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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回首何处顾归舟 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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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归舟记忆的开端,是在一片冰天雪地之中。四周是极高的冰雕雪琢的树木,满目之中都是刺骨的白。他记得他依偎的温暖胸口一点一点地凉下去,直至最后冰冷僵硬。
他看见什么鲜红的东西从四周一点一点笼上来,充斥了整个视野。惊恐而悲哀地抬起头来,小小的牧归舟看见那吐出最后一丝气息的女人,叫出了自己的名字。
这成了他日后长久挥之不去的梦魇,无论何时,他幼年时,少年时,甚至很久以后,当他已经手握重权,能够执掌人的生死的时刻,他都偶尔会做那同一个梦,但是那时,他却有些恍惚,不知这些到底是曾经发生过的现实,还是只是一个无法摆脱的噩梦。
三支箭,排成一个三角形,钉在女人的身上。都是捕猎猛兽的强弓劲弩射出的铁箭,箭镞上还有血槽,它们深深地埋入她的背脊,血从那个怀抱着他的柔软身体之中涌出来,似乎无穷无尽。
他的母亲是个流浪的疯女人,带着懵懂的三岁孩童,在林子里踩上了猎虎的机关。所有人都这么说,但是他知道,如果她疯了,就不会抱住他,重复他的名字,让他不要忘记。
那一年他三岁,那时他抱着已经不会再回答任何话语的母亲,直至有人掰开他抱着她的手,那时他已经几乎冻僵。
没有人知道他抱着一点点死去的母亲的时候想着什么,就连他自己,在多年以后,也已经将幼年时自己的想法忘记。
只有那个噩梦,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那一幕。
他吃百家饭长到六岁,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槿国富庶,民风淳朴,给这小小孩童一口饭吃却是简单至极。六岁的孩子跑过小市场,看见路边摊子上的饴糖,趁摆摊的人不注意,抓了一把就跑。没跑几步,却有一只大手抓住了他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在我的城里,怎么会有这么小的贼。”
那摊主本没管这小孩子偷拿一块两块糖的事,此刻却堆起了笑容,“少城主,小孩子嘴馋,拿一块糖也没什么。”
“这怎么行,你小本生意。何况小时偷针长大偷金。”那揪着他的人道,声音恬淡而温和,“谁知道他的父母在哪里,我要和他们谈一谈。”
“我没有爹娘。”小小的牧归舟挣扎着,“我,我不偷了,放我下去!”
那只手放下了他,他飞快地把糖塞到嘴里,在脏衣服上擦擦手,转身就想跑。那只手又拉住了他,手指如同铁铸的一样,他没办法挣开,“我说了放你下来,没说放你走啊。”那个声音淡淡的,带着一丝笑意,“这个孩子,既然没有爹娘,我就带走了。”
牧归舟此时也隐约觉得不安,他看见那个看着他的老摊贩眼睛里带着惋惜,回过头看看抓住他的人,那个人在他幼年的眼中高大有如神祗。
他不知道被带走会有什么后果,但是他没有哭闹也没有再挣扎,终于,一扇大门在身后被沉重合上,他站在府院中,看着高大的屋子,又转过头去看带他来的人,那人含笑道,“如果你肯乖乖的,以后自然有糖吃。”
那个高大的人摸过孩子的手,肩,背,腿,牧归舟被摸得痒痒,扭着身子要摆脱,那人却道,“好一身筋骨,以后你就跟着我学武吧,槿的安定将来就要靠你了,还有……”
他不知道那个男人看着自己的表情是什么意思,之后很多年间,他偶尔会回想起那种眼神,但是始终不明白,当时顾不醉要说未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义。
于是年幼的牧归舟成了那时尚年轻的顾不醉的第一名弟子。他跟着少城主学文学武,叫顾不醉先生,那个人是他的老师,兄长,也是父亲。
他从来不知道外界对那个人的风评,也从来没有想到过,到底有多少人看着他,在私下里讥嘲。
牧归舟学什么都很快,但是他不愿让顾不醉知道他学得有多快。他总是觉得,如果学得太快,似乎就要早早离开这里。
他十二岁那年,城主收了第二个弟子。
少年牧归舟在院里练拳,因为觉得太热而脱了上衣袒露半身。这时院门开启,顾不醉引领了一个孩子走进来。他停了手向先生问候,看见那个孩子眼中的光线。
一丝讥诮,一丝嘲弄,掺在那个明艳的少年的眼中,但只一瞬,便消失无踪,那个孩子又变得平静而冷淡。牧归舟皱了眉头问,“先生,这是谁啊?”
