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第48话 「无处可逃」 ...
-
在满井伊都见对太宰治的‘本真’彻底产生误解的时候，后者脸上挂着一贯的笑容朝她挥了挥手。
——说是‘一贯’倒也不太对，最近几年太宰已经连敷衍的假笑都不乐意对那些讨人厌的家伙露出来了。
好不容易形成的肌肉记忆都快要被重置，他的招牌笑容可不能因为这种无聊的原因而被遗忘，毕竟还是存在值得他笑一笑的人物的么。
她会找上门，也是太宰早就预料到的结果。但尽管猜到了结局，心中仍会有一丝忐忑。
于各种与□□未来和存亡息息相关的决定上没有任何犹豫，宛如娴熟的杂技演员一般走在极细的钢丝上依然可以毫无恐惧轻巧踩过的这位□□首领，也存在着极度恐惧的事情。他害怕救命稻草会飘向远方，害怕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都变成徒劳的努力。不安的情绪自始至终都缠绕着这名男人，让他无法解脱，也无法安眠。
未得到时想要得到，得到后又患得患失，人类的情绪总是如此复杂又矛盾。
酒吧尽管灯光昏暗，它的面积还不足大到以让伊都见看不清布局的地步。
这块地方很小，最多只能容纳下三四小桌的客人，和路边的狭长型寿司店很相似，只不过吧台全是各种类型的酒而已。
满井伊都见走到他旁边的位置坐下，就像当初他坐在小女孩旁边的石墩子上一样。那时候他们的附近还有好多位家长，而现在目光可及的范围内就真的只有他们两个了——别说其他客人，连调酒师都没有。
太宰总是能准确地读出伊都见未曾付诸言表的想法，他直接开口解释：“这里是不对外开放的□□私人酒吧，虽然是我建造的，可是大部分时候都是其他人在用。平常时间这里是有调酒师的哦，只不过今天为了招待小回文特意把所有人都支开了。直到现在为止，他们大概都还以为我今天要特别来会面的是安插到其他组织去的间谍呢。”
男人摇晃着酒杯轻轻地笑了一声，仿佛是在嘲讽部下的好骗。冰块也发出声响来附和，酒液摆动着身体表示赞同。
“间谍？是说我吗？”
从普普通通的舞台剧演员摇身一变为□□间谍，她的异能是很适合潜伏到各个组织里去没错，但这也太看得起她了。
“当然，今天和你的见面选在了这里，就意味着‘有些人’知道我现在正在和一名‘特殊的人’面谈。所以必须要用一个既能不让别人注意又能合情合理的身份伪装，最适合的借口就是间谍了吧。就算是□□内部的人员也绝不能获知这次会面的真相，越少人知道你的存在，你就越安全。不过接你过来的那位少年可以信任，他是绝对不会出卖你的。”
正因如此，太宰才决定让他负责伊都见的接送工作。
“白发的那名少年，看上去确实不像是会背信弃义的人。”她停顿了一下，望着眼前琳琅满目的酒瓶，“这么说的话，难道□□里面的干部都不能信任……？”
“不能。”太宰斩钉截铁的回答让伊都见衣袖里的手指一缩，他告诫后者的语气非常坚决，“港口黑手党里，除了白发的少年外谁都不要信任。”
——这一点也不像是首领对部下的评价，女性不可思议道：“中也干部也不行？我记得你说过他是一个讲义气的首领。”
“小回文真是会记得一些细节，当然这也是你的优点……但我的回答还是‘不行’。”
晃动酒杯的声音陡然停止，男人双手交叉抵住下颚，视线直直地看着前方。
“别因为他们在我面前的恭敬就天真地以为这些人全部的面貌就是如此，能混成黑手党高层干部的没有一个好人，包括你关注的那个少年。”
曾经想全力避免恋人接触到这类事情的太宰，如今自己开口将灰色世界的真相道出，“他是我前不久从孤儿院领回来的一个孩子，正式接触到黑手党业务也才几个月都不到。但是在外面，他的名头已经小范围地传开了哦……‘白色死神’，这个词的意义，小回文能理解么。”
没什么不能理解的，再简单不过的词语组成。
白色，即为少年头发的颜色。死神，便是他至今在□□所做一切的指代。能够被敌人称为‘死神’，想必少年一定非常努力地在完成任务，并且卓有成效。
过去的满井伊都见要是往深处去思索，说不定会把自己给吓到。面容尚且稚嫩的少年冷硬地制造出一具又一具的尸体，白色的头发和外套也被溅射出来的血液染成红色——她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类似的想象。
杀人这种事情，对普通人而言太过可怕也太过遥远……然而现在的伊都见已经不是‘普通人’，大约太宰正是清楚这一点才敢毫无顾忌地把□□的情况说给她听。这是让伊都见在潜移默化中更加接近他的小方法，包括将猫咪带到办公室也是同样的道理。
其中确实有他想念小回文的情绪不假，但更多的，是要让她习惯这里的氛围、了解他的处境。
到底，满井伊都见还是没能说出‘为什么一定要让小孩子去做这种事’之类的话。
