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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我顶着六月的烈日,行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
      一路上我心中总是慕名奇妙地焦躁。我是个湘西人,从没有来过北方。被这见鬼的太阳晒着,口干舌燥地总想打人。
      那傻小子倒是一如既往地乐乐呵呵,越近北面他就越高兴。
      “哥,吃个桃子。”
      一直行路,从没停过,只是他偶尔会从我眼前儿消失一会儿。然后又从前面蹦出来,手上托着不知从哪摘来的桃子,笑呵呵地蹿到我眼前。
      我看着他,不想发火也笑不出来,勉强提了提嘴角道:“你怎么一点都不累?”
      他把桃子给我,背着手行路,笑道:“哥,咱们都走了一个月了,什么时候才能到山东啊。”
      “山东。”说得好像非要去的那个人是我一样,我没声地哼了一下,道:“你连路都不认识,我看你心心念念的山东是到不了了。”
      “嘿嘿。”他还是笑,看着我,边走边道:“哥,歇一会儿,我来帮你扛刀吧。这鲜野桃儿可甜了,你尝尝啊。”
      “去。”我瞧着他,终于没好气地笑笑,在路边树荫底下坐了下来,把刀放在一旁。
      “再过两个时辰天就黑了,今天还得再买点干粮,我说你……哎!”我一边说着话,随口咬了一口那桃子,又酸又涩,更硬得要命。阿显哈哈大笑,起身冲了出去。
      我牙都要掉了,捡起刀追,他的笑声从前面传来,一前一后,绿林之中,惊起一片飞鸟。

      “你小子。”我追上了他,胳膊从后扳住他脖颈,将刀扔在地上,手上使劲。
      “腿长了跑得快了,你哥追不上你了么?”
      他大笑着,弯腰一矮身,从我手臂中滑出去,又要往前跑。我也笑起来,从背后飞扑过去,将他扑倒在地上,一手按着他腿,一手将半个硬桃子往他嘴里塞。他挥舞着胳膊拧劲躲我,翻过身去,又被我翻过来,滚得一身都是土。桃子骨碌碌地滚落出去,滚出老远。
      “哎唷。哥——”
      两人正胡闹着,阿显胸口忽然一抽,弓起身子,捂着嘴不住咳嗽。我心中大惊,起身就往回跑,跑回刚才的树下抓起包袱,又跑回来时他已经快喘不上气了。我在他身边跪倒,两手哆哆嗦嗦地从包袱里翻出药丸来,急道:“快吃。”
      喂了一颗还不见好,我一着急,又往他嘴里按了一颗,抓起水囊,晃了晃却没几滴水了,心中一气。他吞下药丸,又半晌,总算止了咳嗽,平息下来,自己按着胸口,看看我。想是见我脸色难看,半是没心没肺半是讨好地笑了笑:“哥……哎唷!”
      我照着他后脑勺给了一脑瓢,道:“闹闹闹,再犯病看谁管你!”
      他□□着,愁眉苦脸地捂着后脑,怕是让我打疼了。我叹了口气,扶他起来。这一路上小心再小心还是偶尔发病,也不知还有多远,这么下去我怕还没到地方他就死在路上。
      阿显站起来,自己拍打拍打身上的尘土,又凑过来,轻轻将我身上的也拍了拍。我看着他,还是气不打一处来,将他推开,俯身捡起我的刀,将刚才翻开的包袱捡好。药瓶之中传来轻轻的声响,不会超过两粒了。
      我黑着脸,扛起刀行路。阿显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老老实实跟在我身边,小声道:“哥,我没事儿了,以后我小心点就是了。”反反复复,重复着几句话。
      我走出好远,道:“真不知道你非要去山东是为了什么,想学刀法,我教不了你么?”
      他不敢还口,但我知道他还是想说话。我叹了口气,道:“行了,找个地方住下,给你弄点吃的。”

      傍晚到了镇上,在城郊的破庙将他安顿好。我出去搞了点吃的,回去时竟下起雨来。本想稍微躲会儿雨势却越发大了,惦记那小子身边没人,一咬牙走了出去,一路回到庙中,天已黑了。
      我有些狼狈地回来,瞧庙里竟有火光,进到院中,嘴角无声地勾了勾——算这小子还有点良心。
      我低下头,收起笑容,面无表情地走进去。他铺好了稻草,坐在火堆边。见我回来,急忙起身,笑道:“哥你怎么才回来,我还想出去找你。”
      “你顾好你自己吧。”我板着脸,脱下湿衣,从怀中拿出油纸包扔给他。
      略微有点湿了,他小心地打开,看见里面的包子,又咧开嘴笑起来,拿起一个伸到我面前道:“哥,吃包子。”
      我没理他,竟自伸手从纸包中拿了个馒头,将衣服放在火上烤,走到一边坐下。

      阿显走到我身边坐下,看着我手中的馒头,道:“哥你也别光吃馒头,咱俩一人一……” 想将包子掰成两半。
      我瞪眼道:“吃都堵不住你嘴,再说话我揍你。”不耐烦地将他赶走,我现在只想安安静静地吃个馒头。他知道今日惹了我生气,不敢再说。天已完全黑了,大雨依旧下个不停,火堆也快灭了。总算安静了片刻,吃完东西,他又笑嘻嘻地凑了过来。
      我看着他,终于忍不住了,冷冷一笑道:“好吃么?”
      “包子当然比馒头好吃了,我知道哥你疼我。”
      “哼。”我冷哼一声,听着外面的雨声,没有说话。阿显望着外面,也不再出声,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不是不让你去,去到了人家收不收咱们也是两说。即使收了,也得巴巴听话看人脸色。自己病得什么德行自己不知道么?还没到山东,药就吃完了。”就这些无甚疗效的土方药丸还是老子花不少银子买的,本来就没几个钱,如今几也身无长物了。这还不是最要紧的,就怕再如今天一般发起病来,到时候我真是什么法子也没有。
      “哥,这些我都知道。你没出过湘西,不知道天底下还有比咱们更厉害的刀法。你真想一辈子待在湘西么?再说你看我这不也没事,咳几声就咳几声嘛,咳了这么多年了不也没死么?嘿,听说关外山参多,等以后我去关外多吃点,病就好了。不说这些了哥,吹笛子给我听吧。”从包袱里翻出我的笛子。
      我终于忍不住笑了,摇摇头道:“什么戚家刀也不是没听说,就真有你说的那么厉害?我倒要看看比我的刀法怎样。”清清笛声飘出去,消散在雨中。

