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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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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打不行了。
格里诺从小到大没受过一点委屈,现在热脸贴了一个超级冷屁股,气得蛮牛一般从鼻孔喘粗气,非得要个说法不可。波勒克兰却不看他,仿佛心神不在此处。
他是很专心地在想,想到底是怎么到了今天这一步。是不是就像现在这样,少答了一句,多说了一句,而后一切如同大厦被抽了基石般瞬间崩塌。还是万事徒劳,先天没有的,后天也长不出来。种子种在土里能发芽,种在雪里就只能冻死。
“你的心就像冬天一样冷。”
她这么说,而他摇头,说身体很热,心就不可能冷。心冷的他见过,那是死人。
她的手臂环着他的颈项,很认命地轻叹了一声。
真不该有所求。
她自知过得比不上正经人家的小姐,又远比那些曾在温柔乡的孩子们好很多。聪明人,最是懂得不期盼,就不失望;什么都不求,就什么都是惊喜。理性上她这样规诫自己,感性上她却总想,想自己是不是特殊的,自己能不能改变这个人。
女人面对男人,总有把对方看做孩子时候。即便那是丈夫情人甚至父兄,她们也会在某个时刻以母亲的姿态张开臂膀,以母亲的方式做出假设。一旦她们看到他们隐藏的单纯,那瞬间就只剩下单纯,威严也好,惧怕也罢,便统统都看不见了。
越来越多的时候,她觉得他是一个内在还没有长大的小孩。
说是孩子,仍不确切,更像是某种小东西,或误入其他种群的异族。她听过狼群哺育人类幼童的故事,觉得现下的情况多有相似又正好相反。
一个披着人皮的动物。
她看他努力做人,模板一样生活,却总是差一步,差一个叫做“感受”的东西。问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虽然会得到答案,却不似出自真心。他听她说话,总像听得很用力的样子,时间久了,她知道他在评估她需要什么样的回应。
这样的笨拙和残缺,是能激发女人的母性的。
在外让人胆寒的龙骑士,在家让她觉得可怜。可怜诱发关爱,关爱过后,却发现那爱像水滴滴上沸石,嗤地一声,什么都没剩。
一场又一场尴尬的独角戏之后,她觉得自己也该彻底放弃了。
只谈买卖,不谈情爱,原则却抵不住日久生情。她已生情,他没有。
随他去吧。她想。他能过得好好的,我又有什么不能呢。
她觉得自己最近越来越容易累,食欲不振,情绪也不安定,可能是失望造成了心病。也许放弃的话,就又能恢复如初吧。
格里诺先是一斧劈碎了桌子。
风暴外围,吉布里隆心疼得龇牙咧嘴,虚弱地喊了声要打出去打。可惜暴怒的那个听不见,镇定的那个更是连站起来的意思都没有。
波勒克兰料定格里诺不会再追一斧子抡死自己。
这种人,追求的是相互争斗的刺激,而不是单方面的虐杀,那样太简单,没法出气。他若真是只喜欢杀人,大可以去云雾街手撕妇孺,简单方便,又无性命之虞。何苦上战场。
果然,一下过后,战狂收了手,斧尖指着他的鼻子:“站起来!”
“我不站,你又能拿我怎样。”
“有点意思。”战狂怒极反笑,“我今天还就要看看,你到底能不能和我动手!”
波勒克兰低着头,晃着手里的酒杯:“我眼睛坏了,和你动手也是动不过,不如你直接来吧。”
格里诺死盯了波勒克兰一阵,骤然松手。沉重的战斧砸在木地板上,砸出了酒馆老板的一口凉气。“不。我让你。”
说完,他开始卸甲。
波勒克兰没带枪,没穿护甲,片刻间格里诺也脱成和他一样不带遮盖。环视周围,战狂一眼叨住一位佩了短刀的骑兵:“诶,你!”
骑兵腿都软了,不明白自己哪里姿色出众,招死神回眸。格里诺啧了一声:“你的刀,给我!”
