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曲终懒与王侯谒（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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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蝼蚁之语动怒的又是谁？”林翎冷冷道，“邵门主杀天下不忠不义不信之人，你与他为敌，纵是维护这法度，却也让那些恶人弹冠相庆。你若不殓顾不醉，他对你的恩情你终究只报以仇怨。你若殓了顾不醉，世人也说你是走狗而已。我看你还是忌惮世人之口，做什么事情都拖拖拉拉，瞻前顾后。”
牧归舟依旧看着他，平静而镇定，没有杀气，就连方才的些微怒意也全不存在。他在树边放下怀中的白衣年轻人，从袖中取出一物，“你可看得清楚？”
那是一块玉牌，四四方方，中间铭着一柄剑。林翎惊呼，“剑神令！你，你将林翊——”
“鸢鹰隼三人，终于还是来了。我能将他如何，取决于你将如何。”牧归舟悠悠道，“我不能让你留下。”
“我也没有留下的意思。”林翎道，“我会离开，再不回来。”
牧归舟淡笑，“你用什么让我相信？”
林翎道，“你若不相信，现在杀了我就行了。京兆统领惧怕贵族，只敢向平民出手的传言，也将在我被灭口后绝于世间。”
“你已经得到了相应的惩罚。”牧归舟道，“这个人甚至在我的面前为你求情。”
邵隐真的曾这么做过？那样骄傲而敏锐的人，在牧归舟面前说情？真是笑话！林翎轻露笑意道，“他为我求情的话，我还真是感激不尽。”
转眼之间，面前树下又多了一人。黑衣的腰际斜出剑鞘，萧茧。那个少年俯身在邵隐身侧，探探白衣年轻人的鼻息，又将手指压在邵隐颈项上，终于抬起头道，“伤毒交煎，若再不为他治伤，他必死无疑。我从未想过你如此狠心，牧归舟，你若要杀他，又何苦如此折辱他？”
“他中了未知主人的‘不归’。”林翎在树上小心提醒萧茧。
萧茧愣了愣，苦笑道，“原来一切归根究底，却是少年时玩笑事所致。”
他在树下席地而坐，揽起邵隐的肩，让那年轻人靠在自己的身上，一手按住邵隐后心，另一手自前方疾点，连封住邵隐整条任脉。他凝神片刻，前手反手拔出腰际的剑，在邵隐右腕一划，放出血来。一会他止住邵隐右手的血，解开那年轻人的穴道，扶他靠在树上，又起身面对牧归舟。“我要和你决斗。”来自卫国的声音，年轻而清亮，“你伤我友人与门中兄弟，此事萧某若还活着，便不可容忍。”
林翎在树上看得明白，牧归舟与邵隐之前已有一战，之后元气必然受损，而萧茧也先与邵隐疗伤，才再直言决斗——真是一点便宜也不想占么？
牧归舟道，“檀瞻少城主，我无意伤你。卫槿相盟，我——”
“很可惜，我想揍你。”萧茧淡淡道，“他若拼了全力，未必胜不过你。而你却从未给他全力对你的机会——如今我不想以逸待劳，你耗了真力对他，我也费些力再对你。”他左手自腰间拔出长剑。长剑青青，在他的手中如一片韭叶，他拔出长剑，指向牧归舟，“我还会用自己不擅的剑——牧统领，我对你可是忍让诸多。”
“琅轩萧氏一如传闻，连孩子都如此矜骄。”牧归舟轻叹，自一边折下一根花枝，“归舟领教了！”
花枝之上，只余嫩芽与些许残瓣。牧归舟一手持那花枝，轻叹道，“其实，我并没有真要杀他的意愿。”
“可惜，我却有杀了你的念头。”萧茧冷冷道。
林翎在树上看那两人，牧归舟神情尚平静，萧茧却神色冰冷，方才的温雅笑意已然消失无踪。黑衣少年一抬手，长剑一吐青芒，“你可觉悟？”
“无奈。”牧归舟叹道，举起花枝，轻点之下，林翎已觉压迫铺天盖地而来。他不自觉屏住呼吸，而萧茧一剑直迎，毫无半点惧意。
牧归舟手中花枝不与萧茧硬抗，萧茧却招招去斩花枝，而不管牧归舟本身。二人脚下均是快极，林翎此时伤重，更是看不清楚。他只听得雨声中隐约有兵器嗡鸣。这一场战斗似乎持续了很久，林翎昏昏沉沉，忽听得萧茧一声大喝道，“牧归舟！”
长剑终于斩上花枝，幼嫩的枝条被利剑截断，长剑没有任何迟滞，直接指上牧归舟咽喉，“你败了！”
牧归舟笑了笑，道，“是的，我败了。你开心了一点么，萧公子？”
“完全开心不起来，我应该丢钱过去，而不是傻傻地拿剑瞎比划，那样还更容易让你爬不起来。”萧茧淡淡道，收回长剑，将树上的林翎放下来，解了林翎的穴道，“你也赌定我不会杀你，最后才迎上我的剑来。任我斩断你的兵器。”他查看林翎的伤势，皱眉道，“何况，我若杀了你，一个人又怎能把两个人扛回去？”
“看来萧公子还是要我送你们一程的。”牧归舟似笑非笑，俯身抱起邵隐，“只是你最好别告诉他是我送他回去的，他大概会气炸。”
“放心，他早就习惯了。”萧茧话中带刺地道，“杀一个人，躺两个月，我不知邵门主是习惯受伤，还是干脆喜欢上这种感觉了。他根本就不是个做刺客的料。”他低头看看林翎，淡笑道，“但是很会结识与拉拢一些小孩子。当然，这个孩子假以时日必成大器——牧归舟，你是没听见他呛我什么。”
牧归舟笑道，“我怎会不知他呛你些什么，这一对兄弟都牙尖嘴利，叫人防不胜防。”他立时敛了笑容，冷声道，“我不想再在槿国看见这个人，带他回卫国去，连同他的吴钩。除非有朝一日两柄吴钩再次重逢，如果他回来，我就杀了林翊。”
