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转十二季》微雪半晴

24、第十一季 飘摇的风季（五）

　　西克斯得到威诺莱来拜访格丽西亚的消息的时候，惊讶得连羽毛笔从手中滑落也浑然不知。他愤怒地握紧了拳头，嘴唇抿得紧紧的，一句话也没说，急匆匆朝百合小间赶去。

　　门内，传来了低低的谈话声，西克斯猛地打开了门。

　　格丽西亚惊讶地抬起了头，“陛下，您怎么来了？”她又连忙站了起来，“正好，不如坐下来一起喝茶吧。”

　　威诺莱也转过身，微微一鞠躬，眼光别有深意地盯着来者。

　　“陛下，您怎么了？”格丽西亚注意到西克斯的脸色有点不对，不禁担心起来。

　　“不，没什么。”西克斯也在后悔自己太激动了，赶忙缓过来，“朕听说索兰塔尔伯爵在这里，正好朕找他有点事。”

　　“是吗？”威诺莱装作很吃惊的样子，“可是我并没有接到陛下要召见我的通知啊。”

　　“朕是临时有事。”西克斯趁格丽西亚不注意，狠狠瞪了威诺莱一眼。

　　威诺莱还是一脸无辜。

　　“那么，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也就不挽留您了，伯爵阁下，希望在您离开尤琴之前，我们还有时间再聚。”格丽西亚有些遗憾。

　　威诺莱朝格丽西亚深深鞠了一躬，随西克斯离开了。

　　西克斯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脸色相当阴沉。威诺莱虽然步速不慢，和西克斯相比，却显得很悠闲。

　　两人默默不语地回到了御书房。

　　“请问找我有什么事吗，陛下？”一站定，威诺莱就冷冷地问。

　　西克斯靠在门上，看了威诺莱一眼，才走到他面前，“应该是朕来问你才对，你想怎么样？”

　　“我可是什么也没做啊，陛下。”威诺莱仍然装作茫然的样子。

　　“你什么也没对皇后说吗？”西克斯逼问。

　　“以名誉担保，我可不会插手陛下的家务事。”这一次，威诺莱不能再装不知道了。

　　“真的？”西克斯眯起了眼睛。

　　“千真万确。”威诺莱依然面带笑意。

　　“那你为什么来见她？”

　　“是皇后陛下召见我的。”

　　“为什么她要召见你？”

　　“是啊，为什么呢？也许，她是想从我这里打探点什么消息吧。”威诺莱随意地走了几步。

　　西克斯的目光怀疑地随着威诺莱移动，他终于松了口，“算了，你走吧，不要再出现在皇后面前了。”

　　“那个我可不敢担保，我怎么能够拒绝皇后陛下的召见呢？”威诺莱一副为难的样子。

　　“行了，她不会再召见你了。”

　　“但愿吧。”威诺莱看了西克斯一眼，“那么，我先告退了，陛下。”说完，他离开了。

　　可西克斯却静不下来了，他知道他必须决断了，虽然从一开始，答案就只有一个，但是至少，他应该亲口告诉那个重要的人他的最终决定，即使，那是一件多么悲伤、多么难以开口的事情。

　　格丽西亚好像预感到了什么，仍然呆在百合小间里，没有离开。西克斯走进房间的时候，格丽西亚正斜靠在沙发上，那种不经意的抚媚总是每每让西克斯失神。

　　格丽西亚看到西克斯来了，没有起身，只是微微侧了侧头。

　　西克斯走过去，让维拉离开一会儿，维拉顺从地离开，带上了门。

　　格丽西亚看着西克斯严肃的表情，也不由自主地坐正了身子。

　　“我有话跟你说，格丽西亚。”西克斯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很平静。

　　尽管如此，格丽西亚还是很不安，“发生什么事了吗？你好吗？”

　　“别担心，我没事，只是……”西克斯看着格丽西亚清澈的眼睛，竟忍不住再说下去了，他在害怕。战场的英雄、年轻的皇帝西克斯，害怕伤害眼前的女子。

　　格丽西亚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不敢发出一个音节，生怕一出声就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西克斯终于还是鼓足了勇气，说出了下面的话：“格丽西亚，恐怕，我们要分开一段日子。”

　　“为什么？”格丽西亚心中的不安在扩大。

　　“那是，那是由于……格丽西亚，请相信我，我并不是想要抛弃你，我是爱你的。”西克斯把手按在格丽西亚白皙的双肩上，激动中夹杂着一丝绝望。

　　格丽西亚吃惊地看着西克斯，嘴微微张口，一时竟不知道要说什么。

　　西克斯用力地握住了格丽西亚的肩膀，以至于她的肩膀上留下了红色的印记，可是她却不觉得痛。

　　好一会儿，格丽西亚才幽幽地说：“告诉我理由。”

