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第八章 流萤小筑（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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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虎子是什么时候走的，门口接待的侍从一脸恭敬地迎上来，我才发觉自己已在门口呆立了许久。
“这位公子里边请，酉时准时开宴，公子可入内稍作休息。”
我神情恍惚地抬脚随他往里走，入眼尽是锦袍加身、环佩叮当的显贵淑媛，客套虚伪的寒暄声充斥耳膜。带路的小厮先领着我去贺礼记账处登记，然后说了句请随意就不见了踪影。
我缓缓抬起眼，从一块块拼接而成的金砖地面到雕梁画栋的屋壁墙垣，俱是闪着高贵而犀冷的光，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亲切。从来没有觉得哪个地方像这里这般吵嚷，各种各样的声音汇聚到耳边，仿佛一张大网，怎么奋力挣扎都是徒劳无益。我昏昏然抬步，踩着人与人之间狭小的缝隙，想找一处安身之所。
冷不丁却撞上司茶的婢女，滚烫的茶水像一把利剑刺在我的腿上。烟青色的素袍瞬间泅湿，像淌了一行清泪。那婢女诚惶诚恐地道歉，周围人纷纷朝我投来各色意味不明的目光。腿上火辣辣地疼，我却突然想起娘在灯下细细做女工的柔和脸庞，她朝我微微一笑，眉眼间俱是心疼：“迟儿，过来，娘给你上药。”
“这位公子…..”一把苍老的声音刮擦着耳膜让我几乎涌到嗓子眼的悲恸又咽了回去。一个满脸褶皱的老人佝偻着背，眼皮不抬地道，“公子请随我来。”
我还站着不动，那个撞到我的丫鬟哭丧着脸道：“公子请随于伯去吧，奴婢该死，但请公子上完药换身衣裳再来处置奴婢。”
我淡淡回了她一个笑，跟着那老人走出人群。昔日的宰相府已全无踪迹可寻，我竭力在记忆力搜索眼前这番情景的原来样貌，零碎浮现起的院落园路却也是支离破碎。依稀记得爹娘住的碧椒房方向，如今却是一片茂林碧竹；再走一段路，又发现哥哥住的驻轩阁成了一座架在假山碧泉边的八角凉亭；我住的浣玉斋也是消失不见，重新伫立之上的是一座崭新的精致屋宇。
老人脚步迈得很慢，我也一路心不在焉，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终于在一排连绵一色的厢房前停下。几个丫鬟在屋前打扫庭院，其中一个见有人来，上前来先叫了一声于伯。
老人对她吩咐了几句，便转身对着我。那张橘皮脸静若死水，他忽然抬眼在我脸上打了个转，瞬即又垂下脸去。他的目光从我脸上掠过，不知为何，我的心仿佛忽然漏跳了一拍。
他转身离去，丫鬟带着我进了其中一间厢房。她拿来了烫伤药和崭新的衣衫，我刚想退衣换药忽然想起自己现在是女扮男装，于是支开她自己上药换衣。
刚才还不觉得疼，褪下衣裤一瞧，才看见左腿上有一道一米多长的红印子，好像被人生生剥了一层皮下来。我咬着牙将烫伤药细细涂匀，那药十分厉害，才涂上一点，便像火噬般灼痛，可没过一会儿，却微微生凉，十分奇妙。
换好衣物推门出去，天已经整个黑下来了。方才那名丫鬟上来提醒我晚宴已经开始，并热情地要为我带路。我推说自己认得回去的路，便一个人慢慢地往那灯火通明的晚宴场地走。
事实证明我这个人是完全没有方向这一概念的，沿着园路走了一通，却发现自己离宴会方向反倒越来越远。园中灯火星点，却被浓密的树荫遮得微弱无力。
反正也是无聊的宴会，贺礼到了，我也就不用去凑那份热闹。叹了一口气，继续沿着青石板路踽踽独行。这个园子无疑是经过精心布局设计的，别的且不去说它，至少可以轻易地困住我这样的方向白痴。