骑兵哆哆嗦嗦解了刀,被几步跨过去的战狂劈手夺下,回身时手腕一甩,刀鞘正擦着波勒克兰的脸掠过。
“我、让、你。”
格里诺一字一顿,又说了一遍,举刀就在自己右脸划了一道。
手腕再一甩,短刀钉在波勒克兰脚边,战狂闭着一只鲜血淋漓的眼问:“你打不打。”
“不打不行吗?”
波勒克兰摇头,对这个问题感到不明就里。不打仗,他没有钱赚,没有钱,他和她都会饿死。故而本质上来说,他们两个都该盼着有仗可打才对。
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苦笑:“也对。即使你在,也帮不上什么忙。毕竟,各司其职。”
波勒克兰看着她的腹部,说了声是。
他还没能消化掉情人怀孕这件事,总觉得她是吃多了。久远以前,挨饿挨到突然有饱餐一顿的机会,他也会吃到把自己的肚皮撑得老高。不过那时的圆肚皮过一天就消,她的这个倒是旷日持久,甚至越发庞大,不知道会不会哪天就炸开。
似乎自古以来,人和动物都是这样孕育的。
他想自己没有的父母也不是彻彻底底的没有,不然他也不会存在。那就是曾经有,然后没了。或者觉得自己是个累赘而丢掉了,或者是父母被龙或者人或者野兽弄死了。
这就让他有点沮丧,近似于丢了东西。你看,明明大家都有的,明明可以不需要很努力去补全的,怎么自己的就没了呢?真不公平。
“你倒是讲公平。”
波勒克兰仰头喝掉最后一口酒,隔着人群把酒杯扔向吉布里隆,而后终于起了身。
酒馆老板松了口气,觉得肉搏起码比动刀枪要好上太多。不然以格里诺那个斧子,万一把波勒克兰的脑袋敲得碎一地,那得多难打扫啊!
“为激人决斗去自残。没人说过你疯吗。”波勒克兰问。
“没有。”格里诺答。
“也没人说过你傻?”
“谁敢?”
“好,现在有了。”波勒克兰活动一下脖子,指着对方:“大疯子。又疯又傻。”
而我也一样。
他这次外派的时间比计划中的长很多。
她同他说过的预定时间,出了家门他就忘在脑后。看不见就想不起,想起来也回不去,况且——他也不是很着急回去。
情人的大肚子,在记忆里很碍事,很多余,很占地方。等肚子掉了再回去,家里又是他和她,不大不小,刚刚好。
等到终于回来,波勒克兰站在门口,傻了。
“这是什么?”他问。
“孩子啊。”情人一手开门,一手抱着一个肉乎乎的活物。
“噢————”他拖长了声音,等待下文,她却只是让了开来,示意他赶快进来。
于是他只好问:“它为什么在这?”
她被逗笑了:“他也没办法。时间到了,就不得不在这了。”
“不,它为什么还在这?”他强调了“还”,“不是说到日子它就会出去么。”
她奇怪地上下打量了一眼自己:“是出去了呀?”
波勒克兰一手指门:“出到外面去。”
“去哪?”
“不知道,随便哪。”
“是出去散步——”
情人仔细观察他的神色,心底突然泛起一阵凉意:“……你是说,把他扔了?”
波勒克兰以理所当然的态度点头。
她不由得抱紧了孩子:“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我们又不是养不起一个孩子。”她后退了一步,又急切地进了两步:“我也可以做工来补贴——”
“为什么?”
