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十月初一，壬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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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一，壬寅
鲛人泪
大婚前一晚，江云趁大家都睡着后，从地窖里抱了一坛酒，悄悄溜出宫。
明月高照。他挑了小路，绕到石方街后的木屋旁，推开窗，一个纵身跃了进去。
“楚离！”他唤道。
桌前那人回过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跑出来了？”
江云大大咧咧地走到他身旁：“来体验最后的单身之夜。”捧着酒坛拍了拍，“看，我还带了酒来，咱们不醉不归。”
楚离的屋子临江而建。支起南北方向的窗，迎面就是蜿蜒而来的湘水。侧耳聆听，在平静流淌的表面之下，水注击铗而歌，
胸中豪气陡生，江云举了盛着琥珀色液体的碗盏，冲那暗青色的河流道：“如此良辰美景，但愿从此孤舟泛江，醉生梦死。”
楚离负了手，站在他身旁道：“怎么，舍得扔下新娘？”
他烦躁地抓抓头发：“唉，别提了，一想到以后都逃不出那小丫头手掌心，我就恨不得跑到北方去避难！”他抬起手肘，戳戳楚离，“对，就去你家，让她还有父王一辈子都找不到！”
楚离微微勾起嘴角：“好。你想什么时候走都行，我舍命陪君子。”
江云咕咚喝下一大口酒，笑着摇头：“咳，只是说说而已。我要走了，还不得天下大乱？”他虽带着笑意，眼神却是肃然的，“湘江两岸好容易平静下来，我不想破坏它。”
夜风翻涌，扰乱了月光，在江面铺上细碎的银色鳞波。
楚离端了酒盏，沉默不语，似乎瞧得入了神。
江云凑到他面前，正巧看见他寂寥的双眼，忍不住轻声问：“想什么呢？”
楚离微微低着头，看向盏中倒影的明月。
“江云，我在想，我自十六岁那年，双足踏上陆地，到如今已经十年了。”
“都十年了啊……”江云也不禁感慨起来，撑在窗棂上遥望四野，“我记得，那年逃亡去北离的时候，我才十二岁——这么说，我们认识都有十三年了？”
十三年前的那时候，江云像现在这样倚在窗口，远远地跟海石上坐着的楚离聊天。从南湘一路逃亡至北离的湘国储君，被禁足在房子里，以免被乱党发现。于是他既不能走出房，又不敢大声说话，仰着脖子垫着脚，招呼着远处的朋友。
那时候，楚离还没办法上岸。
是的，楚离是鲛人。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江云个子小，趴在窗户后面，隔得距离那么远，什么都看得模糊，却不知道那个和他说话的少年身下拖着一条大尾巴。
江云是楚离的第一个人类朋友，他害怕江云会排斥异族，却没想到他在看清楚自己的下半身后，惊讶地赞美：好漂亮的尾鳍。
那是一条青色的尾巴，线条流畅，上面覆着密密的淡蓝的鳞片。
江云总是抱怨自己为什么不生在鲛族，这时候，楚离就会捧着一堆从海底捞来的稀奇玩意儿，逗他，向他描述自家的美景：成群结队的鱼，五彩缤纷的珊瑚，晶莹透亮的水晶宫……
江云听得一片神往，恨不得马上跑出房，一头扎进海里。
就为了这个，他跟贴身老仆大闹了一番。那时候他不知打哪儿听来江湖传闻，说只要易容就不会被乱党发现。那老仆不识易容，却也想了个法子，替小主人换了套衣衫，放男扮女装的江云去会他的朋友。
江云一直都记得多年后楚离与他相遇时，脸上露出的那五雷轰顶般的表情。
楚离苦笑道：“所以那时我还奇怪，怎么一个姑娘家能顽劣成这样。”
江云摆手啧啧道：“你看我那未婚妻，疯起来也够呛！”
楚离低下头，摇晃着手中佳酿，沉默良久。
“那么久的事了——到如今，你都要成亲了……”
“那个疯丫头，想起来就头疼……”江云叹口气，望着寡淡的友人，也沉静下来。
他轻声问道：“话说，这么多年过去，你那个命定之人还没出现么？”
楚离苦涩地饮下最后一口酒，神色倦怠：“十年了，从我能上岸的时候开始，我就一直找，一直等。如今我累了，所以我不想再等了。”扬手，白玉酒盏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顷刻间跌在地上，粉身碎骨。
“我打算过两天就回北离。”他站得笔直，有种决绝的意味。
“什么？”江云为这仓猝的决定惊讶，“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那我去找你！”江云脱口而出。
“不必了。”楚离淡淡道，“你是湘国储君，身负重任，怎可随便离国？”
江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这不是要永诀吧？”
楚离笑着：“或许我会偶尔来看看你。”他拍拍他的肩，“放心，我会等你婚礼之后再离去……”
他喃喃道：“你的婚宴，我怎会错过……”
成婚后，江云曾去那件木屋找过楚离，想着要为他送行，然而人去楼空，昔人杳然离开。
他有些落寞地回宫，忆起成婚那晚楚离赠送的贺礼，忍不住让下人呈上来。
那是一具一丈见方的小箱子，褐黄相间，质地坚冷。新婚妻子好奇地看了一眼，惊喜道：“这箱子竟是用整块玳瑁刻的！你这送礼的朋友什么来头？居然能找到这么大块玳瑁。”
江云于这些工艺之事一窍不通，道：“他是个鲛人，大概很熟悉海里的门道。”
“鲛人？！世上真的有鲛人？”妻子双眼放光，“哎呀你怎么不介绍给我认识！”她蹲下身，从床底拉出一箱子古书来，从里面捡出一本，哗哗翻着。
“你看，书上说鲛族生活在海底深处，人身鱼尾，大多生得美貌，歌声优美，擅长织布，还能落泪成珠！”她越说越兴奋，江云头都大了——这疯丫头尽会读些稗官野史。
“看这里：鲛族与人类不同，他们生下来的时候没有男女之分，直到十六岁时行劈尾之礼，这个时候，由他们自己决定以后的性别。爱上了某一性别的人，就会变身为相对应的另一性别——哎哎，你那朋友是男子吧？他爱上的一定是个女子吧？”
江云摆弄着箱上的锁，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妻子的话。
“他说他十六岁离开北离海来到湘国，是为了找一位命中之人，可是等了这么久，命中之人还没来……”
陡然，脑中一丝清明浮现。他住了口，停下手上的动作。
“怎么停下了？”她奇怪地看一眼江云，凑过身，继续读着，“行过劈尾礼后他们的鱼尾会消失，变成人类的两条腿。这时他们才能上岸。一旦再次回到水中，他们就失去了第二次上岸的机会——”她放下书，有些伤感地叹道，“好惨，也就是说他们只能来一次陆上……若爱上了人类，要么与家人分开，要么与爱人永别……你那个朋友好像还没爱上什么人吧？奇怪了，他怎么知道他劈尾后爱的就一定是女子……”她嘟囔着。
江云一阵眩晕，全身力量都消散似地跌坐在椅子上。
“唉，你怎么还没把箱子打开啊？”妻子有些不满，走过来，一把掀开那厚重的玳瑁盖子。
“天哪！这——”
她低呼了一声。江云顺着视线看过去，似乎被那闪耀的光芒刺伤了双眼。
他痛苦地抱着头，将脸藏进双掌里，不敢再看第二次——
那铺满箱底的斗大的鲛珠，粒粒圆润饱满，埋葬了暗夜里煎心日日复年年的悲伤，在白昼里焕发着惊心动魄的光彩。
十月初一 完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十月初一，壬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