黑手党的世界她不了解，也无法对着同样从少年时期就混黑的太宰指责他对少年太过苛待——已经踏进这一行里的人，是没有大人小孩之分的。大家都为了活命、为了更高的地位拼死奋斗，那种在另一种层面上和普通社会不同的残酷使得女性闭上了嘴。
“那名少年为什么是特别的呢，明明他也是□□的一员？”
“硬要说的话，那就是他没那么喜欢□□，而且很傻吧。”他不吝惜地道出白色死神的‘优点’，“对于不是敌人的普通人他没办法下手，虽然面无表情，但内心仍旧被所谓的‘罪恶感’折磨。很罕见哦，在这里苟延残喘的大都是和我一样杀人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毫无心理负担的家伙。他那种人不得不和我们混在一起，只能说遇人不淑了，真可怜。”
伊都见也跟着惋惜起来，她对少年的印象其实还不错。太宰口中本性善良的白发少年沦落到黑手党里去，实在是她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没有发觉男人口中‘遇人不淑’就是指少年遇到了男人自己的事实，女性不知第多少次错过了发现男人一直以来隐藏着的那一面……尽管这都是必定会错过的机会。
从少年时期的初次见面开始，满井伊都见对‘太宰治’这个人的所有感觉和印象的变化就已经都被牢牢地把控在他手心。
不管是亲切、可怜，还是疲惫、冷酷……那些牵动伊都见心神的表象和内在，全是男人的冰山一角，全是他想要让少女看见的部分。不能说她看见的少年不是真实的他，但显然不是完整的他。
属于太宰治的最残忍冷血自私的一面，他到现在都还不敢在满井伊都见的面前表现出来，甚至之后几年中也要一直隐藏下去。
这是他不安的源头，恐惧的根本。
经历还没丰富到那种程度的伊都见一旦知道了她层层包裹起来的内核，就会像其他很多世界的她一样被吓得逃开。更让他无法不担心的是，这个世界的自己、渴求着‘小回文’的自己，其实比任何一个世界的自己都自私无情。
……也做了更多无法挽回的事情。
听起来实在舍本逐末，但为了挚友能在这里幸福地生活，太宰只好选择暂时让小回文有一些不太愉快的回忆事后再弥补。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她，一切行为的目的不过是想在这几年里有一个支撑下去的动力和希望……然后在自己的终末到来之时，能够毫无留恋地离开。
“所以，今天小回文忽然主动来找我，应该不是为了聊他的事情吧？”
一杯酒喝了干净，还有化开一点的冰球孤零零地留在杯子里。太宰拿起手边开过的酒瓶，将窄窄的圆口对准玻璃杯的边沿，清澈的酒液流淌出来，伴随的是悦耳的声音。
“要喝一点么，不过这里只有酒就是了。”
穿得像个企鹅一样的女性摇摇头：“不用，我不太能喝酒。”
想必太宰治也是知道这点才特地说明这地方只是酒鬼聚会的场所，根本不用考虑会不会有酒精之外的饮品存在。
‘无关紧要’的事情说了一堆，也是时候该回到正题。
异能体没忘记她肩负着的使命，既然太宰亲切地为此空出时间，那就要赶快把应说的话讲出来。
“我其实，是想……”
词到嘴边被咽了回去。
先前由雄心壮志带来的勇气到了本人这里忽然就有点缩水，具备良好台词功底的满井伊都见一下子有些说不出话。表达真心对内向的人来说永远是一件困难的事，即使面对过去无话不谈的恋人也不例外。
剪得很短的指甲掐进掌心的肉，留下弧形的印痕。
微不足道的疼痛刺激了伊都见的神经，她盯着吧台棕红色的木制桌面，深深吸进大量空气，一股脑地把心中所想都吐露出来：“你……撑不下去的时候可以来找我，或者我还是像今天一样来找你。虽然我没办法帮助你为□□做点什么，但是如果要诉苦的话，我随时都能过来……不管是以本体，还是异能体的身份。”
相较于许多音乐剧中的甜言蜜语和海誓山盟而言，伊都见的承诺不仅言语苍白，还有些因紧张而造成的停顿。
内容也仅仅是当一个接收苦水的树洞，简单朴素到难以置信。
然而就是如此简单至极的承诺，让男人下意识地捂住半边脸颊。
剩余半边未被遮掩起来的表情中完全看不出他此刻究竟是怎么想的，因为那神情既充斥着喜悦之情又满溢着痛苦挣扎。一瞬间漏出的窒息般浓重的黑色情绪将他武装成一只野兽，被不应存于它身的理性所折磨的野兽。
矛盾，这个男人即为矛盾的集合体。
抓住还是放手，欣喜还是愧疚，几种截然相反的情绪与念头同时出现在缠着绷带的大脑里，激烈地争斗又融合。
“……太宰？”
他的异常明显到伊都见都能发觉，后者惊疑地从座位侧身靠近，向男人的方向伸出手，似乎是打算看看前男友一下子的是怎么了。
她并未自己说了对太宰而言多么重要的话语，摘下墨镜后露出饱含担忧情绪的棕色眼眸，平凡的、普通的、只是在注视着珍惜之人的眼眸。
