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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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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奴为自己所得到的一切感到无限的惶恐。刘奶妈离开后,她细细的打量着这个屋子。大柜子里整齐叠放着的半新不旧的衣服,梳妆台上随意摆放的饰品,盆架上晾着的布巾,无不昭示着这里曾属于另一个人的痕迹。玉奴并不在意这些,她已经感到心满意足,也感激不已。她感激钱太太,感激张妈,甚至感激刘奶妈,但她最感激的是那个拨动了她命运轮盘的人——蓝玉。
玉奴收拾床被,准备睡觉。这一天恍如梦中,让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隔了一扇门的房间里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蓝玉的声音传来,带着浓浓的哭腔,“奶妈呢?我要奶妈……”
“奶妈歇着去了,今后由玉奴陪着你,我这就去叫她……”是绿掌的声音,她的声音刚落,玉奴就听到了敲门声,“玉奴,你快来看看玉小姐……”
玉奴听到声音趿着鞋去开门,“怎……怎么了?”
绿掌显得十分不高兴,“我刚铺好床,她就喊着要奶妈……”
玉奴茫然,“既然这样,把奶妈叫来就是。”
绿掌说:“刘奶妈说了,玉小姐有了贴身丫鬟,从今天起,便不能再陪她了。以后……晚上就由你看着她,这是你做贴身丫鬟的份内事!怎么?你连这个也不知道?”
玉奴赧然,慌忙把鞋穿好,跟着绿掌一起,穿过厅堂,越过内室,进入卧室走到蓝玉的床前。蓝玉面向墙壁正在哭,瘦弱的身子抽抽噎噎,也不知道哭了多久。
“这儿没我什么事了,就交给你啦,那我可就走了……”绿掌看了蓝玉一眼,对玉奴说,“晚上她大概要哭……你要是熬不住,就把奶妈叫来。晚上她谁也不要,只要刘奶妈!”
玉奴点点头,缓缓地坐到床沿上,外边传来“吱呀”一声的关门声。玉奴小心翼翼地问道:“玉……小姐,你怎么了?想要点什么吗?”
“我要奶妈……我要奶妈……你走,你们都走……”
兴许是小孩子闹夜,玉奴没想到已经十四岁的蓝玉还会闹夜。在乡下时每当夜晚降临时,总能听到左邻右舍孩子的哭声,这时,那些乡下的父母们会拿出吃人的妖怪,夜里出没的红眼狼,又或者是母夜叉一类的故事来吓呼这些哭闹的孩子。玉奴小时候就被她的母亲吓到过,一听到那吓人故事,她便躲进被子里,任谁也叫不出来。后来她的父亲便讲故事缓解她对夜的恐惧,嫦娥奔月、夸父追日、精卫填海、蚩尤大战、女娲造人……随着年月的增长,父亲的故事越来越少,后来索性给她讲起了传奇故事。这个时候,母亲便会骂父亲,也骂她。骂父亲老不正经,骂她是小不正经。因为传奇故事里大多是些富家小姐和贵公子的情爱事……但玉奴爱听。
玉奴自然不能给蓝玉讲所谓老妖怪来恐吓她,她瞥见屋里的书架,书架上尽是些伦语中庸一类的书。“玉儿小姐,我给你讲故事吧。我知道很多很多的故事,你要听吗?嫦娥奔月,夸父追日,精卫填海,蚩尤大战,女娲造人……你想听哪个?”
蓝玉仍是哭,“我不要听,你走……你走……”
玉奴干脆爬到了床上,她怕蓝玉哭的上不来气,便用手轻扶着她的背帮她理气。但蓝玉像是被蜇了一下,忽然转过身来,一双眼睛里满是惊慌,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你……你敢上我的床!”
玉奴忽然局促不安起来,退到床沿边上,“我不上去,就坐这里。小时候我也怕黑,那时我爹就讲故事给我听,一听故事我就什么也不怕了,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我也讲故事给你听吧。如果你不想听刚才的,那就换……你想听什么呢?我现在就说给你听!”