走了一会儿，瞧见前面似乎视野开阔，再走了几步，面前出现了一条宽阔的河道。我冷笑了一声，这顾家倒是变着法儿烧钱，难道为了足不出户就可以体验掬水戏玩的乐趣，竟生生在这园里开挖了一条河道？
或许是因为寿宴开席了，丫鬟侍从们都去招呼宾客，我走了这么远也没碰见一个人。沿着河道走了许久，瞧见前方架着一座石桥。石桥两端各撑着两站绢灯，我在石桥上站了会儿，盯着自己倒影在河中的影子发了一会儿呆。
宴上似乎在奏乐，靡靡之音，奢华至极。我抬头望望天，满天璀璨，流云似一条轻纱，挽住了一隅的星子。
我对着天空中的满天星辰微微一笑，低语道：“至少你们一直在这里对不对？至少你们一直没有忘记过对不对？”
脖子仰得酸了，耳旁却还只有那一声又一曲的贺乐。我支起下巴立在栏杆上，水中倒影被风吹得皱了，又很快像被一只手熨平整了。河面平静了一下，天上的星辰便纷纷跳入其中。
我凝视着河面上揪着涟漪玩耍的星子，幽幽道：“可你们经历了千年万世，这地上小小的兴衰更替对你们来说是最普通不过的吧？你们看了那么多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我今天这点小小的悲伤愁闷在你们眼里是微不足道的吧？”
沉默了一下，又自嘲地笑道：“可我真的很难过呢。”
微风过耳，我在桥上站了许久，目光不经意一瞥，却见河对岸的两棵大梧桐树之间有一架秋千在风中微微荡漾着。
我愣愣地瞧着那秋千，是原来那架吗？不，我并不确信。仿佛乍然见着了一个老朋友，却因为许久未见，而对方竟然丝毫没有发生改变，导致内心产生一种不敢置信的情怯。
我慢慢朝着秋千走去，轻轻扶住绳索靠坐之上。点起脚尖轻轻用力，秋千吱呀了一声，悠悠荡了起来。头上梧桐叶响，盖住了秋千发出的轻微声音。我坐在秋千上肆无忌惮地荡起来，飞的越来越高，荡得越来越久。直到发觉风声渐弱，而自己心跳节奏也紊乱不平，才控制着秋千只静静坐着。
平复了一会儿心绪，周围宁静异常，听得见萤虫唧唧和飒飒的风声。又静默坐了一会儿，似乎不想再站起来。耳中却突然传来声响，目光一转，似乎看见对岸有一群人脚步匆匆往这边走来。他们若走到石桥上，一定一眼就看到我这个不在前厅赴宴而在后院逗留动机不明的人。
且我现在又是一身男装打扮，看这里架有秋千，兴许是内宅女眷居所。万一被追问起来，且不说按个图谋不轨的罪名扭送官府，就是面上也难自圆其说。想了一想，还是隐在树下等他们过去再找回去的路。
才打定主意，忽又听见后方才传来嚓嚓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几道黑色的人影正快步往这边赶。前后都有来人，我被夹在其中进也不得退也不是，情急之下不知该如何是好。
突然身子被人用力一带，我还未明白怎么回事，人却已经在桥下。河水刚没过大腿，水也不冷，我知道自己不能叫，一叫自己也就有理说不清。可身后那人拘着我的腰，太过用力箍得我呼吸不畅。
我扭了几次还是动弹不得，情急之下便张口想咬在他圈着我的胳膊上，好让他放手。还没得逞，他却像先知似地一把捂住我的嘴。我扭头朝后一看，桥底昏黄不明，可程落枫一双邪佻的桃花眼却看的分明。
我几乎气绝，这个人怎么来了，他想干什么！我又用力推了推他的手，他只不理，紧捂着我的嘴，眨眼一笑，伸手指了指桥上。
只听桥上脚步连跌，一人道：“公子，已经来了。”
“嗯，”另一人泠然应了声，“你去安排好人手四处守着，切不可让外人靠近。”
却是顾寻楠的声音。
脚步匆匆，不一会儿人已去远。我推了推程落枫，他松了力道，放下一直捂着我嘴的手，我刚要发问，他又伸出食指让我注意动静。