提问的立场整个调转。
她问:“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养它。”
“为什么?因为他是我们的孩子,我们是他的父母,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波勒克兰却摇头:“我的父母没有养我。”
他指着自己的孩子:“我没有的,这个东西凭什么有。”
格里诺和他各挥一拳,各自落空。
场面滑稽,但没人笑,也没人敢像以往围观他人混战时起哄助威。面前的人和事都反常到诡异,酒客们有志一同地仃立不动,只为看还能发生什么更离奇的玩意。
平民没有跪求高抬贵手,贵族主动自毁一目,这是天地倒转啊。
包围圈中的二人身经百战,很快适应了单眼的距离感。打斗有了准头后,立时显出了招式中的凶狠。拳指要害,是要命又舍命的打法。
为了要对方的命,敢于舍自己的命。
波勒克兰觉察了对方的杀意,百忙之中调侃一句:“说句实话而已,至于这么生气吗。”
“闭嘴!你不也一样下死手!”
“我有什么办法。你先要动手的。”
“你招惹我动手的!”
“有没有人说过你不讲理。”
格里诺猛地一拳招呼在波勒克兰身侧:“没有!”
波勒克兰被打得几乎贴地飞出去。扶着没人的空桌站起来,他咳嗽一声,闭着眼睛呕了口血出来,还不忘颤抖着再补一句:
“骗人,肯定有。”
格里诺深吸一口气,心说我就没见过这么欠揍的人,闭嘴时是个人样,张嘴后每一句、每一句都该判他一个死刑!
他矮了身子,蛮牛一般冲过去,掐着波勒克兰的腰把他掼到地上,骑上去抬手又是一拳。
格里诺用的是重武器,去了武器光靠蛮力也足以杀人。这一拳运了十足力气,直取面门,满可以把颅骨击碎。波勒克兰觉察到凛冽的拳风,忍着肋骨的剧痛错开锋芒,让那致命的拳头嵌进地板里。
论速度,龙骑士在你之上!
抓住战狂错愕的短短一瞬,波勒克兰挺身而起,脑袋狠狠撞上对方眉间,用的不是什么正经格斗招式,而是街头斗殴受压制时不得已的脱身法。杀敌一万,自损八千,对方暂时睁不开眼,自己脑袋也要疼上一阵。
借着发力,波勒克兰反把对方压在身下。双手锁上格里诺的脖子,他想用掐的挽回颓势。
可惜他低估了战狂的力量,或许还有肺活量。呼吸受阻、屈身于人的情况下,格里诺竟还有余力攥住波勒克兰的手腕,手指如铁钳,一寸寸拉开来,一寸寸顶上去,硬是获得了喘息之机。
不妙。
波勒克兰心惊了一下,发现摆脱窒息危险的格里诺根本没有松手的意思,不知是想就此把他的腕骨掐断,还是要突然发力把他的两条胳膊整个扭下来。
“你他妈——”电光石火间,他听见格里诺骂了一声,紧接着双腕一松头颅剧痛,是对方以彼之道还治彼身,一脑袋把他锤得眼冒金星。
“——能不能好好打!还掐脖子,什么娘儿们招数就往我身上使!”
女人的招数,其实远比这无形而凶险。
到底那天他还是没能如愿把“它”丢出家门。情人的恳求、泪眼、指责统统无效后,最终搬出了福尔唐骑兵团的条例。
家主有一个散落民间又寻回的私生子。想来是觉得对那孩子有所亏欠,也是为了自省,伯爵将孩子带回皇都后,特意在自家骑兵团的律例新规定了遗弃亲子的罪责。平民的婚姻不比贵族来得盛大庄重,事实远多于仪式,出于各种原因抛弃幼子的事情也就并不罕见,名门家的骑兵若如此做,要受自身道德的谴责,福尔唐家的骑兵若如此,却不止会丢了饭碗。
那私生子与波勒克兰同龄,被寻回家时不过六七岁。执行了将近二十年的规定分量极重,重到足以让波勒克兰停手,先想上一想。
想这么个玩意儿,值不值得拿手中的一切去换。
理智看来,自然是不值;留着,他又委屈,像是情人未经允许往家里捡了块垃圾。如果是个物件也就算了,可它会哭会叫会尿,吵得惊人,还一点用处都没有,留着做什么呢。
自己的父母也许是这么想,才把自己扔掉了吧;他也这么想,因为一个狗屁规定,偏偏就不能扔它。
该死的福尔唐,该死的私生子。
他在心里骂完一圈雇主,最后却还是无计可施。
过了几天他发现,肉团子罪加一等,因为自己的情人也变得不像“自己的”了。
吃穿用度,都以那只会哭闹的屎尿制造机为先;宽衣解带,也不是为了温存而是喂奶。她不跟他说话,跟它倒说个没完——哈罗妮在上,它甚至都没法回话,她却还是要说!
