧绿的水草间乱窜着。

      窗边的榻榻米上,墨绿色羊羔绒毯子被卷成一团,掀开一条缝露出半个许久的膝盖。不知过了多久,剧烈的上下起伏终于恢复了平静,陆知遥从暖窝里费劲地钻出脑袋,隆隆的热气蒸得他满脸通红,玻璃屋顶因为温度太高,一直积不起雪。陆知遥仰面躺着,看漫天白色刷然落下,和他眼里的景象合二为一,他坐在榻上一把将玻璃窗户推开。

      窗台上已经积起了厚厚的雪,他将脑袋伸了出去,侧脸埋在了积雪中。温热的血液还在四处乱窜,滚烫的脸颊在白色积雪中掩埋,浑身激荡在巨大温差的刺激里。
      许久坐起来后披着毛毯从陆知遥身后抱着他,将他一起裹进温暖里,两人手指交缠,老款的银戒指在手指间摩擦碰撞。陆知遥那枚戴着的时候有些嫌大,前几日许冬梅将许久剪断的那根红色丝线缠在了那枚戒指上,陆知遥戴上后将红色丝线处转向手心那面,摊开手背活动了下手指,指围刚刚好。

      许久低声耳语:“这雪就像你,白白糯糯软软的。”
      “胡说八道,我除了心软,哪都不软。”
      “是是是,你最硬,嘴最硬。”

      许久忽然松开他:“诶?今年伍州公子榜宴会什么时候开始?”
      陆知遥瞪大了眼:“好像是昨晚!”
      陆知遥扶了下额头,随他去吧,自己离那些东西都已经太远了。

      许久把手探出毛毯摸到手机:“我来查查今年第一是谁。”
      陆知遥头歪在他肩上,轻蔑一笑:“有什么好查的,除了我还能有谁!”
      许久盯着手机眼神有些复杂:“呃,你想知道答案吗?”
      “什么!难道不是?”陆知遥一把抓过手机。

      今年的伍州公子榜第一名仍然是陆知遥,但却多了一个……并列第一!
      许久憋着笑:“这个姓池的什么来头?”
      陆知遥把手机扔在一边,咬牙说:“今年来伍州投资的一个外地人,竟然还列为候选人,黑幕!”
      “噗……”许久从身后掰过他的脸紧紧吻住含混着说道:“你还在意这个干嘛?你只需要管好在我这里永远是第一就行了。”

      陆知遥挣开他:“哥,新年你有啥愿望不?”
      “嗯……不求大富大贵,但求陆知遥永远没心没肺。”
      “啧,你跟了我,‘不求大富大贵’这辈子是没戏了,后面那个,我可以努努力。”

      窗台前,大雪在外,絮絮叨叨的雪夜中,大地的声音仿佛被吸走了一般,异常安静,只剩温言软语在身侧。许久抱在他身后轻轻地晃悠,哼着小声的歌谣,新年的钟声从崇喜山方向飘来,往慈方山方向飘去,大雪映亮的银色天际下,玻璃房溢满温黄色的灯光,居高临下望去,莹亮的小小六边形与晶莹的雪花逐渐融为一体,成为大地上无数温暖的万家灯火中最普通的一盏。

      “这玻璃房为什么是六边形的?”
      “像雪花,你眼里的雪花。”

      一年后,远宏在轻水区的第一个地产项目开盘,陆知遥置下小区里那棵老银杏下的一栋跃层,一二层的户主叫许冬梅,三四层的户主叫陆知乐。

      那个楼盘的名字,叫莫璃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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