桥上似乎又有人来，我盼望着脚步声快点过去，虽然大夏天泡在水里也没什么不好，可程落枫这人今天像发了神经似地，紧搂着我不放。推搡不下，又怕闹出动静，只得憋气忍着。
可那脚步声不远不近，恰恰好、停在石桥上便再不前进。我忍了一会儿，想着就算爬也该爬完这不到五米长的石桥了，可桥上之人似乎今夜颇有闲情逸致，临桥赏景，半响都没一句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双腿被河水浸得冰冷，背后站了个程落枫却好像贴着个火炉子，真是置身水生火热中。
我回头恶狠狠地瞪向他，警告再圈着我不放回头要他好看。可此人对我的怒火熟视无睹，挑着一边眉毛，笑得十分得意。
我恨恨地回头，称他不注意低头猛的在他肩上很咬一口。他身子陡然一缩，却不敢发出声音，手上却加重了力道，重新捂紧我的嘴，压的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皇上好似特别偏爱夜色。”顾寻楠徐徐问道，刹那间，我只觉得自己身子陡然一凉，好像有一波冰水将我从头到脚淋了个透湿，直冷得神智不清、知觉全无。
不高不低、不疾不徐，风碎玉裂的声音，明明熟悉得仿佛梦回，却带着碧水千洄的疏离，俊山万重的遥远。
“只是喜欢看星光和月色。朕听说你在为罗家千金办寿宴，宫里一时烦闷，便过来你这里走走，没有惊扰到你吧？”
“草民不敢，皇上圣驾前来，草民恭迎之至。”
程落枫也收了嬉笑的颜色，恭起耳来倾听。顾寻楠应该不敢和他并肩而立，靠后而站。是以河面上倒影下来只看到一个人的影子，宽大的袖袍迎风轻扬，河面上的影子也是飘忽不定。
“皇上可想去宴上坐一会儿，草民已经命人安置好一个僻静的座位，不会有人认出皇上。”
“不必了，朕今日前来是要问问你考虑如何了？朕给你的职位你可还满意？”
“草民谢皇上隆恩。只是义父在世时曾立下遗训，命罗家之人永不得入朝为官。义父对草民恩重如山，是以草民不敢违背。”
河面上的影子丝毫未动，只听他道：“好个孝顺的义子，那朕也不能强人所难，就随你的便吧。”
“谢皇上成全。”
身后的程落枫好似觉察我半天都没有动静，有些疑惑得朝我望来。只是我心中烦乱，哪里有功夫搭理他，只眼睛盯着那道颀长的身影，默然无语。
那么近，只要我翻身上去，只要微微弄些声响，就可以将这些日子花了那么多精力却徒劳无功的遗憾补回来。只要，只要一点点的声响让他们知道桥下有人。
我的一颗心砰砰跳得厉害，程落枫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伸着手向我心口探来。我惊觉，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吊儿郎当地一扬眉，毫不在乎地笑着回看我，还是将手轻轻按在上面，在我耳边吹气。
我又急又恼，用了挣了挣，他迅速在我耳垂上咬了一口，放开按着我胸口的手，改将我整个人连带两只手全都紧紧圈住。脚下也没停下，不知怎地在我脚上一勾，我整个人失去支撑力向后一滑，他在我倒下之前迅速伏低身子坐在了桥上的一块石墩上，连带着我一同坐在了他腿上。
这下我只剩下一双眼睛可以动，别的都受制于他。水刚漫过我的下巴，他若稍稍将我再往下放一放，便可以淹死我了。
这一连串动作做的行云流水，而且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若不是亲眼见过他被朗也揍得满头包，我还真怀疑此人武功深藏不漏。我怒睁着一双眼睛瞪着他，他用唇语对着我道：“若不是方才你一副想冲出去的样子，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我扭过了头不去看他，耳中又听桥上那人道：“转眼就是七夕，你和罗家这位小姐准备何时成亲？”