林翎冷笑，“你这是用我亲人的性命逼迫我。身为公门中人，作此令人不齿之事，你还有脸没有？”
“林翊的性命我垂手可及，杀死他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而且我并非没有杀他的理由。”牧归舟淡笑道。
“那么，放走我们又有什么理由？”林翎反唇相讥，“你惧怕贵族而放过他们，放过我又是根据法令哪一条？”
“因为邵隐替你求情，也因为你本来在城中就应已被我杀了。”牧归舟道，“算了，不跟你多说，方才的话你愿意相信就信，不信也可以试试。雨越下越大了，我希望还能最后送他一程——毕竟，不，没什么。”
好人，坏人，这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起来。若说顾不醉是好人，当初为何会做出那等兽行？但若说顾不醉是坏人，对于牧归舟而言，他却似乎确实有授业提拔之恩而无任何仇怨——如今恩仇均已过往，牧归舟怕也知道，他可以自己去报恩，却不能阻止别人复仇——如今他是可以复仇的，但是他放弃了，不知缘由。
林翎看向萧茧，那黑衣的少年面容被雨水模糊了，有些看不真切。他听见萧茧道，“睡罢。”
他真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梦醒之后依旧是当年年少的自己，和林翊并肩抵足而眠。那时还是孩子，他们固执地互相以名姓相称，而不互称兄弟。如今虽又重逢，他也叫出了那句三年来一直魂牵梦萦的称呼，但林翊早已不是从前的林翊，他也不再是从前的林翎。
当恩仇已成过往，残存下来的人又能如何？
并且，他也能算得上残存下来的人么？
林翎闭上眼睛，泪水在雨水之中很快被冲去了，什么也没有剩下来。
那一日之后，林翎再也没有见过林翊。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半睡半醒，而他慢慢好起来的时刻，已被带离了焱城。
林翎还没有什么气力动弹，就被扛上了马背，被萧茧捆货物一般捆在上面，牢牢的，决计不会掉下来。他曾对邵隐说过，要去拜访师傅的坟墓。
这也是他应承担的罪责。
但是回头到了梵山，既没有人，也没有墓。山间春草盛了，随着点小风摇晃，原有的草庐也早已不知何处。林翎不禁觉得这一切都虚幻了起来，但是他已经失去了一条手臂，吴钩在怀，压着他没有平复的伤，那一点隐隐约约的痛楚点在心头里，他却没有听见吴钩的悲鸣。
他在梵山站了很久很久，几乎久到再站一刻就要晕厥的地步。青衣在风里飘飞，他似乎又看见了先生从远处缓步前来，但如今伸出手去，所有能抓住的都化为尘烟，他再也握不住那一切，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
有人拍他的肩，他转过头去，看见邵隐深蓝色的眼，“我们走罢，回卫国去。”
对于一些人是回还，对于另一些人却是离别。林翎看见邵隐徒步前行，那件白衣染了尘埃，转瞬又教风全数吹去了。林翎想，打的这个赌终究还是输了，那么之后十年，且看江湖之中还有什么样的风云变幻。
而近了临安，林翎用了自己那张普普通通的面皮，以免吓到别人。萧茧对那张脸的评价是：甚没特色，很像门主，好刺客。
那时他的右臂残端已经收口，却不时还想用右手去拽拽衣服——其实他将手臂斩下的那一刻，就清楚地知道右手已经不存在了，但是斩下之后一段时间，他又恍恍惚惚地觉得右手还在，从来没有丢失过，还和从前在廖明冶的刑室上了拶子的时候一样痛。流星门一行三人在清鋆楼中住了些日子，林翎听叶鸣翮说焱城城主顾不醉没有继承人，王主把自己的一个儿子送去了那里。
流星门一行三人对此都松了一口气，以邵隐对槿国王室的看法，那些人都是些死读书读死书读书读到死的书呆子，可以想出一些迂腐的法令来让人觉得不悦，但要祸害人，给他们几辈子的时间怕都想不出法子。
他们在清鋆楼住了十数日，二楼主林若离可是有了玩具。先是一直强压下内伤装作无事的邵隐，后是满身是伤还没有好全的林翎，两人其实在三天之后，听见林若离的声音，就开始冒冷汗了。
邵隐提出离开的时候，叶鸣翮还想要挽留，而邵隐笑笑，对她耳语几句，她立刻露出会意的表情，放了三人离开。走到西子湖畔，已经近了入夜。林翎停下脚步，不由想，为了友人守护一块墓碑的萧荷，如今还在那里思念已经逝去的人么？
他那么想着，朝湖面上看了一看。月色正好，朝着他们笼下来。水面上映出一轮明月，林翎在这月夜下，想起近来发生的种种，忽地觉得有些释然了。无论相距多远，身在何处，扈稽和吴鸿总会想着相逢——所以，林翊，我会回还，在将来的某一日。
只是如今还不行，如今的我，背负着无法推却的重担与另一个人的怨恨，如今大家都有着各自的去路——如今，只有冷月将一切尽收眼底。
他又看了看湖面，微风吹皱了月光。白衣的同伴在他的身后拍拍他的肩，催促他快些，于是林翎抬起脚步，不再回头。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曲终懒与王侯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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