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扇屏》松溪

137、叛逆（20）

　　柳竽睁大眼睛，似诧异，又似震惊。

　　许韬道：“娘子的聚财之能、相貌、家世，还不足以让一个贪财好色的老男人动心么？何故如此意外？公子没发现么，咱们的馆舍周围多了许多刺史府的人，只怕我们已经不能随意离开荆州了。”

　　柳竽吃了一惊，瞬间回神，脑中电光石火般掠过事情的前因后果，心下已经明了。她立刻准备纸墨，迅速道：“我非无名无姓之人，他堂堂刺史，即便要娶，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强迫，总要意思一下问问显亭侯府的意思。我这就修书一封，你想办法溜出馆舍，到京城交给显亭侯，请他务必不要答应。”

　　她提笔蘸墨，略一思索，奋笔疾书，写罢给他看了一遍，郑重道：“如今，我之一身全托于君，我手下这些人，忠心或许有，智谋机变远不如你，而且他们非本地人，只怕还未出江陵就会被人抓回来。”她声音微沉，“显亭侯优柔寡断，那怕收到我的信，利益权衡之下，只怕还是会答应施冲的要求，我的手下没有说服他的才能，只能拜托你了。”

　　许韬心中震动，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她身后的靠山竟是这样的，不但不足以依靠，危难之时，还有随时把她卖掉的危险。

　　无瑕有更多感慨，他接过信，肃然道：韬必竭心尽力不辱使命！”

　　当晚，他乔装成馆舍小吏，怀揣柳竽给的信物和凭证，悄悄离开，有惊无险地躲过刺史府耳目，一路向北疾行。

　　两日后，刺史府的四、五夫人又邀柳竽前去做客。这一次，没有那么多莺莺燕燕，四、五夫人带她逛了气派华丽的刺史府，话中不时提及，刺史对自家女人如何厚待，如何宠爱，跟着他如何风光，如何快乐，各种暗示希望她加入进来。

　　柳竽佯作不懂，不接话茬。

　　两个女人锲而不舍，娓娓劝说:女子总要为自己的以后考虑，父母在，或许还能为依靠，父母不在，剩下兄弟，便淡薄了一层，待到侄子，还能靠得住吗？终归要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子女才算终身有托。

　　柳竽只是听着，并不言语。

　　“娘子千里迢迢来到江南，偏巧遇到咱家大人，大人对娘子一见倾心，这不是天定的缘分么？府中姐妹都喜欢娘子，只要娘子过来，府中一切全凭娘子做主，咱们都听娘子的，你意下如何？”

　　柳竽垂下头，沉默不语。

　　两位夫人说得口干舌燥，见状有些急：“前时见娘子是个爽快人，有什么想法就说嘛，凡事好商量。”

　　柳竽状似迟疑，半晌道：“我不是传统的安于后宅、相夫教子的女子，我喜欢打理生意，喜欢带着身边人赚脂粉钱，不喜欢管理后宅琐事，一般人家，谁愿意娶这样的女子？我若嫁人，不能由着自己的心意，我会憋屈，由着自己的心意，别人会不喜，何必呢？我不想委屈自己。”

　　两女掩口而笑：“这个你放心，咱们大人不是一般人，他说了，若娘子嫁过来，不会阻止你做喜欢的事，还会把家中的商铺全交给你打理呢。”

　　两女笑盈盈的，刺史让她们来说服柳竽，她们不敢不从，但如何甘心就这样交出掌家之权？现在柳竽明确表示，她对这个不感兴趣，两女眉开眼笑。

　　柳竽道：“刺史大人看起来年纪不小，和我义父差不多大，他还行吗？若有个万一，到时候把一堆孩子姬妾丢给我，我又是看不得别人受苦的，福没享上，还得拼死拼活养活一大家子，那我可太不容易了，还是找个年轻点儿的保险。”

　　两个女人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脸颊泛红，只觉得这位七娘子着实率直可爱。两人语气暧昧地告诉她，刺史大人正当盛年，还很“行”，比年轻小伙子不差什么，不然怎会有那么些美人？让她不要想太多，她的福气长着呢。

　　柳竽却道：“其实，说这么多，这事我也做不了主，总要义父答应才行。”

　　两位女子道：“这是自然，大人定会派媒人向显亭侯府提亲。”

　　又劝柳竽住进刺史府，大家在一起说话玩笑。

　　柳竽婉言谢绝。

　　两人倒也没强求，留她用了饭，亲自把她送出门。

　　柳竽回到馆舍，一如往常，没表现出丝毫异样。

　　不过此后，她开始打听江陵的寺庙，逐个走访，刺史派人跟着，待发现她真的在拜访寺庙，兼寻兄长，暂时放下心，没有阻止。

　　柳竽没想到的是，施冲早在萌生娶她的念头时，就派人北上，请京城的兄长找媒人向显亭侯府提亲。

　　至于让两位妾室游说柳竽，一为试探她的态度，二为找理由把她留在荆州。

　　压根就没有事先知会她这个想法。

　　若柳竽知晓，免不了要大气一场，好在她并不知晓，虽内心焦虑，表面上仍若无其事、一心一意地逛着寺庙。

　　并以此为借口，拒绝了刺史府的再次邀约。

　　五月中旬，许韬终于快马加鞭赶到京城，路上跑死两匹马，他自己也脱去半条命。

　　料想自己的样子根本进不了显亭侯府，他直接去了柳竽的宅邸，找她的管家。

　　柳府的门房还认识他，听说是七爷派来有急事找管家，忙把他引进门，前去通报。

　　管家出来，许韬把人屏退，简要把事情说了，让他带自己进侯府。

　　管家看着他的样子，道：“先生先别急，简单收拾一下，我这就让人准备。”