蓝玉神情缓和,虽然还在抽噎,却没了眼泪。玉奴挑了精卫填海说了起来。
故事开始没多大会,蓝玉停止了哭泣,变得专注而又认真,遇到曲折精彩地方还会皱上眉头,这与她的年龄十分的不配,像故作老成一般。
玉奴一口气讲了五个神话故事。她坐在床沿上面向蓝玉,姿势非常不舒适,开讲第二个故事时就感觉腰酸,但她不敢动。五个故事讲完后,她觉得自己与蓝玉的关系拉近了许多,便顺势倚在了床背上,往床里面挪了挪,不料却碰到了蓝玉,盘腿而坐的蓝玉像是被触了逆鳞,豁地一下伸出一条腿踹在了玉奴的胸口,玉奴坐得不稳,一个踉跄滚下床去。
玉奴疼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她天生不带有尊卑的观念,在过去的十多年里,她与父母一起生活在乡下,别说见个什么贵人,连个乡绅也不曾见到过。父亲整日沉醉于学问,不曾教她尊卑有别,母亲整日忙里忙外,或许没想过女儿有朝一日会去做人家的丫鬟,也不曾告诉她应该如何与贵人相处。她凭着一股本能与蓝玉相处,既没有把她当作尊贵的主子,也没把自己当卑贱的丫鬟。也正是这生性平等的观念,让她没有把蓝玉的举动当作是对她身份的践踏,而是看成了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对陌生人的防备,也让她生出一丝对刘奶妈的不满来,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蓝玉。她收起眼泪,重又坐回床沿上,耐心的安抚道:“玉儿小姐,你别怕……我们接着讲故事吧。”
蓝玉的情绪像是开闸泄洪一般,汹涌而来。白日间的淡然不见了踪影。“我不听,我要奶妈,我要奶妈……你走……”
玉奴急的也要哭出来,实在没了法子,只得像哄孩子一般说道:“玉儿乖……不哭了,天亮就去找奶妈好不好?”
“不好,我现在就要奶妈!”
玉奴妥协了,说道:“好……我现在去找奶妈……”说着掀开落下的薄纱,掀起内室的珠帘,拉开门跑了出去。外面黑漆漆的,夜将一切笼上了黑色,如一个无尽的深渊,张牙舞爪地想要吞噬一切。刘奶妈住的地方不远,若隐若现,似乎还亮着灯光。只需要几步路,就能敲开她的门,而玉奴却迟迟迈不开步子。初秋夜里的风凉凉的,漆黑的天空中缀满了星星,有的星星特别亮,有的特别暗。父亲说那些暗的星星是因为离得远,满腹神魔故事的父亲还说天上没有神仙,那里什么也没有。但玉奴不相信,她相信月亮上住着嫦娥,还有陪着她的一直在砍树的吴刚,她还相信每年的七夕织女会和与她的牛郎会在鹊桥相会。
玉奴脑海里回响起刘奶妈晚上时说的话:“晚上还是要我哄着……还要吃着奶才能睡得着……”她的脸开始发烧,也实在想象不出一个已经十四岁的孩子为何还要吃奶。一想到蓝玉趴在刘奶妈怀里吃奶的样子,玉奴便觉得恶心,真是令人作呕。
蓝玉仍旧在哭,透过窗传进玉奴的耳朵里,“奶妈……我要奶妈……”
玉奴转身回到屋里,上了门闩。她走到床前对蓝玉说:“我没去找她……
蓝玉失望透顶,一双眼睛里像是能蹦出火来一样。
玉奴又说道:“不仅今天不会找,以更都不会……”
蓝玉一双手攥的紧紧的,“你滚……我不要你,你滚!”
玉奴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抓住蓝玉的手握在手里说,“玉儿……小姐,今后我陪着你吧。你长大了,不需要奶妈了,人都要长大的。”
蓝玉甩开玉奴,哭的撕心裂肺,玉奴便陪着她一起哭,两个人各自哭着自己的心事,最后哭得累了乏了,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玉奴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叫醒。她脑袋发沉,眼睛酸痛,回了好一阵神才发现自己身在何处。想起昨晚的情形,连忙去看蓝玉,看见她在床上睡得正香,便起身去开门。
门外边站着刘奶妈,还有红珠和白芷。三个人一见玉奴,都吃了一惊,白芷拉着玉奴小声问,“你眼睛怎么了?赶紧去洗洗吧,我伺候她起床。”
玉奴感激不已,便回了隔壁自己的小房子里去洗漱,刚捧起水,就听到刘奶妈嚎啕的声音,“我的心肝呀……你这是怎么了?”吓得玉奴又跑回来看。蓝玉的一双眼睛又经又肿,但却没有了昨晚的情绪,恢复了昨天白日间的淡然,甚至带了些呆滞在里面。
红珠给蓝玉洗漱,白芷帮她穿好了衣服。
刘奶妈忽然跳到玉奴面前 ,指着她的鼻子问道,“昨晚你都做了什么?是不是我的心肝要找奶妈……你就是不同意,这才惹得她哭了整整一宿?你年龄这么小,心怎的这么歹毒,忍心看着她这样哭一夜?”