顾不醉笑了笑道,“廖班头的儿子明冶,归舟,今天起他就是你师弟。”
他对那个孩子笑笑,而那个少年只是沉静地,不动声色地从顾不醉的手中挣脱出来,以一种平静而几乎没有语调的声音道,“廖明冶见过师兄。”
他伸手要去拉师弟,但是那个孩子并没有搭理他,只是走到他的面前,比一比自己和他身高的差距,抱拳道,“牧师兄,指教了。”
他恍然明白,这是要和他比试一番了。
廖明冶忽地一拳直上,牧归舟挺臂相格,拳头打在手臂上,力道不算重,有一点点钝痛。他左手格住廖明冶右拳,右手一掌切出,去取廖明冶颈项。廖明冶矮身,一脚扫过,他不注意,被扫了个屁股墩。
廖明冶转身,向顾不醉抱拳道,“师傅对师兄上心不够,明冶会敦促师兄好好练武。”
牧归舟坐在地上哭笑不得,有这么比试的么?
而顾不醉只是一笑,“你师兄让着你,你还当真。”
廖明冶朗声道,“如果师兄方才让着我,廖明冶愿再次请教!”
牧归舟爬起身,揉揉摔疼的屁股,揽住廖明冶的肩,“师弟,师兄怕了你了。”
他忽地看见那少年回头对他一笑,他自己是个极漂亮的孩子,人人看了都说是画上走出来的,而那个廖明冶,虽然是牢狱班头的孩子,却也有一张完全不逊色于他,甚至更加漂亮的容颜。廖明冶方才一直神情冷峭,这一笑,却让他身上的那股寒意完全散去,“师兄,承让了。”
牧归舟讷讷,不知道当说什么,而顾不醉笑道,“师兄弟和睦便好。”
他一面走到牧归舟身边,拍拍他光溜溜的脊背,道,“归舟,天气凉,感了风寒自己遭罪。”
牧归舟答是,突然发现廖明冶又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满满都是讥笑。
之后他便有了个说话声音很好听的漂亮师弟,比起他的临阵藏招,廖明冶却是锐利而夺目的,每当对练,完全不将他这个师兄放在眼里,他由是屡屡败北。而他每次被打翻在地,廖明冶都没有过伸手扶他的试图。
牧归舟一度觉得廖明冶讨厌他,过了十几年,他们在廖明冶的老宅子里叙旧,他问起廖明冶那时的事,廖明冶翻一翻眼道,“小孩子的事情,牧兄还记得,真是记仇的人,廖某以后不敢多攀交情了。”
然后他们有了如下的对话。
——当时你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我?
——什么都不知道的蠢人,最好还是不要知道。
——喂。
——你现在都不知道么?那你这些天,这些年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快被你的愚蠢噎死了,你以后有事最好不要来找我,我会把你送来的人一个个全穿了琵琶骨串起来扔到河里去,先把沾上的愚蠢洗掉再说。
——何必如此。
——我残暴嗜杀,你奈我何。
和牧归舟不同的是,廖明冶每天早早地来,也早早地回家。按照廖明冶的说法,是要为父亲做晚饭,如果迟了,会受到责打。因为廖明冶学得极快,顾不醉也就默认了他的作法。
而牧归舟却很是纳罕,他本以为和自己一样,被收为弟子的人也得住在师傅家里。而他问顾不醉的时候,顾不醉只是摸摸他的头道,“归舟啊,明冶他是有家的,自然比不得你无牵无挂。”
牧归舟忽地黯然,他垂下头,低声道,“可是,虽然我没有爹娘,但是我一直梦到娘。”
他那时十二三岁,还没有窜个子,身高刚到顾不醉的肩。提起那个噩梦的时候,少年垂着头,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开口,“如果我有家……即使他们天天打我都可以。”
“傻孩子。”顾不醉抚摸他的头,柔声道,“这里就是你的家。”
他忽地听见一声咳嗽,转过头去,看见廖明冶站在院中,神情平静如古井无波,“师傅,我有一招不明白,能不能帮我解答?”
他看廖明冶和顾不醉试练招式,太阳一点点沉下山去。直到周围一片黑暗,廖明冶才突然叫道,“不好了,我得回去了!师傅,明天请多教我一些!”
廖明冶向顾不醉抱拳,然后跑出院门。牧归舟觉得很好奇,翻过墙,偷偷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