　　一路疾行，许韬哪有心思打理仪容，这会儿就像个发馊的野人，根本无法见贵人。他自己也意识到了，依管家所言，把自己拾掇一番。

　　两人去了显亭侯府。

　　侯府的门房平时没少得柳竽打赏，对柳宅的管家很熟悉，丝毫未为难，把他们引进门，着人向显亭侯通报。

　　一层层通报，许韬按捺着心焦，等里面终于给出回音，约莫两刻钟已过。

　　许韬被带入书房，又等了两刻钟，显亭侯才姗姗来迟。

　　许韬跪下见礼，双手捧出柳竽的信。

　　显亭侯命他起身，男仆把信递上去，显亭侯拆开看时，眉头深深蹙起。

　　许韬余光看见，心高高吊起来。

　　那封信他看过，因情况紧急，信写得极简练，把她水上遇险，到刺史府报案，刺史府答应帮忙追回财物，那些水匪疑似官兵的情况都说了，并告诉显亭侯，此刺史有逼迫婚约之意，恳请他万万不要答应，她会尽力想办法脱身。

　　许韬觉得，就凭这封信，但凡是个人都不会答应。

　　谁知，过了良久，显亭侯道：“施家已经派人来提过亲。”

　　许韬一惊，猛然抬头:“侯爷怎么说？”

　　“男方提亲，女方总要考虑几日，这是规矩，过几日媒人还会再来。”显亭侯慢吞吞的，“我和夫人商议过，觉得这门婚事不错，可以答应。”

　　“！”

　　许韬难以置信，刚要说话，显亭侯抬手制止了他，皱眉道：“柳竽是女子，终归要嫁人，往日里，我们听凭她做主，并不强硬插手她的婚事，但现在，她做主和我答应，有什么区别？

　　她终究回不来。

　　至于她说怀疑水匪是官兵，不过是怀疑罢了，又没真凭实据。施冲乃封疆大吏，颇受圣上重用，施家也是侯府之家，虽说施冲未承侯爵，但以他目前的权势地位，着实不辱没七娘。她千里迢迢南下，撞到施冲面前，施冲出手帮她，愿娶她为妻，也是两人的缘分，说起来堪称一段佳话。”

　　许韬的心不住地往下沉：“七娘子不愿意，她请侯爷出手相助。”

　　在显亭侯面前，他没有称她七公子，怕刺激这位尊贵的侯爷。

　　显亭侯抬手摆了一下：“不过是小孩子的任性之语，给她相看的人哪个她愿意了，总不能一辈子做假男人不嫁人，此乃天赐良缘，等她嫁了，就知道这桩婚姻的好处了。”

　　直到这一刻，许韬终于真真切切明白了来之前柳竽对他说的话，明白的她的担忧与郑重托付。

　　这个人，她所谓的养父，看重的，只有对方的权势地位以及自己可能得到的好处，从未把她、她的意愿放在心上。

　　这就是她依仗的背景！

　　想起她对侯府的殷切孝敬，想起她无论到那里都苦苦寻找侯府的前世子兄长，他心中涌起强烈的说不出的滋味。

　　是为她感到心寒、不值，亦或是心酸？

　　他对眼前这个尊贵的男人再也没了初时的谦卑与敬重，冷静道：“七娘子在信中说的字字属实，绝无半句虚言。”

　　“那些水匪是刺史手下的官兵，这般抢掠外地客商不止一两回，他在地方敛财成癖，恣意妄为，难道能一辈子瞒过圣上？一旦有人提起，他是否还能保住今天的权势地位？侯爷与他联姻，不但无益，一旦出事，还会被牵连，且损失了七娘这样堪比儿郎的能干之人，值得吗？

　　我来之前，七娘让我带给侯爷一句话，施冲能给侯爷的，她能双倍给您，请侯爷三思。”

　　显亭侯心中一震。

　　沉默良久，他道：“七娘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会好好考虑，你退下吧。”

　　许韬却无丝毫放松，接着道：“荆州重地，施刺史在地方太久并非益事，难道没人向圣上建议，召他回京？”

　　显亭侯目光微微一闪：“朝廷大事，岂是你能过问的，圣上自有考虑，你先下去吧。”

　　许韬告退。

　　数日后，直到亲自从媒人口中证实，显亭侯拒绝了婚事，许韬才放下心来，火速返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