      夜深了,我们分卧两边。外头的雷雨之声搅得我有些难眠。向那边望了望,黑暗中阿显背了身子,肩头微微翕动,鼻息沉沉,应是已睡着了。
      十年前的一些事情忽然在脑子里闪出来,许是因为也是这样滂沱的雨夜。我不是个喜欢回想过去的人,今日不知怎么,越不想想反而越睡不着。今日我在镇上打听过,若没走错,再有两三日便能到蓬莱仙岛了。
      辗转半个时辰,还是没能睡着。外头的雨哗哗下着,一点要停的意思都没有。头开始发昏,一咬牙坐了起来。
      罢罢罢,睡不着便不睡了。赶不走它,就让它在那里飘吧。
      我叫王修,生在湘西,记事起就无父无母。磕磕绊绊,总算也长大了。爹娘什么都没留给我,除了一把比我还高的□□。后来我长得比刀高了就开始练刀,也没什么人教,你说是天赋也好,野路子也好,十六岁我一人一刀立下字号,土匪、山贼、流寇,随你怎么叫。人有本事了银子也就来了,日子好过了,活得也不仔细,左右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左右我知道我们这样的人都是活不到高堂白发那一日的。于是就这么活一天当赚一天,有三两银子一壶的酒我绝不喝二两九的,因为自己再不对自己好一点就没人对自己好了。
      也有不少人,不少山头想拉拢我,我却只想一人独行。从小也没人管我,天生别的都不好,就爱个自在。为这个明里暗里不是没得罪人,不是没结过仇,只是穷山恶水好就好在什么都是刀说话,仗着我刀法好,在湘西还没有人能奈我如何。我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没拖没累,一切都是十年前那个雨夜。
      我在山下赌了两把却输个精光,拖着刀回家,路中见到一群扛着刀的孩子在欺负一个孩子。雨很大,黑夜中我也看不清楚中间那是什么模样,只听见不住的咳嗽在雨中传来。
      听见那咳嗽声我想了起来,前几天似乎见个孩子倒在附近的阴沟里咳嗽,不知哪里流浪来的小叫花子。瞧他咳嗽那样子你很自然地会觉得他不久就会死在阴沟里再也爬不起来。想不到他不但爬起来了,还要饭要到这里。
      “大哥,他身上好像有吃的。”
      “拿出来!”
      我停了停,存了看热闹之心。一道闪电在很远的天空上裂开,将黑暗照亮了一瞬。我看见他脸上的雨水,看着他死死捂着自己的东西不让人抢走。见那些小喽啰挥舞着手中的刀不住吓他,忽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后来的事我记不太清了,至今都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救了他,以至于后来的好几年中我时时不断地后悔。也许是那天赌档里输了两把一股邪火正好没处撒,也许是那些拿着刀的孩子惹着了我——我敬刀,刀不是这样用的。
      “修……修爷。”
      “滚!”
      后面的事不用我说了,生平恶事干的多了,唯一一次行侠仗义,撞到我手里也算他们倒霉。一番厮打我心气顺了,扛了刀回到我住的破屋身后就多了条尾巴。可能是我的样子有些吓人,被我赶喝了几声,他也不敢跟得太近,只远远地跟着。我以为不理他过两日便就走了,谁知道这一跟就是十年。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行侠仗义是要惹麻烦的,我不知道他凭什么觉得我能收留他,可我知道赶是赶不走了,要么杀了他,要么留下,只这两条道。最终我被他烦得没辙,只能让他进来。心想着以后若是有个人听我使唤也不错,倒也养活的起,好歹劫个道还能有人帮我扛货。
      当晚我就发现我做了一件更加后悔的事:这孩子不光瘦,还是个肺痨鬼。我怎么就没听得出来他咳的那样子不是一般的咳嗽?我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会沦落至此——这世道除了达官显贵,任谁家生了这么个孩子也会扔出去的。这下我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知道他活不长,所以起初我真是没对他有什么好脸,任他自生自灭。常常出门,走远了一走就是一两个月,每次回来却发现他还是活得好好的就是不死,每次见我回来都笑呵呵地,也不知他在高兴什么。但那却是我生平第一次觉得,有个人在盼我回来。就算是在外头逍遥快活的时候脑子里也会突然蹦出个念头,不知道那小子在做什么。他说不清自己的家乡在哪里,隐约是从西北边流浪来的。也不知道姓什么,只有个名字叫阿显。
      后来我渐渐对他有几分好颜色,心情好的时候,也会教他练刀。没想到这孩子也真争气,没几年就能和我一起出山了。一年前去外面劫了趟货,本可至少小半年吃喝不愁,可不知他从哪里听来了戚家刀,回来就一直央我,想去看看。如此磨烦了我半年,便有了现在的事。我知道他不喜欢湘西,自知也不能让他和我一辈子混在湘西。已经走到这里,我也不想再回去。旁的不管,有一件事他倒真说对了,中原名医多,没准真能治好他这个病,我也少一桩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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