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遥鼓

8、008

　　第八章弱受病去如抽丝
　　君十三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回到现在，一如最开始设想的那样，从大学里毕业，找到一份工作，几年后相亲，然后结婚生子，毫无波澜却平安喜乐的一生。临老了，他坐在一棵种了几年的枇杷树下纳凉，午后的阳光穿过斑驳的树荫洒下光辉斑点，他就在那里安静地坐着。

　　门后，他也已老迈了的妻子正在做饭。

　　油锅翻炒的声音将岁月惊起，他蓦地发觉自己已然忘记相处了十多年的妻子是什么模样。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他穿过门廊，走进厨房，重新将那个让他安心的背影纳入眼底，他笑着看那人转过身，露出娇妍的面庞。

　　那是一个他极熟悉的模样，她的名字藏在他口中，等待着呼啸而出。

　　“握草！杨宁玳！”

　　他猛地从睡梦中坐起来，尤是惊魂未定。

　　周遭跟梦中一样的寂静，等到他从并发热症的眩晕里醒过来，发现周遭空无一人，只有床沿边背向他匍匐而睡的少女发出轻巧的呼吸声。

　　这十多年来，他做过许多关于向现世的梦，里头什么都有，什么都梦到过，但却是第一次梦见杨宁玳，还是这样一种平和安详的，安详到让他羡慕嫉妒的梦。

　　他有些惊骇，仿佛从细枝末节里窥见自己不为人知的企图心一样，有害怕别人发现的惊慌，也有莫名变态的舒爽，这让他不得不停下来重新思考。他回忆了自己穿越到这个破地方之后的年岁，那些漫长岁月里，他发现跟杨宁玳的交锋居然少得出奇。

　　最初的时候，她是大家闺秀，他虽然时常往她家跑，但一个在外院一个居内宅，他们连话都没说过一句。后来一次上元节灯会，他坐在帝王巡视的仪仗里，远远地眺望过这个值得全卫国成年男子青睐的第一才女，没有什么企图心，只是单纯瞻仰了一下，一直到她成为他的皇后。

　　那时候杨宁玳才十五岁，他请仪仗，开中门，敲礼乐，传告四方将她娶进坤宁宫，当他拿着金色的杆秤挑起盖头时都能感觉到她在发抖。

　　她果然是很好看的，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美颜，他觉得很满足。彼时他这具身体也才十四岁，于身于心他都干不出什么禽兽的事情来，但他真是很高兴的，赖在床边妄图跟她说说话。

　　但那时她已经很端庄了，安安静静地坐着，虽然紧张地发抖，但面上的微笑那么完美无缺的，多一分都不肯。

　　他站着看着，心里某些不能言喻的希翼跟着那份完美无缺的笑一起死掉了。再后来，他再见杨宁玳也不觉多惊为天人了。

　　也许是人到青少年，体内激素暴增，不由自主的开启了中二病生涯，过后他再回想，觉得约莫就是早恋这么一回事儿，哪有什么小鹿叮咚撞死了？

　　只是他活了两辈子都没熬过那点子心酸悸动，实在丢人。

　　再往后，耻于心里那点不正直，身为臭直男的他在碰见杨宁玳时总是不那么自在。

　　久病生惆怅，感慨了半晌，君十三挣扎着爬起来，不料刚一动，牵扯着被子把匍匐睡在床沿边的少女惊醒了。这时，他才发现，床边的少女正是应该在外主持桑蚕祭礼的杨宁玳。

　　杨宁玳恍惚了一瞬，一见君十三清醒过来，忙上前帮扶着让他靠床坐好，转瞬把又宫女太监叫起，让去太医院接太医。寂静的宫殿瞬间忙碌起来。杨宁玳又从近身的小太监手里接过在一旁小火炉里温着的热腾腾的汤药，一勺勺亲自吹凉了喂给君十三喝。

　　君十三大病初愈，头还有些晕乎，乍一见杨宁玳没能反应过来，顺着动作喝下一口苦到发麻的药整个人都清醒了。他低眼窥见杨宁玳，她似乎并没有被他梦中的叫喊吓醒，没有发现他年少无知的企图。

