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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如意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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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慕云即大败戎狄,得胜归朝,重新卷入这潭浑水之中。
当时,听闻慕云即凯旋归来的消息时,太子党还想揪着六皇子与将军的“夺妻之恨”大做文章,谁料到,自家的猪队友却生怕给自己留一丝余地——草包一般的太子径直赎下了花楼的头牌,送进了将军府。
大臣们心如死灰,根本猜不到将军心里究竟是“夺妻”更严重,还是“被送花魁”更让人恼火。
结果,在家惴惴不安了几日,却听得将军府一片风平浪静。据说,小将军还是十分贪图花魁美色的,成日里两人就腻在一处,形影不离。
将军府里确实格外安逸,被美色迷惑双眼的慕云即正笑眯眯地落下一子。
一瞬间,昕娘的眸子便失落了下去,她不满地嘟嘟囔囔:“不玩了不玩了,将军尽会欺负人。”
慕云即却是慢悠悠地收着棋盘上的子,他眉宇间带笑:“哪能一输就掀棋盘的?你是想赖皮吗……”
“将军大人,我这一连几日都不曾赢过一局……你怎么好意思说我赖皮的?”昕娘震惊了,一双清亮的眸子微微睁大,指责道。
慕云即刚想回她几句,却听小厮来报:“将军,奕颜小姐来了。”
还不等慕云即有何反应,昕娘便将一枚棋子抛入棋盒中,她俏生生地打趣儿道:“大将军,我还真要赖皮了,我这个臭棋篓子不伺候了。”
说罢,她像只兔子一样飞速蹿进后院,生怕被抓回来“屡败屡战”。
慕云即看着她的背影,眼中的笑却不曾散去。片刻,他回头吩咐道:“快请陆小姐进来。”
陆奕颜其人,面似桃花,形有杨柳之姿,且文采斐然,是京城赫赫有名的才女。
也难怪将军与六皇子对她念念不忘。昕娘走在回房的路上,一路都在胡思乱想。她漫不经心地折了一根狗尾巴草,越发觉得这绿色的毛茸茸就是她本人的写照了。
论出身,论才学,她根本就没法和人家比嘛。
不对不对。
她突然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脑子定是进了水,不然怎么会想要和陆小姐比呢?
傻了吧唧的。她拿狗尾巴草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想听听里面是不是空荡荡的。
日子便这般随随便便地过着,昕娘依旧是将军唯一的棋友,偶尔在被打击得体无完肤时,能得到慕云即善意的“放水”鼓励。
陆奕颜自从上次造访后,可能顾忌到六皇子与慕云即的心情,便许久不曾来了。久到昕娘都快忘了还有那么号人物的存在。
直到一日,将军临时被叫走了,昕娘笑着同年迈的管家一起收拾棋子。只听管家欣慰地感叹:“自从老爷过世,除了陆小姐常常过来,偌大个将军府竟是找不到一人能陪少爷下棋了。”
“最近连陆小姐都不来了……”老管家叹了口气,随即又笑道,“还好有小姐你呢,能让将军开心点。”
昕娘脸上的笑容微滞,她眸子黯淡了一点,却依旧语调欢快地回答:“是呀,虽然我只是个臭棋篓子,但是也能陪将军逗个乐呢。”
就与养着的阿猫阿狗一样,只是主人无聊时取乐的玩意儿罢了。
想到这儿,她心中的喜悦莫名地被冲淡,像是在河滩上写下的字,终于在冲刷中变成浅淡的痕迹。
在杨柳抽芽的春季,昕娘要迎来她的十七岁生辰了。先是在一次斗嘴中,慕云即喊了她一句“小丫头”,她无意识嘚瑟说漏了嘴,强调自己马上就要成为顶天立地的大人了。
再然后,也不知道堂堂一个大将军,怎么就有闲情逸致去莺歌楼问她的生辰,导致在那个普通又特别的一天里,她的小院里,被整齐的珠宝箱子塞得满满当当。
昕娘被琳琅满目的金银首饰晃花了眼,她喃喃道:“这也太多了吧……”
慕云即却是看着她这般呆愣的表情,挑眉笑道:“怎么样,开心么?”