眼前的一切都荒谬透顶,简直是他长这么大面对过的最大难题。波勒克兰就想不明白了,他和她说得好好的买卖关系,所谓的原则,怎么就被一个它给毁了约。他可没想要它!也没想当什么父亲!
“可他终究与你血脉相连。”情人抱着孩子坐在他身边,“这是你的一部分啊,他若能幸福快乐,你也会高兴不是吗。”
不是。
我没有这么无用的部分,它是一个独立的个体。
它的幸福快乐是它的,不是我的。
不是我的,我就不会高兴,不会关心。
情人见他不语,以为是松动的信号,便试探着将婴儿递向他:“你抱抱看。”
“为什么。”
“抱一抱,看他那么小,那么柔弱,就会自然而然地想保护他了。”
孩子不是男人生的,比女人少九个月的接触补足起来后,他的观念会改变也说不定。她想。动物把幼崽驱逐出群体,那也是幼崽有一定独立生存能力之后的事呀。
波勒克兰僵硬地接过了婴孩。
怀抱这带着奶臭味的小东西,他汗毛倒竖,心中没有一丝一毫初为人父的喜悦惶恐,没有一点一滴对稚嫩生命的怜爱珍惜,满满当当的,全是嫉妒。
父亲、母亲、食物、家,还有,关爱,这些我没有的,你生下来全都有。
凭什么。
你不必卖身,不必卖命,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有,凭什么!
这孩子是他领地的侵犯者,是夺走他的雌兽的雄性,是仇敌,杀它尚且来不及,怎么可能会想保护它!
这一刻,他的意识和本能归一,一个诉说着嫉恨,另一个叫嚣着杀戮。条例如何,饭碗怎样,一下子统统想不起来,只有身在战场时的那种感觉鲜明无比:面前的,都是寇仇,都该死!
他腾出左手,伸向孩子的面庞。就在她以为那会是柔情的抚摸时,那只手向下移了一寸,紧紧地扼住了婴孩的咽喉。
“管他是什么呢,能要命就行。”
波勒克兰遭格里诺铁头一锤,感觉脑浆翻江倒海,不由自主地伸手稳住自己的脑袋。饶是如此,嘴上还不善罢甘休,非回上一句不可。
格里诺揪着他的领子,低喝一声,把他从自己身上甩了出去。
围观者各个反应迅捷,左右一闪,让出一小块地方来。没了人垫,波勒克兰砸在地板上,还顺势滑了一小段。
他四肢大张地躺着,自觉像一块擦地抹布,不由得嗤笑了一声。
格里诺已经冲了过来,把这笑当做对自己的不屑,又是下了死劲的一拳砸过去。岂料波勒克兰一手撑地,轻巧地跳起一半,另一手搭上战狂送过来的拳,借力翻到了他背后。格里诺刹不住,酒客们也退无可退,一个倒霉的骑士替波勒克兰吃了这要命的一拳,当场就人事不省生死不明。
热闹谁都爱看,事发生在自己身上,谁又都不愿意凑这份要命的消遣了。酒客们骚动起来,推搡着往忘忧骑士亭外退。有眼疾手快的,见格里诺对被误伤者看也不看,抬身又冲向波勒克兰,便急忙冲过去把地上的倒霉人也拖上了楼梯。
波勒克兰不再接战狂的招,只是一味地闪。他身形灵活,借力打力,耍得格里诺像一个炮弹一样四处开炸,围观的人或被伤或被吓,几乎跑了个一干二净。
他看那些先前议论他,现在倒在地上呻/吟的人,心里颇为痛快。
痛快过后,又变得不痛快。因为觉察到以他自己的力量达不到这样的效果。非是战斗力的不足,而是势力不够。他若伤人,会被追责,格里诺不会。这些伤者,捡回一条小命就足以感恩戴德,万万不会再去招惹上大贵族。不然,可就是真的没命了。
到底,他们这些咬钩的鱼,还是要仰赖提杆的人。上位者不动,又哪来的力可借?上位者不下钩,该饿死的就只能饿死。
他们的这些礼教,这些规则,多么公平,多么讲理,公上位者自己的平,讲上位者自己的理。都是人类不假,他们眼中真正的人,却只有自己那一阶级。规则是他们定的,处罚是他们下的,说是“我的”一部分的东西,凭什么我要按他们的规矩不动它分毫!
