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衍》木已成洲

6、如意郎

　　慕云即生在大衍王朝开始初显颓势的时候，那时，大衍强盛，万国来朝，所有人都沉醉在繁华盛世中，却忽视了隐藏在雕栏玉柱中的腐朽。

　　六皇子母族显赫，但他的生母早逝，养母软弱，空有雄厚的背景，在深宫中依旧是个受气的沙包。他还年幼，却也没人敢在皇后眼皮底下教他反击，于是一直浑浑噩噩、唯唯诺诺地讨着生活。

　　这样的情况，直到小慕云即来了才转变好。

　　他是同龄孩子里的霸王，一拳打仨都不带虚的，认了受气包六皇子做小弟，又拉着先认的义妹学着结义，自称都城三霸。

　　可怜陆家娇滴滴的掌上明珠，才名竟是比恶名传得早。

　　再后来，大哥悚然惊觉：自家的义弟和义妹，感情总不是那么个味道儿，就跟变了质一样。

　　六皇子也不藏着掖着，他牵过陆家小姐的手，端端正正地给慕云即磕了头，请他代替自己不着调的父王见证两人的感情。

　　被皇子跪拜怕是要掉脑袋的吧……还不等慕云即想明白，只听见他的义弟诚恳地提出了请求——以对陆奕颜有意为由，拖延住她的婚事嫁娶。

　　毕竟，暂时还没人有跟将军府抢人的狗胆子。

　　小六子兵法玩得溜啊。慕云即心里暗自想道。

　　如今内忧外患，且不说六皇子的婚事不能捏在自己手里，若是娶了心上人，他也没办法保证护她周全。

　　感情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就是那个“栈道”了。但毕竟是自己的兄弟、自己的义妹，成全他们也不是什么坏事。

　　慕云即只得点头同意了，隔天，将军府有意与陆家结亲得到消息便传遍了大街小巷。

　　再后来，事情一步步地按照他们想象中的发展，不破不立，破而后立。唯一的意外就是——那个被草包太子强行塞进将军府里的花瓶。

　　原本慕云即远远看了她一眼，只觉得那个小姑娘空有一副好皮囊，干什么事不好，非得这般作践自己。后来他烦透了去应付脑满肠肥的假笑官员们，便大门一关，声称自己沉溺美色，谢绝见客。

　　花瓶也该有花瓶的作用吧。

　　他这般想着，便派人唤来了整日吃了睡睡了吃的昕娘。

　　不看还好，这一看，就发现了这个花瓶的不一般。琴棋书画几乎都能通晓，有些很浅显的东西，她身处花楼不知道正常，但有些东西，她理解的竟然比“京城才女”陆奕颜还要通透。

　　恰似明珠蒙尘，这一刻，慕云即终于拂去了她灰扑扑的伪装，让她在将军府的院里，散发出了自己耀眼的光芒。

　　将军越来越将这个小姑娘视为知己，似乎他问什么，昕娘都能接得上话。她灵动得像个小兔子，抖着一身柔软的白毛，机敏地竖着耳朵，可怜又可爱。

　　外面的风言风语越发离谱，说得原本知道慕云即在逢场作戏的六皇子，也百忙之中抽空关心了一下，他皱眉担忧地问道：“云即哥，如今他们都传得难听，我们也不是多怕太子，若是不方便，还是将你府里那个处理了吧……”

　　沉默片刻，慕云即抬眸直视他，认真道：“处理什么呢？那是你未来大嫂。”

　　他已经想过很久，昕娘的身份注定了她未来的路难走。进了将军府，若是再抬出去，也只会成为官场中辗转的礼物。他不忍心耽误了这个小姑娘的一生，便只有给她一个名分，让她堂堂正正地活在阳光之下，让所有人不敢再对她指指点点。

