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意之间》意问

4、这个人很坏

　　易安越来越喜欢这个房子，尤其喜欢待在客厅。好天气的周末，阳光由南贯北，不管是客厅沙发看个书，还是阳台躺椅小憩，都舒适无比。易安住得越发肆无忌惮，把“阳奉阴违”四个字贯彻到底，书籍，照片什么的，全都摆上客厅书架。
　　住进来第一个舒爽的秋日周末，天高气清，易安把房子里里外外大扫除一遍，给阳台住客花期莫名长的无名小花浇了水，便拿一本书在躺椅上躺下来。若有若无的香气若即若离地绕来，颇有些缠绵的味道，易安不时便昏昏欲睡。

　　脚下是遍布灰尘的石子路，她的凉鞋踏上去，不时便有小石子蹿到鞋底，咯得脚一下下地疼。她又一次蹲下身体磕出鞋子里的石子儿，一抬头，前面白衬衫蓝裤子的男孩离得越来越远了。
　　“哥哥，等等我，我不知道去学校路哎……”她小跑着向他追去。

　　她被一群小孩子围在中间，小孩子们齐声诵着：“你是捡来的……你是捡来的……”
　　“我不是，不是……”她心脏剧烈的跳动，全身颤抖不止，低低地否认着。
　　“你是捡来的……”
　　一圈孩子的身影渐渐模糊，她的意识也开始模糊，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耳边传来脚步声，一个白衣男孩跑过来，把她抱了起来。
　　“小意，醒醒，醒醒，不要睡……”她听到一个声音，模糊意识到自己被人抱着大步地奔跑。那人身上刚洗过衣服的味道跟她衣服的味道一模一样，是妈妈洗衣皂粉的味道。
　　“哥哥，我会死掉么……”
　　“你可不能死，你死了妈怎么办？”
　　她听到那人剧烈的心跳，她也想要那样的心跳，健康的心跳。她迷糊中伸手触向那跳动的来源。

　　冰凉的触感将易安从梦中惊醒。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一阵凉风吹来，易安打了一哆嗦。但她继续闭上眼睛，她想再回到那个梦中，看清那个男孩的样子。
　　脑中乱糟糟地一堆不相干的东西，却再也没有出现梦里的人。
　　那是谁呢？易安怔怔地看着窗外的黄昏沉思着。
　　黄昏缄默着，不肯透漏一丝秘密。
　　易安有些神思恍惚，回到客厅，打开灯，从书架上拿起一本书翻起来。这时，扉页上的两个字却引起了她的注意。
　　喻言。
　　犀利的笔迹力透纸背，只是这笔迹，看上去为什么如此熟悉，像是一个久到一个世纪未见的老友……这样的老友，你们再见面虽然叫不出彼此名字，但那种熟悉感和亲切感让你确信，这个人，你实实在在是认识的。
　　等易安回过神儿来，发现她自己右手摩挲着纸上的这两个字，已经把这块纸磨出细细的毛出来。
　　她甚至没有听到锁孔转动的声音。
　　直到一个颀长的身影推开门走了进来。
　　喻言。
　　她吓了一跳，把书放回书架，有些恍惚。“喻先生？”
　　他看了她一眼，随手带上了门。
　　“在附近有事，车子临时出了问题，喊了人来看。”他把包放在沙发上，环顾了一下房间。
　　“哦，是这样。”
　　易安有些紧张，又有些尴尬，站在原地没动。并非因为是跟陌生男子同处一室，而是跟这个人有关系。问题是，到底有什么关系，却是她想不明白的。