玉奴连退几步,她本就因为蓝玉昨晚的哭闹对刘奶妈带了几分气,心里想道:明知道她会哭,却为何还是一把将她丢给自己?不知道到底是谁歹毒!
刘奶妈继续哭着说道,“我可怜的心肝呀,人傻又不会说个什么话来,被人这样欺负,我这就去回了太太……我这就去回太太!刘二豆,给我叫辆人力车……”
屋内寂静一片,玉奴心如死灰,只觉得自己凶多吉少,蓝太太一定会把她赶出去的。
“我饿了……我要吃饭!”蓝玉说。
刘奶妈收起泪抱着蓝玉出去,红珠和白芷跟了上去。白芷临行前笑着对玉奴说,“你赶紧洗个脸跟过来吧,这事……也是常有的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其实……不碍什么事的。”
虽是如此,玉奴仍是心里没底,拖着两条发软的腿回了自己的屋里去洗漱。
刘奶妈疼爱蓝玉是有目共睹的。这个别人眼中的傻子,她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任由她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从不管束,更不会去局限她。也因为这份尽心,蓝太太才放心地把女儿交给她,几乎不闻不问,特别是信了佛后,更是不管。蓝玉五岁时,因蓝太太精神不好,便搬到了南院去住,刘奶妈也一并跟了过去。从那之后,蓝玉便由刘奶妈照管着。在南院,除了蓝玉便数刘奶妈最大。她掌控着南院所有人的吃喝用度。所谓雁过拔毛,肉过留油,刘奶妈也因为这肥了身家。然而蓝玉八岁时,蓝太太有天心血来潮,把自己身边的一个丫头指派到了南院,做蓝玉贴身侍候的,南院的杂事也由她一个人一把挑起来。从这之后,刘奶妈在南院的好处不仅没了,连蓝玉也不再需要她了。眼看着出园子的日子一天天的逼近,刘奶妈只能无可奈何的干瞪眼。
让人意料不到的是,蓝玉八岁时生了一场大病,病好后人却变傻了。这时来运转的机会被刘奶妈牢牢的抓在了手中,在照顾蓝玉的时间里她重拾蓝玉对自己的依赖,也渐渐发现要想在南院站得稳,站得住,必须把蓝玉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手里不可。所幸,蓝玉傻了,即使长得再大,也不怕不需要她这个奶妈。她预见了自己在南院的未来,只要把那些太太派来的贴身丫鬟打发走,蓝玉是自己的,南院也仍旧会是自己的。后来的几任贴身丫鬟都呆不久,也呆不长,因为她信心十足,除了自己,蓝玉谁也不要,特别是晚上时。刘奶妈揣度昨晚必然有一场哭闹,果不其然,今早去看时,蓝玉的眼睛红红的,连那丫头眼睛也红红的,那丫头恐怕是给吓到了,这样的结果让她心满意足。
“昨晚那丫头打你了吗?”刘奶妈哄着蓝玉,想套出些话来。白芷在为蓝玉夹菜,红珠站在另一边,素着脸,两个人对刘奶妈的话像似没听到一样。
“给奶妈说说……她昨个怎么你了?不要怕,跟奶妈说……奶妈去治她。”刘奶妈引仍在引诱,“她是不是不让你找奶妈吃奶?”
蓝玉的筷子掉到了地上,白芷忙给换了一副。
刘奶妈心里盘算着,要拿到实打实的证据才行,这丫头说不定是拿了尚方宝剑来的,不能轻举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