婴儿太柔弱幼小,他几乎不用使力,更多的力量,是用来对付她。
她的反应太快了,几乎不像一名居家的妇人,而是骁勇的女战士。指头还没收紧,她就已经冲上来拉他的手腕。拉不动,就去掐,指甲陷进皮肉抠出鲜血,他还是不松手。
“我带他走!”她跪下来哀求,手仍紧紧拉着他的,“求你不要杀他!不用你来养,我带着他随便去哪都可以,求你!”
波勒克兰稍微松了手,婴儿缓过气,睁着一双金色的眼睛,犹犹豫豫不知道该不该哭。
“可你——”他看着地上的她,“是我的。不能走。”
她能看出他的认真。看出来了,心也彻底冷了。
奴隶尚能获得主人的同情,她在他的眼里,从头至尾就只是物件,锅碗瓢勺同等的存在。那些似是而非的关心,不过是确认自己的“珍贵”是稀有的、不好替换的,除此之外,没有其他。
“它要是在,你就会想走;丢到外面,你也会去找它。”
波勒克兰回望她,指下再次加了力。婴儿要哭不哭的声音立时哽住,额头逐渐呈现青紫。
“这样就好了。”
时至今日,她终于看清,面前的披着人皮的动物,是一种魔怪。它再怎么去顺从人类的规则,真触及自己的那条线时,什么凶残冷血就都冒了出来,占据理智,侵吞心神。智慧不高的动物会吞吃自己的幼崽,那是本能,它们可没有律例的约束!
她没再多说,甚至没再多想,抓起身侧桌台上的餐刀就捅了过去。
躲了一圈,波勒克兰又不躲了。
格里诺摸不着头脑,只觉得这架是越打越不痛快。他明明占了上风,却一点胜的感觉也没有。优势还是颓势,全被这个白头发操纵着,好像他坐地撒网,专等自己这一顿揍。
波勒克兰把致命的部分全让过去,捡那无关紧要的拳去接。他什么都没有了,满可以就此极乐往生,毕竟死在战狂手上一点都不丢人,还能平添一份以卵击石的壮烈。但每每到紧要关头,他还是一再闪了开来。
脑袋想死,身体不让;身体疼着疼着,疼得脑袋也跟着兴奋了。
有意思。
他的恐惧是随着拥有的东西而长出来的,现在一切归零,他也仿佛经历时光逆转,回到幼年的时候。那时也是,朝不保夕,一无所有,仅有一条命。唯一的筹码,只要不丢,就怎么都是赚。静下来时他如此想,搏命之时,他想的却是:有意思。
有人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有人闯入未知的地带,有人去挑战鬼神般强大的魔物,他们都知道一不小心就会死,也都知道自己可以不必如此冒险,但他们抗拒不了。
在死生之间游走,是有异常的快感的。这不归脑袋管,是身体的本能。
格里诺再一拳挥了过来。这次波勒克兰没有格挡,而是一拳迎了上去。雷霆万钧相撞,骨头都要震成灰靡,他和对方竟不约而同地露出獠牙咧开嘴,露出真真切切的笑容。
对拳之后,双方都后跳一步,重新摆正了姿势。
“终于准备好好打了?”格里诺问。
“你现在求饶也来不及了。”波勒克兰答。
“你他妈别抢我台词!”格里诺的白牙十分晃眼,“有种再别躲!”