　　西克斯犹豫了一刻，断断续续把缘由说了出来，在格丽西亚面前，他已经不需要再隐瞒什么。

　　格丽西亚的心不停地在下沉，直到西克斯说完了最后一个字，她的眼睛开始蒙上一层雾气。

　　“这就是你的理由吗？”格丽西亚颤抖着说。

　　“格丽西亚……？”西克斯看到格丽西亚像个瓷娃娃般脆弱的样子，不由松开了手，却发现了由于自己用力过度而留下的印痕，心都扭了起来。

　　“为什么对我说这些？为什么要我做到这种地步？”格丽西亚一下子喊了出来。

　　“格丽西亚，这是只有你才可以做到的事情。”西克斯措手不及，一下子说出了残酷的事实。

　　“是吗？只有我才能做到……”格丽西亚抬头，泪眼婆娑。

　　“不，不是的，格丽西亚，我不是……”西克斯慌了，有些语无伦次。

　　“抱歉……”格丽西亚哽咽了，泪水滑过精致的脸庞，“我现在不能说什么，请原谅。”

　　格丽西亚猛地站了起来，捂住嘴，急匆匆地跑出了百合小间。

　　西克斯仲怔地看着半开的门，懊恼不已。

　　格丽西亚的心很乱，她的脑子像炸开了锅一样嗡嗡作响，她现在只想出去，找一个没人的角落静一静，连维拉关切的目光都没有注意到。

　　走廊上，格丽西亚反常的举动引起了不少朝臣、侍女的侧目，不过，她已经什么也顾不得了。

　　庭院里玫瑰树丛的一角，格丽西亚终于停了下来，她几乎是无意识地来到了这里，朝周围看了看，才确定自己在哪里。

　　“皇后殿下。”

　　背后传来呼喊声，格丽西亚一惊，连忙转过身，是维拉。她急忙擦了下眼睛，强装镇定地说：“有什么事吗？”

　　“不，没什么，只是……”维拉寻着声音，找到了格丽西亚，她一眼看到了满面泪痕的格丽西亚，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没事就好，那，我们回去吧。”格丽西亚满脸堆笑，却笑得很不自然。

　　“真的没事吗，皇后殿下？”维拉的眼神充满怀疑。确实，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其中有问题，也难怪维拉要问了。

　　“是真的。”格丽西亚已经平静下来，声音也露出一丝威严的意味。

　　维拉见问不出什么来，之好叹气地说：“殿下，有时候，也请不要太勉强自己了。”

　　格丽西亚看着维拉，心里涌出一缕感激，可还是不打算说什么。

　　就这样，她们默默地回了房间，然后，默默地过完了余下的时间。

　　西克斯也同样是没有任何心情办公，呆坐了一下午，直到夜里。

　　晚上，西克斯没有回房，也许，又是在御书房里消磨了整夜。

　　天不亮，格丽西亚就起床了，她自然是一夜不眠，加上流泪的关系，连眼睛都肿了起来。她没有叫醒任何人，包括维拉。她自己穿上了裙装，缓慢，却细致。而后，她坐到了梳妆台前，看着镜中憔悴的自己，不禁苦笑。她纤细的玉指，拿起一把木梳，轻轻梳起头发。她这头金色的头发一直是西克斯最钟爱的，每当西克斯细长的手指划过她的发梢，她总是感到一阵难以言语的亲昵。

　　格丽西亚梳着头发，一遍又一遍，像是在回忆以前的时光。但是，她还是终于停下了手，熟练的将秀丽的长发编成了发辫。她又拿起桌上的化妆品，稍微修饰了一下肿胀的眼睛，使它看起来不那么明显。最后，她又照了照镜子，这才满意了。

　　格丽西亚轻推房门，走到了空无一人的长廊上。

　　长廊的落地窗外面，清晨仍然残留着淡淡的夜色。除了偶尔传来几声巡逻士兵的脚步声以外，走廊上什么也听不见，一片静悄悄。

　　格丽西亚慢慢迈开步子，缓缓朝御书房走去，坚定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上产生了回音，那么响亮，配合着呼吸，和心跳融为了一体。

　　再次走到了那扇熟悉又陌生的门前，这扇门里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是格丽西亚无法跨入的世界，她只能呆呆地在门的这边观望，看着她心爱的人喜悦、愤怒、悲伤、犹疑，却什么忙也帮不上，但是这一次，她终于可以融入到这个世界里来了，虽然，只有这唯一的一次而已。
　　格丽西亚转动了把手，门没锁，她推门而入。

