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扇屏》松溪

104、旁观（21）

　　杨婕没有异议。

　　钟辑禀明虞国公，要去竹林精舍小住。

　　竹林精舍是钟辑的父亲生前隐居之地，每年重阳前后，钟辑都会去那里住一段时间。

　　他父亲就是在重阳这日过世的。

　　据说，那一天，久病的父亲兴致大发，非要去登高，仆人们又搀又扶把他携到半山腰，实在走不动了，他在山腰铺上毡毯，饮酒赏景，醉了往毯上一睡……

　　然后，再也没醒来。

　　生前活得不羁，死得更不羁。

　　消息报到国公府，虞国公又痛又骂，双目红肿，骂他不孝，骂他不成器，骂他让老父一把年纪白发人送黑发人，还骂他毁了一个节日。

　　骂得太狠，钟辑便想替父亲说句话，顺便劝慰祖父。比如，生死不能自主，父亲并不是故意在这一天过世。也不算毁了节日，每年重阳照样可以登高，以登高缅怀亲人，想必父亲会很喜欢这种诗意的方式。

　　然而，看着祖父的样子，当时的他没把这些话说出口。

　　每年父亲的忌日他就到竹林精舍居住，母亲的忌日到以前的家居住，以此方式缅怀父母。

　　今年，因杨婕入府，诸事繁多，一时间没顾得上。现在迟了些时日提起，虞国公也没觉得有什么异常，嘱咐两句，便允了。

　　钟辑挑好人，携同杨婕，去了城外。

　　一片竹林后，掩映着一幢阔大素雅的宅院，外墙上爬满爬山虎，叶子已经泛黄。

　　走进正门，一面影壁后，是五间正房，周遭错落有致地分布着许多小屋舍，或为厨房，或为下人的房间，或为仓库。

　　院内有青竹、葡萄架、花圃、水井，宽宽的廊下放着一把摇椅，看上去颇为舒适。

　　杨婕环顾一周，不禁感叹:“这地方真不错。”

　　比起公府、侯府的富丽气派，这里更家常，更舒适，更接地气。

　　钟辑点点头，道：“就是地方小了些，姐姐想住哪里，尽可挑选。”

　　杨婕选了东厢房。

　　葡萄架对着的房间。

　　别院平时都有人打扫，此时简单收拾一番便可入住。

　　杨婕坐到葡萄架下的石凳上，又拿起绣架，枝叶的光影落在她身上，微微晃动。钟辑在旁看着，莫名觉得这幅画面非常美好。

　　注目片刻，他道：“每天都见姐姐绣花，眼睛不累吗？我听说许多绣娘不到三十岁眼就花了，就因为用眼过度的缘故。现在日头渐短，姐姐应该注意保护眼睛，每天光线最好的时候绣一会儿，其他时间不如做点别的事。”

　　杨婕听罢，不由神色凝重起来。绣花固然重要，但眼睛更重要，如果她成了半瞎，什么天赋都报废了。

　　她连忙放下绣架，想还有什么事可以做。

　　钟辑道：“回头我带姐姐出门逛逛，姐姐有想去的地方吗？”

　　杨婕迟疑:“这里有说书的茶馆没？”

　　杨婕爱听说书，可到京城后，她一次还没听过。

　　小时候母亲生病，不能带她们姐妹，父亲便领着两人到衙门玩。衙门前有各种茶馆食肆，里面有人说书，两姐妹常挤过去听。

　　随着年龄渐大，姐姐不再去那些地方，只有她，还时不时过去，把听来的故事与姐姐分享，名曰:花一份茶钱，让两个人听故事，值！

　　那些英雄豪杰、鬼狐神怪、离奇迷案、才子佳人，极大地丰富了她的生活。

　　自她们姐妹出生后，父亲便知，他这一辈子不会再有儿子，所以把她们当儿子看重。

　　其他幼童去读书，父亲也送她们去，因为年龄小，倒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如此，两人学完了蒙学。

　　但也仅此而已。

　　一则，两人年龄稍大，母亲便不同意她们再去；二则，没过多久，母亲过世，父亲更不会违背母亲的遗愿。

　　两姐妹学会了基本的读写，能够记账，不再是睁眼瞎，若说学问，那是没有的。

　　杨婕时不时能说出一些新鲜词儿，能有一两分见识，全是听书学来的。

　　她没有书读，她是听书。

　　听她提起说书的茶馆，钟辑有些诧异，不过，他答应让人出去看看，哪怕这里没有，城里也会有，他总会带她过一回书瘾。

　　“姐姐喜欢听说书？”他有些好奇，像发现了新大陆，很想多了解一些她不为人知的一面，“姐姐以前在家乡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桌上一壶香茶，茶雾氤氲，她坐在澹澹的光影中，手捧茶杯，眉目微垂，清秀的面容在袅袅雾气中有些模糊。

　　明明什么都没变，他却无由地觉得周围的空气有些凝滞。

　　良久，她缓缓放下茶杯，没有看他，淡道：“我来投奔侯府，家里的情况肯定不好，不提也罢。”

　　生硬地转移话题:“公子在国公府不是没分家吗，怎么会有私产？”

　　她指了指这座宅子。

　　钟辑道：“这是我父亲留给我的，我父母留下的，自然不能归国公府公中所有，就成了我的私产。”

　　杨婕呆了呆：“你有很多私产？”

　　钟辑摇头:“不多，就两处宅子，两个铺面，一处田庄而已，是母亲剩余的陪嫁。”

　　杨婕:“……”

　　她完全说不出话来，看他的目光十分诡异：“有这份家产足够你自由过活，干嘛非要挤在国公府，做别人的眼中钉，吃不好睡不好，日夜担忧，郁郁寡欢，图什么呢？你父亲就没继承爵位吧，不也挺好的，自由自在活到自然死，不必担心有人加害。”

　　“……”

　　钟辑怔住，有些茫然，满心不可思议。

　　离开国公府，不继承爵位？

　　她想什么呢，那他活着为了什么？

　　从记事起，他就被反复教导，他是虞国公的嫡长孙，应该承继家业，光耀家族。

　　如果能继承爵位。

　　父母就不会被人赶出去，生活落魄。父亲不会那般荒唐，母亲不会郁郁寡欢，祖母不会被遗弃在外，无家可归。

　　继承爵位，才能让祖母、父亲、母亲得到他们应有的尊严与荣耀。

　　这几乎是他毕生的信念。

　　如何能够放弃？那他一生还有何意义？他根本无法想象。

　　少年结结巴巴：“这、这怎么可以？祖父不会答应，我也不想像父亲那样让祖父、母亲失望。”

　　杨婕淡嗤，虽然她对他父亲不了解，但她觉得，他父亲过得比他有滋味，有性情，有意义。

　　“这不是爵位不容易继承吗。你说过，你还有个皇后姑母，和你祖母一样，有她在，阻碍太大，风险太大，爵位和性命之间，你选哪个？”

　　口吻不以为然：“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这话冲击太大，比那张名单带给他的冲击还大，这天晚上，钟辑又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