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扇屏》松溪

108、旁观（25）

　　屋内屋外犹如两个世界。

　　屋外风雪交加，屋内温暖如春，馨香满室。

　　刚从外面进来，杨婕浑身笼罩着一层寒气，脸颊发木，面无表情，显得疏离而高冷。

　　钟三娘笑盈盈道：“你们还不知道这位杨氏吧，在曲江里的船上当场破了一桩诬告案，把郎君的势头都压下去了，着实能耐得紧，现在可是小名人。”

　　一位圆脸小娘子捂嘴娇笑：“原来就是她呀，我只听说她先许给永宁侯为妾，后来又许配给侯府世子，现在又跟了小公子，这本事，比浪死的冯娘子也不遑多让，当真让人大开眼界。”

　　旁边三角形脸的媳妇嗤道：“这等人还有脸皮留在国公府，也是咱们国公府太厚道了。”

　　婆子乙镇定地斟着茶：“姬妾么，不过是个玩意儿，原不必要求那么高。”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当着杨婕的面，却视她为无物，肆无忌惮地羞辱她。

　　钟三娘倚在榻上，看着侍女手捧的铜镜，唇角微翘，涂着蔻丹的纤指轻抚着眼下鸟羽状的花钿，纵容地听着下面人议论。

　　杨婕没有理会其他人，向钟三娘福身一礼，道：“不知三娘子唤我来何事？”

　　捧镜的侍女正是传话让她过来的那位，闻言道:“我家娘子的身份，无事不能唤你过来伺候？底下人唤你一声杨娘子，你就忘了自己是哪个牌面上的？”

　　这话甚是刻薄，杨婕目光清冷地盯着她：“你传话时可不是这么说的，为何现在又是另一番说辞，你背着你家娘子到底有几副面孔？”

　　侍女顿时满脸涨红，又羞又恼又急：“你胡说什么！你才几副面孔，你脸皮比城墙还厚！”

　　钟三娘抬手制止了她，悠悠道：“我就说这位杨氏有些不同，换做别人，听见刚才那些话早就变脸了，可你们看她，面不改色，浑若无事，光这份心劲儿就难得。”

　　让侍女撤下镜子，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到杨婕身上：“我找你来，还真有一件事。你那日当着我和郎君的面破案的本事，入了郎君的眼。他是廷尉府官员，正好能让你的本领有用武之地，与其跟着阿辑，不如跟着我们，怎样，只要你愿意，我就可以和父亲说，把你要过来，让你成为我家京城第一玉面公子的姬妾，如何？”

　　她笑吟吟的，一副施恩的口吻，与其说是商议，不如说是逗弄。

　　室内的空气滞了一滞，众人似是没料她会这么说，一个个睁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

　　钟三娘会为丈夫纳妾？哪怕只是提提，也让人仿佛看到母猪飞天。

　　杨婕：“娘子唤我来就是为这事？”

　　钟三娘徐徐拨弄着自己鲜艳的指甲，漫然道：“正是，你可要好好想，想好了再回答。”

　　杨婕：“娘子真是宅心仁厚，这么看得起我，还征求我的意见。”她话语平铺直叙，明明没任何起伏，却莫名地让人听出一股讽刺意味，“之前别人安排我可没谁想到和我商量。”

　　“我见别的主母身边伺候的人，容貌很是平庸，这也可以理解，怕妖媚惑主么。”

　　比如钟夫人身边那些，一个赛一个丑，之前钟二娘也就是当今皇后身边的侍女更不用说，让眼睛绝望。杨婕甚至怀疑，丑氛浓郁会传染，不然大家长虞国公怎么会那么丑？身为美貌小郎君的亲祖父他怎么可以那么丑？明明他的亲弟弟永宁侯、亲娘钟老夫人都很正常。

　　相比之下，钟三娘身边的人就好多了，可能因为钟三娘容貌随母，堪称美貌，她对自己的容貌有自信。

　　杨婕道：“娘子与众不同，身边的人容貌都很出色，当然，也因为娘子自己足够出色的缘故。”

　　这席话让在场的人心中大悦，几乎连恶意都敛了几分。

　　“像这位娘子，”杨婕指向那位圆脸女子，“这位姑娘，”指向传话侍女，“还有这位，”她一一指过去，“容貌都比我强，且是娘子的身边人，观她们的相貌，尤其是眼睛，都是恭敬主母，心系郎主的人，哪个都比我适合做您家郎君的妾室，何必舍近求远？”

　　被指过的人大惊，连钟三娘也不禁微微变色，杨婕道：“有这么些适合的人在，你问我愿不愿跟随你家郎君，其实，我更愿意跟着钟公子。您喜欢把心恋郎主的众美人放在身边，我却不愿和人争，特别是，当日阿陌陷害钟公子时满嘴谎言，漏洞百出，让人听一句都不能忍，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么蠢毒之人，而裴郎君却从头听到尾，毫无异色，态度宽容，这等心胸，可不是每个人都能消受起的，也只有您这样心肠宽大的人才堪匹配。我就不凑那个热闹了，安心跟着钟公子吧。”

　　一反常态地说这么多话，让人心累。

　　她犹如一面湖，总是能清晰地倒影出周围的善恶，此时的她被周遭满满的阴暗恶意环绕，胸闷烦躁，好像也慢慢化为恶意的一部分，心弦缓缓收紧。当恶意和伤害超过底线，心弦断裂，就像在家乡时，她就会尖锐发疯，不顾一切地反击，变成一个亡命徒。

　　迂回不是她的风格。

　　而现在，她却在竭力克制，让自己委婉。

　　委婉到，如果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话中的讽刺和陷阱，以及对那所谓裴郎君脑袋的鄙视。

　　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噬主恶仆满口谎言却不能分辨，那脑子还能称为脑子吗？

　　钟三娘没有听出话中的贬低之意，却也听出她的话不对味，不是好话，脸色很差。

　　被她一一指过“心恋男主人”的更不必说。

　　钟三娘沉着脸还未说话，传话的侍女朝婆子乙使个眼色，婆子乙道：“不管是谁的姬妾，终归是伺候人的，杨娘子既然来了，就伺候一回我家娘子，让我家娘子指点一下你的规矩。”

　　说着，指着案上的手炉：“把手炉递给娘子。”

　　杨婕没动。

　　侍女睨她：“怎么，你想在我家娘子面前摆架子？”

　　周围人全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恶意涌动，如黑雾弥漫，她心底的弦微微颤动。

　　她定定地看了眼侍女，平静地走过去，捧起手炉。

　　瞬间，剧烈的灼烫感传来，她明白了，这只手炉是专门为她准备的，特殊的火炉。

　　电光石火间，她惊叫一声，手中的炉子直直地抛向钟三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