他想自己并非躲不开,并非打不过。它细小的脖子,她纤弱的手腕,都是一下就可以扭断的。但是,为什么没下手呢。
左脸颊淅淅沥沥的全是血,他闭了一下眼,再睁开,只能睁开一边。
只这一下,它和她就都不见了。
更重的伤,他也受过,现下如果追出去,还是能把它杀死,把她带回来。实在带不回来,杀了也可以。就像心爱的瓷器碎了,不愿意补,就宁可砸成粉末也不让别人捡了去。
但他还是没动,仿佛已经累到极限,每一根汗毛都被固定在原位。自己是被吓到了吗?被她敢于向自己挥刀吓到了?还是在赌气委屈,想这多年的相伴比不过一个初来乍到的肉球?或者是在惋惜?那么合心意的一个她啊……
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他静坐了很久,坐到脸上的伤自动止了血。而后起身,擦脸,洗漱,换衣服,躺到床上自己惯常睡的那一侧,闭上了眼睛。
一觉睡醒,左眼还是睁不开。他也不甚在意,自顾自开始做早上的准备,是几年前自己住时一样的步骤,而后出门,到骑兵营里,和上司下属打招呼,解释脸上的伤是情人弄的,换来一顿揶揄的欢笑,训练,吃饭,再训练,再吃饭,待到夜幕降临,和同级去喝酒,喝完酒,回家。
他的酒量和平时一样,却感觉自己醉得离谱,如在梦中。家里没有她,他翻箱倒柜,也没找到人影,于是又跑出去乱转,基础层转完,转到了砥柱层。
把守通路的神殿骑士认得他身上带福尔唐骑兵团标志的链甲,未加阻拦。大贵族召唤自家骑兵是常事,装备本身就是通行证,不需要像对平民一般严加盘问。
当天是灵灾过后难得暖和的一天,即使入夜,仍有贵族在街上散步闲聊。福尔唐家宅邸旁的圆形凉亭里,正有几名女性围着热水壶边取暖边聊天。
他看到其中一人的背影,以为看到了她。
他一步步走过去,见她衣着昂贵,依稀像是当年在温柔乡里时穿的华服,身边左右也没有那个小东西,越发感觉像时空错位,或噩梦初醒。前段日子的一切都是假的,今日他的时间被拨回从前,正准备将她买下。
面对他的女性们注意到有人接近,看清他身上的链甲后,她们都露出友善的微笑,以为是家主体贴,遣麾下骑士来带她们回府邸。岂料对方一言不发,突然抱起其中一人就走。
被抱住的女性惊吓异常地挣扎起来,他只道是她不满于他的出价,沉声喃喃还会再给她加钱,只要她愿意和他回家。
这样的举动、这样的话和话中的暗示对于清白的贵族女性是莫大的侮辱。遭袭的女性苍白了一张脸,抗拒得更加剧烈。她的友人们也上前拉扯,同时大声地呼救起来。府邸站岗的骑兵们立刻赶到,长/枪交叉,几下便将他制在地上动弹不得。
波勒克兰没能踢飞扑过来的格里诺,只踢出了一声闷哼。
战局将尽,两个人都没了力气。他们打了近半天,筋疲力竭,越发没了章法,变成小孩胡闹一般乱比划。忘忧骑士亭里杯盘狼藉桌椅倾倒,连吉布里隆都跑了个无影无踪,左右没有观众也没有评委,好看不好看都无关紧要了。
格里诺心中早就没了气。他出了一身透汗,感觉痛快至极,连为什么打起来都想不起来。气消了,就该收手,可他突然觉得像舍不得似的,不愿意由自己来叫停,更不想眼前的对手对他认输。
打得爽快很难得,这个人很难得——重开战局的那一笑让他明白,他们是同类。
茫茫人海,就只遇见这么一个把玩命当有趣的家伙,简直让他高兴惨了,恨不得这一架能打到天长地久;但这又是个至死方休局,只能有一个人站着走出去。
