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扇屏》松溪

140、叛逆（23）

　　不知是不是白日里提到兄长的缘故，这晚，柳竽做了个梦。

　　极为可怕的噩梦。

　　一间阴森的小屋里，她别人剥掉衣服按在砧板上，像一条即将被宰的小鱼，梦中的她很小，在旁边提刀恶魔绿油油的目光下，浑身战栗，不停地挣扎，大声嚎哭:“哥哥！哥哥！”

　　门突然被撞开，一个男孩扑进来，抱住持刀男人的腿，哭道:“别杀我妹妹，求求你们，别杀我妹妹！”

　　男人极不耐烦，一脚踢开他，另一个人上前扭住男孩，捂住他的嘴，催促:“怎么不把人弄晕？快点！出这样的纰漏！”

　　男孩拼命挣扎，挣开男人的手，扑到砧板上，用小小的身体护住妹妹，浑身发抖，哭着道:“你们杀我吧，放了我妹妹，放了我妹妹！”

　　无边无际的无助与恐惧溢满梦境，二十多年从未流过的眼泪全在梦中倾洒，意识拼命挣动，想要摆脱梦境。

　　终于，她蓦然惊醒，剧烈喘息，浑身是汗，心跳如鼓。

　　在床上静躺片刻，慢慢平复来自梦中的惊悸。

　　月光如水，透过窗棂，她心中一片幽冷。

　　起身点灯，灯光的温度和亮度缓解了来自梦中恐惧。

　　她缓缓躺回床上，通过撩开的纱帐，望着灯光，陷入回忆。

　　其实幼年的事，她完全不记得，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这样一个梦。

　　梦中的情景是真的发生过，还是听别人提起时自己臆想出来的？

　　她不记得父母，只知道他们很早就去世。

　　在她的生命中，极少有人提及他们，以至于她总觉得，他与兄长是没有父母的，他们就像树上偶然结的两颗果子，一落地就只有他们两个，没有旁人那些枝枝蔓蔓的血亲关系。

　　如果追根溯源，一切都要从那家药铺开始。

　　药铺的主家是一对夫妇，男主人姓马，早年靠卖假耗子药挣了点钱开了药铺。

　　两名在自己家乡闹出人命的赤脚大夫得知两夫妇的底细，半请求半要挟地入住药铺工作。

　　他们主要做些春药、打胎药之类的东西来卖。

　　京城地界贵人多，贵人家中阴私多，靠着卖这些，铺子竟然盈利。

　　除此之外，他们还卖一种“长生药”，顾名思义，就是说吃了可以让人枯木逢春，长生不老。

　　长生不长生且不论，这种药吃了会上瘾，让人有飘飘欲仙的感觉，而一旦停吃，就会精神萎靡，哈欠连天，全身犹如蚁噬一般。

　　而制作这种药，有一样材料需要从幼儿身上获取，所以每过一段时间，便有幼童悄无声息地死在药铺后院的房子中。

　　幼童接二连三地消失，衙门不断接到报案，然后找到一位熟悉当地的老番役，此人对本地三教九流了如指掌，很快瞄准了两个人贩子。

　　人贩子落网，很快交代，他们拐卖的儿童全都卖给了马记药铺。

　　当番役带人冲进药铺时，两名灭绝人性的刽子手正向两名儿童举起屠刀。

　　柳竽和兄长是药铺仅剩的幸存者。

　　刽子手二人和马氏夫妇很快被捕，其令人发指的恶行引起强烈轰动，案件判得很快，当年秋天，四人便在四周百姓不断的咒骂与臭鸡蛋烂菜叶的招呼中人头落地。

　　柳竽兄妹两个孤儿的存在被老番役秘密送到一名老僧人处做徒弟。

　　国朝以道教为国教，佛教并不兴盛。世人出家一般都会选择道观，而非寺院。故老僧人的寺院萧条狭小，庙中仅有小猫一两只，对肯出家的人很是不挑。

　　老番役原想把柳箫送进寺庙，柳竽送进女道观，然而柳竽无论如何都不肯和哥哥分开，兄妹二人哭得泪人儿一般，老番役索性叹着气把二人都剃成秃瓢，送进寺院。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柳竽一直是别人眼中的小和尚。

　　当然，这段经历她也不记得，是零零碎碎从别人口中听说的。

　　真正有记忆，是在寺庙的后几年。

　　她记得，师傅很慈祥，小师兄很调皮，时不时来看他们的老番役长着一张褶子脸，一双倒挂眉，像个囧字，天生一副愁苦相，见到他们就唉声叹气。

　　兄长对他很亲近，每次他离开都依依不舍。别人都说，老番役爷爷很喜欢他们，所以总来看他们，但柳竽不觉得，稍微大一点点后，她都不愿意见这位爷爷，哪怕兄长说爷爷很好，是他们的救命恩人。当时的她还理解不了这个，她只是单纯地不喜欢有人总朝他们叹气，她喜欢别人笑，而不是一副天塌下来的愁苦相。

　　某一年，哥哥跟着小师兄去采药，路上碰到一群贵人，其中一名贵妇坐在山石上，其他女子围在她身边。哥哥和师兄路过时朝众人行礼，贵妇人看哥哥可爱，便让身边的侍女拿糖果给他们吃。

　　小师兄拉着他向贵妇道谢，他看着贵妇人的腿，突然问:“夫人，您的腿受伤了吗？”

　　贵妇人一怔，面露惊异，笑道:“刚才走路时不小心滑了一下，崴了脚，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小小的柳箫道:“我看您放腿的姿势好像很疼。”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她，认真道，“我背篓里有草药，师傅教过我们，能活血化瘀的，我给您敷上好吗，您的脚就不疼了。”

　　小小的男孩，不过八九岁的模样，漂亮得像个仙童，又聪慧又懂事，简直把一帮人都萌化了。

　　贵妇目中含笑，满满都是喜爱，温柔道:“好啊。”

　　男孩卸下背上的小竹篓，挑出药材，在随身携带的小药钵里捣，连动作都那么可爱。药捣好，贵妇把那只崴了的脚伸过来，小男孩蹲在她面前，用两只小手细细地把药敷在红肿处，回头向师兄要纱布，师兄已经呆了，完全没反应。还是旁边的侍女献上手帕，他甜甜地朝对方笑:“谢谢。”

　　然后认真地把手帕系上。

　　“夫人，山路滑，以后您走路的时候要小心些。”

　　小男孩不忘体贴地嘱咐。

　　侍女们听得一脸姨母笑，满脸写着“小和尚怎么这么可爱”，贵妇人也笑，目中如蕴了一汪柔波。

　　贵妇人问他叫什么，是哪个庙里的，他一一作答。

　　贵妇道:“你俗家姓名叫什么？”

　　男孩略一犹豫，想起番役爷爷的话:“从今以后你就姓柳，柳树的柳，叫柳小，记住了！”

　　他叫柳小，妹妹叫柳妮，意思就是姓柳的男孩、女孩。至于柳姓，也是爷爷随手指着河边的大柳树起的，说跟树姓可以活得久。

　　他对贵妇人说:“我叫柳小，柳树的柳，大小的小，意思就是姓柳的小子。”

　　众人又笑，侍女道:“真是巧，这位小郎君和夫人很有缘呢。”

　　贵妇唇角含笑，目光温柔如水:“好，我记住了，好孩子，快回去吧，过段时间我去你们寺里看你。”

　　小师兄弟二人向贵妇人行礼，手拉手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