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扇屏》松溪

107、旁观（24）

　　夜色浓郁，门外终于传来匆促的脚步声，宝蝉道：“公子，大夫到了。”

　　“快请进。”

　　杨婕还在昏睡，却睡得极不安稳，身体怕冷似的颤抖，呼吸粗重，面色潮红。

　　大夫凝神诊脉，道：“受寒惊悸以致外邪入体，我先开服药试试，若天明能退热，当无危险。”

　　说罢，写下药方。

　　这是一家药房的坐堂大夫，钟辑让人付了双倍诊金，谢他夜诊辛苦，并命请他来的随从把人送回，顺便抓药。

　　如此折腾半晚，等杨婕服了药再次睡下，钟辑方回自己的房间。

　　他脑海中不停地浮现大夫的话：受寒惊悸以致外邪入体……联想到杨婕之前的反常，越想越觉得，这场病来得蹊跷，莫非真的冲撞了什么？这地方平时无人居住，幽竹环绕，阴气森森……

　　不行，必须尽快离开。

　　天明后，杨婕的烧终于退下去。

　　钟辑松了一口气，匆匆吃过饭，便去看她。

　　杨婕刚用过药，看到他，有些不自在，面上浮起薄红。

　　钟辑道：“姐姐现在如何，能不能起身？我总觉得这里不妥，想尽早回去，府里的大夫更好，让他看过才放心。”

　　杨婕也不想留在这里，垂目道：“无妨，我也想早回。”

　　钟辑立刻命人备车，留下继续收拾的人，与杨婕先行离开。

　　不过半个时辰，两人回到国公府。

　　钟辑又派人请大夫，复查药方，见无不妥，便嘱她安心养病。

　　他常去看她。

　　病中的她愈发沉默，浑身如笼满苍凉的暮气。

　　有时，他说半天话，也不见她回一句。

　　他觉得这样不行，必须想办法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开心起来。

　　他并非善于言谈之人，想了又想，想出一个办法，在她醒着时，读书给她听。

　　他先读的是诗，可那些韵律优美的诗句并不能引起她的兴趣。他遂找来时下流行的话本读给她听，读不到一半，便见她眉头紧皱。

　　“怎么，姐姐不喜欢吗？”

　　杨婕：“写这话本的是男人吧，他笔下的女子脑子被虫嗑了？见到个能看的男人就献身献心、非君不嫁，要是他的妻女和他笔下的女子一样，他还会这么一副美化的口吻么？”

　　“……”钟辑噎住，之前他还觉得这话本写得挺好的呢。

　　为了不显得自己蠢气，他严肃点头：“姐姐说得有理，我们再换一本。”

　　杨婕摇头，神色恹恹：“算了，公子不必费心，我对这些不感兴趣。”

　　不想再接受更多的好，点滴温情，于她犹如山一般的恩惠，已经无力回报。

　　钟辑锲而不舍，再次来时，带来一本史书。

　　刚读一节，她便被深深吸引住了，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比说书更真实，更精彩，更扣人心弦。

　　这世上竟有这样的书，刻录呈现过往，波澜壮阔，智慧横生，发人深省。

　　她听得忘我，不由自主地微笑、紧张、愤懑、疑问。

　　有时，会说出自己的意见。

　　她的视角与众不同，常让他耳目一新。

　　然后，两人展开讨论。

　　遇到特别有争议的地方，他还会查更多资料，或请教师傅，再回头与她交流。这个过程中，他不觉学到很多。

　　曾经固有的印象，因为她的发问，让他有了颠覆性的思考。曾经推崇的未必真高尚，曾经鄙薄的，未必真低劣，阴暗背后的光明，高尚背后的卑鄙，龌龊之中的伟大，如同另一重世界之门打开，撼人心扉。