　　对方在沙发上坐下来，沉默着，好像也并不打算打破这种尴尬的气氛。
　　空气凝重得让人呼吸困难起来。
　　“那您今天还回去吗？”许久以后，易安问道。
　　他抬起头来，看着她，几乎是注视着她，眸子里光暗交替闪过。
　　他认识我。易安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想法。
　　“你……”
　　是不是认识我。不知为什么，后半句话生生被她吞进肚子里。她低下头来想着，如何问才好。脚步声传过来，她抬起头来，看到他走了过来。
　　她看着他走来，不由得细细观察，白皙干净的脸，略带淡漠的眼，很孤傲的下巴……
　　喻言，他到底是谁呢？
　　直到他走到她面前，伸出手臂将她困在书架和他高大的身体之间。
　　突然被困住，她本能地后退，后脑勺眼看要狠狠撞在书架上的一瞬，被一只大手捞住。
　　“别撞倒了书架。”她听到他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他正盯着书架，目光不移，大手还搁在她后脑勺上。他比她高出一头，这个角度看去，棱角分明的五官更显立体。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微微仰头，想看清他的长相。
　　他低下头，俊秀的脸近在咫尺，一股清冽的气息环绕着，易安的心突然跳得很快。这股气息带着一种熟悉的味道冲击着她的知觉，我认识他，我知道他……
　　他注视着她，眼睛里有些隐忍的幽深，俯下身来，脸靠得越来越近。
　　易安退无可退，下意识地低下头向前躲去，脸重重地撞到了他的胸口上。
　　一股太过强烈的气息带着一种排山倒海的气势冲来，撕扯着易安的知觉，她突然头疼得厉害……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推开了人。
　　一声身体撞到墙的声音，那股气息散开，易安感觉头疼似乎一下减弱了下去。
　　他看着她，眼里带着些讶异。
　　“对不起，喻先生，我……”她双手揉了揉太阳穴，闭着眼睛说道。
　　“你……”一声低沉的声音传来，顿了一下，说道，“你怎么了，头很痛么？”
　　“嗯，突然有些头痛。”易安向窗边走开两步，感觉头好了很多。理智下来，易安想起刚才发生的事。回过头问道，“易先生刚才怎么了？”
　　他看着她，没有回答，眼睛里阴晴不定。易安转过了头，她发现自己不能看那双眼睛。
　　“我该道歉吗，”他问道，“为刚才的举止？”
　　易安发现这问题是个陷阱。
　　如果回答，需要道歉，那么自己将变成一个绿茶婊；但如果说不需要道歉，就表示承认自己对他有感觉。但若此时向他解释自己刚才对他的感觉，知觉对理智的背叛，又像是笨拙地欲盖弥彰。这个人很坏。
　　易安回过头来看着他，想嘲笑他这种不绅士的作为，却没有从他眼里看到丝毫的戏谑之意，只有清楚地挣扎。易安觉得自己必须解救他。
　　“我原谅你，喻先生。”
　　他眼里的挣扎退去，但瞬间笼上的阴霾，让易安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她向厨房走去，边走边说，“您坐啊，这么久，都没给你倒杯水。”

　　“喻先生今天回去吗？”看着他在沙发上喝下那杯水，易安又说了一开始问过的话。心里思忖着他会不会又给出一道送命题，比如回答，你是希望我回去呢，还是不希望我回去。如果他再这样答非所问，我非得给他点厉害得瞧瞧。
　　“这就走。”他放下杯子。

　　看着他拿起包起身离开，在走出门的一瞬，易安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喻先生，我们认识吗？”
　　听到这句话，那个身影停住了脚步，稍稍顿了一下，回过头来，嘴边略带着些嘲弄，说到。
　　“易小姐怎么了？我们虽然不熟，但我是你的房东，不是么？”
　　“我是说这以前。”
　　“哦？易小姐在这以前就认识我么？”
　　我的感觉认识，可是我的理智不认识……这怎么解释。易安有些混乱。
　　“我不知道……”她听到自己喃喃地说。
　　继而她听到了一句冰冷的回答。“易小姐的事情，自己都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不明白这句话里的敌意从何而来。
　　而他看着她的眼神，仿佛她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想看到的人。

　　易安震惊，想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让他如此厌恶。

　　而裹着轻寒的秋夜，喻言也想知道，到底张晓安带来的愤怒，何时才能消。
　　书架上，她幼时的照片清清楚楚地昭示着她的身份。
　　初见一副不认识的模样。
　　今天竟还敢问起，我们是否认识。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真有你的，张晓安。13年了，依然是那个懵懂无辜却轻易把世事搅个天翻地覆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