　　这只是权益之计。慕云即这般告诉自己。

　　结果，在一个敞亮的月夜，他终于摸透了自己的心，彻底反了悔。

　　那时他们难得来了闲情逸致，偷偷开了尘封数十年的女儿红，在月下畅谈人生。但没想到，只一杯，小姑娘就跟迷瞪的兔子一样，愣愣地坐在桌旁，盯着慕云即出神。

　　慕将军心中好笑，便伸出手指去戳兔子的脸，软软的，带着一点糕点的奶香。

　　兔子急了也咬人。

　　一瞬间，慕云即感觉自己的手指被温热所包围，指节上还传来酥麻的痒意——只见迷糊的兔子假装凶恶地叼着他罪恶的手指，轻轻地磨着牙。

　　慕将军的心漏跳一片，他慌乱地想要收回手，却不料，醉酒的兔子最难讲道理，他一退，小尖牙便微微用力，却又保持在不让人受伤的程度。

　　“醉猫。”慕将军眸中带了笑意，他没办法了，又怕扯坏她的牙，只能举着手任由她叼着。

　　两人就这般僵持住，慕云即觉得这个场面太傻了，便腾出另一只手，慢慢悠悠地给自己斟了杯酒，惬意地小口抿着。

　　小姑娘不愿意了，她看着面前的猎物竟然一点都不怕自己，还自顾自地喝起东西来了，心下委屈，不自觉地松了小尖牙，晃晃悠悠地往前扑去。

　　眼看着就要摔下石凳了，慕将军一把把人捞了回来，杯中酒晃了满手，小醉鬼小心翼翼地凑了上去，翕动鼻翼轻轻嗅着酒气。

　　她猛地抬头，眼睛亮了起来，脸红扑扑的，软声道：“想、想要……”

　　慕云即故意逗她：“你想要什么？”

　　“嗯……”这可把她难倒了，她皱起小脸思考了半天，最后又傻乐起来，“钱！想要很多很多的钱！”

　　“好好好，给你很多很多的钱。”慕云即终于笑出了声，他垂眸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放低声音保证道，“以后啊，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可惜的是，昕娘的酒品同她的酒量一般差，在醒来后，她便再也记不得昨夜那个月光下的承诺了。

　　但慕云即却没忘，等太子党堂而皇之地往他府里成箱送着金银时，本想拒绝的他，突然想起了某只醉猫迷迷瞪瞪的愿望，便话锋一转，笑着应承下来。

　　转头，他便向六皇子说了这笔金银的事儿，最后却笑道：“本来等大局定下，这笔不义之财该上交国库，但是我想向殿下求个恩典——到时候无需给我加官进爵，封地封侯，只需将这几箱金银赏给微臣足以。”

　　他的将军府已经封无可封了，但是不赏不足以定朝堂，所以慕云即刚好向六皇子讨了金帛财物，也算是献上了自己的诚意。

　　两个都是人精一般的人物，六皇子自然欣然应许，他又多嘴问了句：“云即将军怎么突然见钱眼开了？”

　　慕将军却是神秘兮兮地回道：“无他，家里养了个小守财奴，娇贵得很。”

　　但终究，那笔封赏没有下来——在都城之战后，慕云即将军求了一纸圣恩，说是愿永驻边疆，不再归朝。满朝哗然，纷纷以为又是“狡兔死，走狗烹”的戏码。

　　但当事人心里都明白，究竟是为了什么。

　　那时慕云即将军率兵驰援都城，却眼睁睁地见着他心头的花，霎时坠落。身旁的亲兵从来没见过自家将军那么狼狈的模样——他近乎提不住手中的剑，踉踉跄跄地朝着那边奔去，最后颓然跪倒在地，用颤抖的手一点点抹去那人脸上的血污。

　　“别睡了。”慕云即泪流满面，却又强勾起嘴角，像是怕惊扰了谁的美梦一般，他轻声唤道.

　　“我回来了。”

　　之后，他为妻守灵三日，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等成为帝王的六皇子携准皇后到府时，却见曾经意气飞扬的将军，双鬓竟染了霜白。

　　陆皇后哭倒在地，她落泪哀求，说着自己的悔意与抱歉，恳求兄长保重身体，莫要再自责。帝王也红了眼眶，他缓缓道：“云即哥，对不起，是我这边出的差错……”

　　得到君王一声兄长，一句歉意，怕是无上的荣光。

　　但慕云即却没有任何动容，他只是安静地将手中最后一点东西送入火盆，开口说了这三日来的第一句话。

　　“陛下，请允臣一生驻守边疆，永不归朝。”

　　“兄长……”陆奕颜几乎要哭昏过去，帝王扶着她，刚想开口拒绝，却见那人缓缓垂下头，用一种他从未听过的，极其疲惫的语气叹息道。

　　“小六，算我求你了。”

　　“好。”

　　慕云即知道不该恨谁，最该怨的，也只有他自己——为什么不看好她，为什么要把她留在都城这个火坑里？但他克制不住，只要见到陛下和陆皇后，他心里总会一遍遍地回忆着那日城墙外坠落的鹅黄衣袂，那朵还未盛开就已凋零的花。

　　他没办法不去恨，没办法不去怨，就只能离开。

　　离得越远越好。

　　慕云即将军一生镇守边境，数十年间无人敢犯大衍，他也确实，至死未曾踏入都城半步。最后，将士扶灵归，与一坟合入将军冢，只见那碑上书：“吾妻慕昕氏”。

　　生前不得久伴，死后便同葬长眠。

　　新嫁娘，终是见了她的如意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