　　她深深喜欢上了史书，当然，主要是喜欢听别人读，但钟辑并非时时在，她只能自己学着读。

　　自新皇登基，国事纷乱。先是太后掌权，太后的父兄权倾朝野，然后，虞国公与皇后密谋，以皇帝之名，引某藩王入京，诛杀太后父兄，囚禁太后。

　　谁知，此藩王太不安分，虞国公与皇后又引来另一名藩王，诛杀前一个。

　　至此，皇后掌权，虞国公取代太后父兄的位置。

　　但他从未想过除去太后。

　　这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

　　除了引一身恶名没半点好处。

　　然而，皇后却迫不及待地除去了太后。

　　肆无忌惮，随心所欲。

　　虞国公恍然意识到，今日的皇后已非他昔日的爱女。

　　她的行事风格让他忧心。

　　他没有精力关注家事。

　　偶然想起问一问孙子的情况，然后，便得知了两件事:其一，孙儿虽把杨氏女接在身边，却并未圆房，两人没住在一起。其二，两人虽时常见面，却是在一起读书。

　　虞国公听后又是诧异又是好笑。

　　心心念念把人接过来却是像小学生一样在一起读书？这么纯洁的孙子，让他觉得好生可爱。

　　连带的，对杨氏女印象也不错。

　　在这个时候，钟辑提出想学习武功骑射，虞国公自然无所不应。至于想带杨婕一起学，不过小事，倒不必特意提及。

　　时已入冬，三娘子钟夕回了国公府。

　　杨婕对钟家几位主子做过简单了解。钟夫人悍妒手辣，却没有太多心机，处在她的位置，也无需那些迂回曲折，看谁不顺眼，直接打死。如果暂时动不了，绝不会让人杵在眼前烦心。并不会如一些后宅女子一般，明明不喜欢，还用冠冕堂皇的名义把你困在眼前，使各种隐私手段磋磨你。

　　她恶，恶得直来直去，毫不遮掩。

　　在这一点上，皇后与她一脉相承，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倒是母女三人中，因为前两个的衬托显得名声稍好的三娘子，行事风格略有不同。

　　自听说三娘子回府，杨婕便暗暗警惕，行事越发低调。

　　生怕那位想起船上的事生什么幺蛾子。

　　然而，避不过终究避不过。

　　冬日的第一场雪飘然而至。

　　杨婕收到侍女传话，三娘子请她过去说话。

　　她带着银丹去了。

　　谁知，那侍女把她带到钟夕的院子，说了句“娘子稍等，我进去通报”便再没了下文。

　　杨婕和银丹在院中等，天寒地冻，风寒入骨，两人冻得手脚发麻。屋内传来说笑声，隐隐约约提到她，不少人暗中偷窥，杨婕甚至能猜出那些目光背后的含义。

　　银丹鼻子冻得红通通的，看着她欲言又止。

　　杨婕从侍女眼中看到暗藏的不忿和担忧。

　　她没有说什么，在院中提高音量：“既然三娘子无意见我，我改日再来拜见。”

　　说罢，转身就走。

　　这时，门帘掀开，一个婆子走出来，斥道：“好生无礼！我家娘子好意请你，你甩脸就走，好大的脸！”

　　杨婕冷静道：“我在这里已经站了一个时辰。”

　　“胡说！”婆子疾言厉色，“前后不到半炷香时间你说一个时辰，你想污蔑我家娘子不成？”

　　杨婕淡淡地看着她：“所以，你家娘子要见我，却有人把我晾在冰天雪地里半炷香时间？是谁的脸大？我看是你们吧，脸大如天！”

　　“你！”

　　房中说笑声停住，一道慵懒的声音传来：“让她进来。”

　　婆子抬高下巴冷冷地睥睨她。

　　杨婕和银丹走上台阶，婆子绷着脸拦住她身后的银丹：“你可以进，她不行。”

　　杨婕淡淡:“那你们就一起在外面赏雪吧。”

　　话音刚落，银丹一把抓住婆子的手，朴实的脸上满是敦厚的笑：“有嬷嬷陪我，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婆子想挣脱，而银丹那惯于做粗活的手如钳子一般，牢牢地扣着她。自始至终，脸上都是纯朴无比的笑容。

　　杨婕踏入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