　　书桌前，西克斯正趴在桌子上，双目未闭，手上还握着羽毛笔。

　　格丽西亚关上门，轻轻走了过去。她爱怜地看着熟睡中的西克斯，轻抚他深锁的眉头。她的眼睛深深凝视着眼前的男子，一眨不眨，好像想要将他的样貌刻入脑海，永不遗忘。

　　西克斯的眼睛动了动，醒了。他抬起头，吃惊于格丽西亚的突然到来。

　　“格丽西亚……”西克斯轻轻低喃，随即，一阵心疼。格丽西亚被泪水侵蚀的双眼，深深刺痛了他的心。

　　然而，格丽西亚眼中的西克斯，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凌乱的头发，凹陷的眼窝，也是一脸疲累。

　　“我是来跟你告别的。”格丽西亚轻启朱唇，只一句话，就说出了西克斯既想听到，又害怕听到的答案。

　　“格丽西亚，难道是说……”西克斯一脸难以置信，无意识地抓紧了格丽西亚的手。

　　“嗯，没错，我已经答应了。”格丽西亚笑着，把苦涩埋进身体里，“如果这是你的愿望的话，我会替你实现，不论那是什么愿望，不论要我做什么。”

　　“你可以拒绝的！我不会勉强你的！”那一瞬，西克斯竟然希望格丽西亚可以断然拒绝。

　　“不，我要做。”格丽西亚的口吻中流露出一抹绝望，却被更浓的爱意所包围，让西克斯难以分辨，“我一直想为你做什么，我已经不想，只呆在一边看着你苦恼了，但是，却一直无能为力。这种无力感一直在啃噬我的肌肤、我的心灵，深入骨髓。”

　　“但是这次，”格丽西亚顿了顿，又说：“我终于可以为你做什么了。我应该很高兴才对。但是，命运却给我开了个玩笑，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竟然是离开你……”

　　“格丽西亚，不要再说了，什么都不要说了。”西克斯后悔了，深深的悔意快要将他吞噬。

　　“好了，这是我决定的事，你无需自责。”格丽西亚深吸了一口气，抽出了被西克斯紧握的手。

　　“你真的要这么做吗？”西克斯举在半空中的手握紧了。

　　格丽西亚后退了两步，笑得很释然：“我想，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她闭上了眼睛，把所有想要留下来的冲动再次压倒了心底，然后，露出了美丽的笑容，“那么，我走了，西克斯。”

　　西克斯忽然觉得格丽西亚的呼喊是那么陌生，原来他从来都未曾真正了解过格丽西亚，从未了解过她的担忧，她的想法。可是，既然已经是错过了，也许，就要错过一辈子了。

　　但是，那时的西克斯还没有那个自觉，“别担心，我一定会接你回来的。”

　　格丽西亚转身，眼角的最后一丝余光抚过西克斯的脸庞，终于迈开了艰难的第一步，然后，毫不犹豫的，第二步，第三步……

　　御书房里终于又是西克斯一个人了，原本他已经习惯了，可是现在却觉得是那么孤独，在他的心里，也许还不想承认，他已经永远失去了格丽西亚，可是潜意识里，却已经暗示，只是他自己还没有察觉到。

　　孟菲斯旅馆里，威诺莱终于拿到了西克斯亲笔签署的同盟条约，上面清楚地写明了联姻的条款。可是，和预料的不一样，威诺莱却是露出了苦笑。

　　夕阳将天边烧的火红，又是一天即将结束，血色的残阳，把房间染成了诡异的红色。异常的安静，只有威诺莱写字的沙沙声，他是要写信告知本国他的任务已经完成，和确定自己的归期。

　　忽然，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声叹息，那声叹息是那么轻，一不小心，就会错过。

　　威诺莱停下笔，长长舒了一口气，“你来了？”

　　没有任何回音，仍然是安静。

　　“有事吗？”威诺莱并不害怕，口气随意得就好像遇见了老朋友。

　　微风抚动窗帘，投下了光怪的影子，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静。

　　“我做的并不绝。我可是有给他选择的机会的，难道不是吗？”

　　又是一声叹息，这次更轻了，几乎听不见。

　　“他可以选择不接受，然后退位，这样就能和她过着平静的日子。”威诺莱平缓地有点冷酷，“可是他却接受了，那只是说明，他不配拥有她，他根本不懂她的美好，和她比起来，区区一个国家又算什么。你不是也这样认为吗？”

　　风停了，窗帘颓废地停止了晃动。

　　“而且，这也是她所希望的。”这一次，是无奈的语气，威诺莱知道，这才是关键，也是他无法拒绝的理由。

　　又是一片沉静，慢慢的，不知不觉，厚重的氛围消失了。

　　威诺莱等了等，发现再没有动静了，于是又再次提笔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