他一边纠结,一边握住波勒克兰踢完他没来得及收回去的脚踝,把这个难得的人抡进了吧台后面。静了一阵,没见对方跳出来,也没听见任何声响。格里诺料想此人终于是彻底完蛋,松了一口气之后,觉得怅然若失。
又呆立几分钟,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弯腰捡地上自己的武具准备离开,冷不防身后带着风声飞过来一个东西,伸手一抓,是瓶酒。
格里诺笑了。
他拿着酒翻进吧台,里面波勒克兰以一种脖子断了的姿势倚墙躺在一堆碎酒瓶中间,抬眼看他。
他没说输赢,也不像有再战下去的意思,只是如刚睡醒一般茫茫然看过来,最后抬起嘴角。
格里诺也笑,是很豪迈的笑法,如同野兽嗥叫。紧接着他掰断酒瓶的颈,一口喝下去一半,连瓶带酒地甩给地上的波勒克兰后,他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这伤是我女人划的。”
波勒克兰突兀地开口,过了好半天格里诺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回答他最初的提问。
“不是宁死也不说吗。”
“没死,就说了呗。”
“你可真气人。你女人肯定要被你气死了才下的手。活他妈该。”
“比你强。”波勒克兰试着睁了睁左眼,“我有女人给我划,你自己划自己。”
“我又没划很深!”格里诺转过脸,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暂时睁不开就行,难道还能真把自己给戳瞎了。”
“卑鄙。”
“嘿之前你还说我讲公平!”
波勒克兰不再接茬,饮水一般,他把自己手里的半瓶酒咕咚咕咚地喝光后,转而讲起了自己的事。他讲他刚因对妇女施暴而被福尔唐家赶出来,格里诺骂操他们全家伪君子自己弄出来私生子还有脸说别人;他讲小房子和里面的一切都被福尔唐家收回了什么都没剩下,格里诺说妈的谁稀罕那些破烂玩意儿来我家我给你更好的;他讲自己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一气呵成,格里诺说:那你可太走运了。
“走运?”
“不然多麻烦啊。”格里诺理直气壮,“这下寻欢作乐彻底没了顾虑。活这一辈子,自己开心就完了,管别人那么多真是嫌命长。”
“是啊。”
“她又是自己跑的,连钱都不用给。”格里诺眉飞色舞,像是自己遇见这等天大好事,“有的女人可烦人透了。又爱哭哭啼啼,又爱要这要那,上了她们像欠她们多大债似的,甩都甩不开。你的这个——”他又看看波勒克兰的伤,“——一刀两断,干净利落,是个好女人。”
“是啊。”
波勒克兰闭上眼睛,想她确实是个好女人。脑袋明白,身体也赞同,不然他不会出去找,找到在恍惚中犯了罪;不然他不会一直坐着,坐到她和它跑得无迹可寻;不然他不会想杀了它又没杀它,那么细小脆弱的脖颈,那么容易湮灭的生命,杀了它,她就还只属于自己。
可是杀了它,她该多难过啊。
有一点微弱的感触,从他心底倏忽而过,像是细微的光芒落进夜里。波勒克兰睁开受伤的左眼,发觉那光如同将熄的烛火,摇曳着,颤抖着,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吞没,消失得干干静静。
那是他身上几不不见的人性。
身旁的格里诺自顾自地聒噪着,而他平静地闭上再也看不见了的左眼。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