“别过来……！”
喉咙里挤出的警告让带着纱质手套的左手停在半空中，它的主人将伸展开的手指并收拢成拳，紧紧地握了一下才收回来。
似曾相识的场景使得异能体回忆起上一次发生类似的对话时男人的解释，伊都见这时才想起，身为‘异能’的自己不能直接接触到异能力是无效化的太宰。
“这次过来的是异能体对么，不要忘记我的能力。今天小回文的手套不够厚呢，以这副无防备的姿态接近我，很可能会让自己受伤哦。”
说是受伤，其实会直接消失，整个人从头到尾消解于空气中。不了解接触到太宰的下场如此可怕的伊都见本能地感觉到男人轻佻语气中的认真，抿了抿嘴，反省起自身的疏忽。
女性沉默了刚刚一会儿，放下手的太宰就完全恢复成之前的状态，仿佛刚才的纠结并不存在一般。没被白色绷带遮住的那只黑色的眼睛阖上，像是在仔细地感受涌上内心的喜悦。
可是他真的有在喜悦吗？没有人知晓，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自从进入□□之后，好久没有像现在一样开心过了。这一切都是小回文带来的改变，谢谢。”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男人依旧面朝着前方，并没有为了让言语更加真挚而注视右侧的女性，“我让小回文那么失望，你却仍旧特意来拯救我……真的值得吗？一旦决定和我牵扯在一起，不管多么小心翼翼都有可能陷入危险的境地。这和你以前遇到过的困境不是一个难度级别，更说不定会影响到本体的日常生活。”
“你确定，要这么做？”
太宰给满井伊都见的最后机会，假如后者在这个时候退缩，或许一切都还来得及。
远离黑手党的生活，平凡却也不平凡的每一日，与异能体共同支撑下去的人生——有苦有甜，有山峰有低谷，可能短暂但也确实璀璨。
要冒着失去这些的危险，去为一个身居高位的年轻男性提供一些微不足道的小温暖吗？别人难以理解、别人看不懂的选择，只有满井伊都见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就是为此而来，其他任何事情都不会影响我做出决定。”
伊都见毫无动摇，因为在来之前她就深刻思考过他所说出的每一个因素。她坐在这里的现实，就是满井伊都见的回答，无需再问。
女性从大衣内侧的口袋中拿出一部老式的手机，里头存着目前为止的伊都见们使用的所有电话号码。她将宝贵的手机放在两人中间，说道：“想要见我的时候，就用它来联系我们吧。不管哪一个号码都可以，我们内部的信息是共通的。”
然而他却摇头，将手机推还给伊都见。
“不需要，你们的手机号码我都知道。包括每个人住的地方，目前的情况我基本都了解……但是很遗憾，其中有些你在面临危险的时候我无法出手。如果被某些人察觉到与平时的风格不符的决策，你的异能有极大几率会因此暴露。”
“……”
男人终于勇敢地说出了这件事情，说出了他对许多个伊都见的异能体见死不救的事实。可是伊都见却无法因此而责怪他，因为见死不救正是为了保护最重要的秘密。
在这样的时间点，点明这样的事，就好似他在拐着弯地询问旁边的女性‘你是否后悔刚才说要拯救我’一样。
不知为何，反倒让伊都见觉得他的样子变得渺小。
他本不用这样，这并不是他的错。
“没关系。”她说，对男人过去的旁观行为已不在意，“太宰不需要再为我做什么了，我从你那里得到的更多。”
说完这句话后，仿佛几年间所有的怨言都烟消云散，她的心情一下子轻松畅快得像飞在蓝天白云之下的鸟儿。
困扰着她的某些阴暗的心情因此而消失，关于太宰、关于无人来拯救的一些愤懑在字词之间逐一消散。
满井伊都见还没厉害到一切苦难都能释怀，可是和他相关的烦恼以及破碎的心情被她自己，由这一刻起收拾得非常干净。
「对，我要拯救他，和其他任何都没有关系。」
在这瞬间建立起的决心十分坚定纯粹，她暂时把音乐剧的事业忘记了，暂时把自己的生命安全忘记了。
学着曾经的少年和桃果，交出一部分的自己，填补一部分的他人。他们都有无法自行补完的残缺，所以才需要别人的帮助。
伊都见从他们两个身上得到的东西那么贵重，贵重到时至今日也依然在抚平她的缺口。
——假如，她也能反过来给太宰提供这样的珍贵之物，那就太好了。
当她的心中开始产生这种情感之时，伊都见就知道，究竟自己是不是还喜欢着太宰这件事不再重要。尽管她能感觉到塞西尔所说的‘冲动’，但这已经不是能够影响到伊都见的因素。
不管是否爱着，她都要走近他的世界。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第48话 「无处可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