　　他轻咳了一声。“你怎么回来了？什么时候到的？”

　　杨宁玳将空了的药碗递给近身的宫女，珠玉击节一般的声线流传而出：“听闻陛下病倒，就连夜赶回来的。”

　　君十三又看杨宁玳的面容，是有些疲倦，而且身上穿的还是玄黑赤红配色的朝服，这衣服端庄大气，与杨宁玳梳起的发髻和妥帖的妆容十分衬合。君十三又多看了两眼，觉得虽然好看，也合适，但是没有什么灵气，不如小时候那般惊鸿一面。

　　接着又平平无奇地聊了几句话，太医赶到。，又是一通诊脉后，说是无事了，只是不要郁闷多思，放宽心胸，等再好些遇到晴天再透透风，散去病气就好了。

　　杨宁玳一一记下，又随着太医出偏厅，仔细询问病起缘由。

　　老太医行礼道：“既然能醒过来，好好养着，就不是什么大事。”说着，长叹一声，径直跪下道：“请娘娘恕罪。有些话老臣本不该说，但是涉及陛下龙体安康，故而还是要说一说。陛下年岁还小，早些年又在外头吃苦亏了根本，应多花些时间静心调养。”

　　杨宁玳点头，这些她是知道的，她也知道从瘦脱了骨的君十三被接回来起，老太医就一直在为其调养身体。她皱起眉，却仍镇静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吗？”

　　“并非不妥，陛下乖巧，在诊疗上颇为配合，只是不知为何，心中总是郁卒难排。如此一来，再好的药材都要减七分药效，如何能好？哪怕是为了长久，娘娘也多劝着陛下些，切勿再这样下去了。”

　　杨宁玳应承下，又细细过问的药疗食疗，有何冲撞等等。

　　老掌事接替杨宁玳的位子，妥善吩咐各司工作，又亲自带着小太监去议事厅里给等候着的各勋贵士族家的信使报喜。

　　等到人群都散去，整座宫殿里只剩下杨宁玳跟他待在一处。

　　君十三看着外头乌漆墨黑的天，也不知道自己这一病躺下来是躺了多久，也不知道杨宁玳在病床前守了多久。桑蚕祭礼礼仪甚是繁琐，按往年那般，来回也得四天，最快也得三天。

　　想到这里，又看到杨宁玳一脸倦容，君十三心下有些过意不去，说道：“你也很是辛苦了，不如回宫去休息吧。”

　　杨宁玳有些迟疑，而后略低头一看，才想起来自己还穿着一身朝服。她确实很累了，历经旅途奔波，没有镜子她也猜得出自己一身看着是多疲惫。她思索了片刻，转而向君十三告退。

　　杨宁玳走后，老掌事太监端着一碗清粥入内，问要不要吃一点？

　　君十三看着点燃的长信宫灯，忽然问道：“我昏睡了几日？”

　　老掌事弯着腰背道：“有三日了。都怪老奴，没有照顾好陛下……”

　　君十三挥手呼停，寂静宫殿里许久长有传出声音来：“劳你不眠不休照顾，辛苦了。”

　　老掌事想说什么话，君十三可太懂了，左右不过是把所有过错都拉到自己身上，再请罪求饶。

　　古代缺医少药，多得是人一场小风寒作弄成大感冒一命呜呼的，所以才有朝堂后院的这些人兴师动众，连带着杨宁玳都放下桑蚕祭礼这么重要的事情赶回来亲自照看……这么一想还真是有点不好意思了呢。

　　老掌事忙道不敢：“都是皇后娘娘的功劳。桑蚕祭礼刚完，娘娘听闻陛下疾病，当即弃了仪仗快马加鞭地赶回来，连梳洗都来不及就宣了太医问病症，又亲自熬药，亲自照看粥点，事事亲力亲为陛下才能好得这么快。”