顾寻楠笑了一声：“让皇上见笑了，只是流萤她自小体弱，有一样久治不愈的顽疾。草民曾经许诺定会为她寻访名医治得此病，在那之前，草民不敢妄然向她提成亲之事。”
“治病可以成了亲慢慢治，想必她也不会怪你。”
“多谢皇上关心，草民记下了。”
两人又沉默了一瞬，我瞧着河面上的影子，散开来又聚拢，不知为何心里竟生出潇潇之感。那真的就是你要的吗？凌绝高处，孤家寡人，如今的你可过的比从前快活？
“皇上，七夕节将近，不知皇上到时可有甚闲暇卖草民一个薄面赴一个约？”
“哦？”
“不知皇上最近可有听过一家叫做‘姗姗来迟’的歌舞坊？”
我的身子一僵，只听他道：“可是简豫铭迷了几月的那家？”
“正是，草民倒时想为皇上引荐一人。”
“能让你如此郑重引荐之人，会有何特别之处？”
“容草民斗胆向皇上卖个关子。皇上去了，自会知晓。”
“你别忘了，前些日子朕遇刺就是在你的倾君坊里头，怎么，你这次还有胆子把朕往别处带？不怕万一又有什么意外，朕一恼怒，就要了你的脑袋？”
顾寻楠好似全然没有受到威胁，仍是笑着说：“皇上不会的，依草民愚见，皇上今后还用得着草民，断不会这么快就要了草民的脑袋。”
他哼了一声：“你倒是有恃无恐？”
“草民只是审时度势。”
“很好，朕喜欢你的坦白，七夕必然来会你一会。”
我看着那道影子，周遭夜静宁逸，越发显得他遗世独立，仿佛要与夜色融为一体。他最后静立了一瞬，终于离去。
等到桥上再无动静，确定人已走远，程落枫才悠然放开我。我立马跳起，站稳身子便一脚踩在他脚上，再用力碾了一碾，才爬上了岸。 他“哎呦”了一声，却也不敢大叫。我身上湿了个透，又不知道该往哪走。走过的地方滴滴答答，像下了一场雨。
我绕过一个月门，琢磨着得逮个丫鬟问问路，眼前却突然出现一张满是皱纹的脸。是那个带我去换药的老人，似乎叫于伯来着。虽然是夏天，可此刻夜已深，被风一吹我身上汗毛竖立，哆哆嗦嗦地叫了一声“于伯”。
没等我开口问路，他朝我上下一打量，低声道：“跟我来。”
我以为他又要带着我去换衣服，想想自己今天不知是倒霉还是幸运，进了这流萤小筑竟然一连两次与水打交道。
我身上冷得很，没有多余气力说话。于伯也是沉默带路，我往四周瞧了瞧，对自己身处何处是一无所知。
真不知程落枫那小子是怎么混进来的，还敢这样对我，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他。一不留心差点撞上前面已经停下步子的于伯，我抬头一看，见前面是一道狭小的角门。
于伯望了我一眼，示意让我跟着。出了角门，我倒是熟悉的。那条小巷子哥哥带我走过，我心里又是一酸，经过方才那么一遭，心里越发的难过。
我抹了一把眼泪，看看于伯带着我竟是往巷子深处走。脚步一滞，我脑子是被水淹了吗？既然出了这流萤小筑，我还跟着他作甚？我想跟于伯道声谢便告辞回“姗姗来迟”，他却忽然抓住了我的一只手，带着我快步往那深巷走去。
我一愣，挣着手大喊：“你要干什么？放开我。”想不到那一个老人劲道却十分大，我使足了力气也脱不开手，便想起先前咬程落枫那招，也挣扎着在他手臂上重重咬了一口。
他吃痛甩开我的手，我拔腿就往有灯光的大街跑。耳中听见他追来的声音，心中恐惧，大声喊着救命。我后悔自己今日梳了马尾扮男装，他抓不到就先揪住我的头发，我再次大喊救命，他忽然捂住我的嘴，一手从脸上扯下一张看似面皮的东西，压低着嗓子道：“小迟，是我。”
寿宴想是进行到精彩时刻，流萤小筑上方突然升起了数道烟火。空中缤纷四溅，刹那芳华照得天空恍如白昼。
我不敢置信地盯着眼前这双丹凤眼，喃喃犹如梦呓：“宇文澈。”
作者有话说
第92章 第八章 流萤小筑（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