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扇屏》松溪

133、叛逆（16）

　　上元节过去，柳竽渐渐忙起来，在家的时间明显减少。

　　管家抽空向她报告：“今天侯夫人的娘家弟媳薛二夫人来找章娘子。”

　　“谁？”

　　柳竽怀疑自己没听清。

　　管家又说一遍，道：“听樱桃说，章娘子两次去道观都遇到薛二夫人，薛二夫人很热络地拉着章娘子说话呢。”

　　柳竽眉头皱起来：有些人，还真是不死心！

　　这些事，章晗为什么没对她提起？

　　她让管家退下，想了想，派人请章晗过来下棋。

　　章晗似乎有心事，见到她，笑容带着浅浅的忧郁，我见犹怜。

　　柳竽一边落子，一边仿若不经意地问：“薛二夫人今天找你了？”

　　章晗微微一顿，道：“她是来找七郎的，你不在，我便陪着聊了几句。”

　　柳竽：“她又提年前在水云观那些话了？”

　　章晗犹豫片刻，点了点头，眉宇间忧郁之色更甚。

　　柳竽简直压不住火气，一下子抛了棋子，冷笑：“这种人什么毛病，说人话听不懂，像蚂蝗一样，逮个人就想死命吸血！不一把掌拍死，就不知道松口！行，想挨巴掌是吧，我给她备着，直接扇她脸上！”

　　章晗听得心惊胆战，连忙道：“七郎别急，她并没有直接说，说的话也多是好意。”

　　“好意？”柳竽像听到天方夜谭，“她这种人有好意，猪都能飞上天！”

　　这话章晗并不认同，她觉得，在有些事上，柳竽偏激了。

　　不过她并未反驳，抚摸着棋子，长睫低垂，默默思量。

　　柳竽道：“我会告诉管家，以后我不在，她再来就直接拒之门外，不让她烦你！”

　　章晗摇摇头。

　　她并没有觉得薛二夫人烦，相反，薛二夫人那般身份贵重的人，却对她满怀善意，像慈爱的长辈一般，关心她，与她说贴心话，她很感动。她已经很久很久，没体会过长辈关怀的滋味了。

　　而且，薛二夫人的话深深触动了她。

　　女人总要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儿女，才算安稳，才算终身有靠。

　　察觉到她对柳竽的依赖，薛二夫人说，即便是亲姐妹，在一起的时间长了，也会有分歧，有争执，何况没有血缘关系，谁能保证一辈子情分不变？想长长久久做姐妹，不分开，莫如成为一家人。“两人嫁给同一个丈夫，共同抚养儿女，七娘子喜欢忙外面的事，你就帮她安顿内宅，养育孩子，这是成全她。她供你锦衣玉食，生活无忧，这是成全你。你们两个相互成全，相互照顾，丈夫疼爱，儿女孝顺，谁能比你们更有福，更快活？”

　　接着说起儿子，如何上进，如何厚道，如何知道疼人。又说自己：“我更是个好相处的，我自己没有女儿，把儿媳当女儿一样疼。说实话，我看到你们两个就喜欢，别人家婆婆，别说儿子的二房，就是大房，哪有亲自上门求取的？我不同，我是打心眼里待见你们，想让咱们成为一家人。你觉得咋样？”

　　不得不说，当薛二夫人卯足了劲儿甜言蜜语的时候，还是能打动一些人的。

　　章晗被这番话煨得心中热乎乎的。

　　能这般得婆母善待，何其有幸。

　　在薛二夫人款款劝说的过程中，章晗不由自主地想到上元夜，想到钟大娘子，想到自己的身份和名分问题。

　　她住在这里，柳竽允她如女主人一般，但实际上，她还是没名分的。倘若有一天，这里又来了更美的女子，她该如何？已经有一个胡姬了，如果再来第二个，第三个……柳竽还能对她保持特殊么？

　　何况，据她了解，柳竽从不介意再收留其他美人。

　　她和柳竽目前这种关系，让她没有安全感。

　　但若像薛二夫人说的，她们嫁给同一个男人——她当然不会喜欢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会像一条纽带，把她和柳竽紧紧连在一起，把她们固定在一个家的范围内。这种关系，世俗律法认可的关系，才让她觉得更安稳。

　　而且，女人总归要有自己的孩子，才算终身有托。柳竽不想生养儿女，并不等于不需要。无妨，她的就是柳竽的，她会为两人共同抚养儿女，这样，两个人的关系会更紧密，更牢不可破。

　　所以，对薛二夫人的话，章晗心动了。

　　但她也知，柳竽多半会反对，她犹豫如何说服她。

　　沉默良久，章晗缓缓把薛二夫人的意思以及自己的想法说了，说得含蓄委婉情真意切，中心思想就是，这样两人可以建立一种更牢固的关系，有自己真正的家，自己的儿女。

　　柳竽听罢，简直惊呆了。

　　荒诞，不可思议，亦或还有其他，她自己也说不清，一时间竟然哑口无言。

　　心底某个角落缓缓沉寂下去，一种名为失望的阴霾无可遏制地四下蔓延。

　　她只问了一句：“你真看上那个姓薛的了？”

　　章晗忙道：“不是，我不会喜欢其他人，我只想与七郎在一起，男人是谁都无所谓。”

　　无所谓。

　　柳竽几乎失笑，但没笑出来。

　　到底怎么回事，对方居然以为她会俯就这样一份感情？

　　她不介意对方的出身、经历、性别，所求者，无非是一份纯粹完整的对待。

　　如果她稀罕那种残缺、那种充满杂质的关系，何必等到今日，何必是面前这个人？

　　指尖微微发凉，心底流转的不知是好笑、愤怒、亦或是悲凉，不过，她并没有生气，甚至连口吻都是平和的，她没有再向对方解释什么，或者说，她已经失去解释的兴趣。

　　她直接道：“我说过，我对成婚生子没有兴趣，也从没这个打算。”略略一顿，“即便有一日，我因为某种原因不得已成婚，也不会是姓薛的这种人，他还不配。

　　你没有看上他最好，你值得更好的。”仿佛是最温和的开解和抚慰，“人为自己的以后打算是正常的，多想想没坏处，你可以想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你在我这里是自由的，我这人一向如此，如果有事，我自己面对，如果有好处，大家分享。你应该知道，我对身边人还不错。你留在这里，会得到善待，如果有一天你想嫁人生子了，我会为你找到条件更好的人选。”

　　她微微一笑：“所以你有什么想法对我说就行，不用听别人瞎忽悠。”

　　章晗急急地想分辨什么，柳竽笑笑：“女人想嫁人生子是天性，又不是什么错，我并没有怪你。今天我说的都是真心，你可以相信。就这样吧，我要好好想想怎么处理薛家母子这件事。”

　　说着，把棋子投入棋盒，起身走了。

　　章晗惶然看去，只见她长袖飘拂，风姿潇洒，在夕阳下如一只翩然惊鸿，眨眼便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