　　杨皇后出自杨家，是陛下的嫡后，按理说陛下急症，她亲自照看也是应当，而且她肯亲近陛下也是他们这群老近侍们愿意看到的。他们总算不愧对先皇的信任，将小皇帝照顾妥当。

　　君十三吃了一惊。

　　他原以为杨宁玳能坐在病床前等他醒来已经是太大的荣幸了，哪里知道她还做了这么多，可是，她这么一个小姑娘成天除了读书就是读书，连绣花针都不怎么拿，她会熬药煮粥吗？

　　她这样的人也会熬夜？

　　君十三靠在靠枕上漫无天际的想，忽地又听到老掌事的声音。

　　“皇后娘娘到底还是记挂这陛下的。”

　　*
　　灯影绰绰，坤宁宫内殿，两名小宫女将兑好的玫瑰花水倒入浴池，又解下帘帐小心翼翼，悄无声息地退去。不消一会儿，又有一名大宫女轻声进来。

　　坤宁宫掌事大宫女玉素入内，重新将帘帐盖好。她拿着洗具，轻声喊道：“娘娘？”

　　浴池中的杨宁玳眼睫一颤，困极了的眼眸轻轻地睁开。

　　玉素跪坐道杨宁玳身后，替她梳洗头发。

　　疲惫随着热汤浸浴消散不少，杨宁玳问道：“哥哥那边怎么样了？”

　　“方才玉鹤已经去乾清宫外殿见过少主了，”话音一顿，玉素想起同伴玉鹤提及乾清宫是的愤懑。陛下病重，李氏那边几家武官家里居然直排了几个信使守候。一想到她们家千尊万贵的少主居然跟几个不入流的信使待了小半夜，玉素就忍不住气结。“少主那边一切都好，只是担心娘娘的身体。”

　　“我这里一切都好。”

　　玉素撇了撇嘴，嗔怪道：“哪里就好了，您主持桑蚕祭礼这样劳累，回来了还在乾清宫里守了一天一夜，让您休息片刻您也不愿意，可急杀我们几个了。要我说，陛下这也太不会疼人了，这么就病得这样巧了。”

　　要不是小皇帝突然病起来，哪里会有这些事？本就已经是多事之秋了，偏还要多折腾。

　　“噤声。”杨宁玳喝道。“且不说急病难以预料，帝王家事，岂是你能随便非议的？”

　　玉素吐了吐舌头，仍旧忿忿。

　　她跟玉鹤一样，是杨宁玳的陪嫁丫头，未入宫前便是杨相国府的丫头，自小陪着杨宁玳长大，又因着杨宁玳心思纯正，不曾受过磋磨，言语中少不得有些天真，不过也只对着自己人时才会信口说上两句，有外人在或是处事上也还算稳重。

　　因着从小一起长到，她深谙她家娘娘的心思，这声呼喝听着雷声大，实则雨点小，不过，劳累了这么时日，为着娘娘的身体安泰，她还是老实的停住嘴，道了声不敢。

　　“哥哥还有什么事吩咐下来？”

　　玉素：“没旁的，只有一件，不过也是旧事发酵出来了。李镇国将军府那边还在为江州巡抚为几亩水田逼死良民的事情抗争，说是之后治理水寇用得上，得要小惩大诫。少主不应，正闹着呢。”

　　这事杨宁玳也知道，又问：“那哥哥是怎么说的。”

　　玉素想了想，摇了摇头。“少主没再说了，许是还没有定下来吧。杀才的江州巡抚，偏要在这种多事之秋闹妖，去岁少主才将田革的新政颁布下去了，百姓减免了赋税正高兴，如今来这一出，可不叫少主为难嘛。”

　　杨宁玳：“这也是他们要的。这人若是杀了，之后的水寇之患李家那边是断不可能再出人手，咱们这边也没有什么人派的上用场；若是不杀，便是打脸新政律法，这样一来，还有谁愿意配合改革呢？”

　　玉素急地一跺脚，咒骂了两句，才有问道：“可那这事儿也不能一直拖着，怎么办才好？”

　　杨宁玳长舒一口气，缓缓道：“这事得看陛下。”

　　玉素不可置信地看着，怎么也没料到会听到这样一个答案。乾清宫里的陛下有多久没有过问朝政了，这么两难的事怎么是交托给他？他能有什么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