“开心死了!”昕娘的眉眼笑眯成了缝,像是月牙儿弯弯的,晕开清澈的光。
慕云即却是失笑,他甩阖了手中的折扇,用扇柄敲了敲昕娘的头,道:“小姑娘说话怎么没大没小的,喜庆日子说什么死呢。”
“将军您还挺迷信。”昕娘躲着扇柄,揉了揉额头嘟囔道。
慕云即终于收了手,他又笑了起来。
那时的他们都不曾想过,那句玩笑,终究一语成谶。
昕娘数着她的宝贝们,一连乐了几日,走路都带起了金钱的芬芳——如今,她可是整个将军府最有钱的人了呢!
这种快乐一直持续到,突然有一日,她见着将军手上多了一支未完成发簪——那只是单纯的木雕发簪,上面只有简简单单的云纹。
看得出将军的手法很不娴熟,一些地方雕得歪歪扭扭。
昕娘放下了手中的棋盒,这几日将军都不曾来找她了,于是她只能自己找个由头来寻慕云即。她缓缓凑近,假装好奇地问道:“将军,你这是在做什么呢?自己做簪子吗?”
慕云即倒也不避她,他举起半成品示意道:“对啊,奕颜也要过生辰了。她去年生辰时便要求我,今年得亲手给她做个礼物……”
说着说着,他自己便笑了起来:“我能做什么呢,总归不能绣花吧。”
昕娘也强打着精神,露出笑颜附和,但心里却一点点地沉入冰窖之中。
也许在将军眼里,我就是那么个俗人吧。见着金银就喜笑颜开,根本不需要用心来打发。
她垂眸,掩去眸中的细碎水光,尴尬地将棋盒背在身后,只装成无意路过的模样匆匆离去。
回到房内,昕娘看着满屋的宝箱微微愣神。
其实她早就知道的。一穷二白的将军府怎么会突然多了那么多金银——老皇帝快不行了,太子与六皇子的斗争越来越激烈,双方腌臜的手段也逐渐往明面上铺。
于是,拉拢兵权在握的慕云即是第一要务。
而戎狄又像是闻着肉香的狼狗一般,暗中行动起来。
边境开始骚动,在这种情况下,天上掉的军饷怎么能不捡起来呢?于是慕云即便坦然收下了这些宝贝,顺便转手送给她,也好做出一副贪恋美色的昏庸模样,以稳定局面,迷惑双方。
昕娘是莺歌楼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孩子,平日里装着花瓶,却不会真的连这点都看不出来。
只是看破不说破罢了。
如今啊,美梦也该醒了。她阖上了宝箱的盖,轻叹了一声。
果不其然,老皇帝没熬过几日。都城瞬间乱了起来,但却没有掀起多大波澜,动荡便被有条不紊地平定。
草包太子意图逼宫,结果连自家府邸都没出,便被“新皇”围了起来,立刻便下了大狱。就像拔出萝卜带出泥,一连串的祸国贼子都被拷了起来,任凭他们如何哭爹喊娘,都被无情地推入囚车。
但终于坐上皇位的六皇子,和以铁血手段迅速平乱的慕云即脸上并没有一丝轻松的神色,他们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这一把,是在赌国|运。
次日,边境来报,戎狄举兵压境,连破三城。君主御驾亲征,慕云即率军赶赴边境。士气大振,不仅夺回城池,慕将军还领轻骑一路直破敌营,杀入戎狄主账,生擒首领。
与此同时,京师大乱。有细作劫狱,放出犯臣——其中早有人与戎狄勾结,卖国之贼,奸诈无比。
而早有准备的京卫立即出动,开始了追捕截杀。
他们便在都城的大街小巷流窜,犹如丧家之犬一般,还妄想着能有人接应。直到戎狄破的消息传来,落水狗终于没了生路——他们决意放手一搏,拼个鱼死网破。
昕娘正躲在一处极其安全的地方,她听着外面嘈杂纷乱的动静,心里惴惴不安。老管家安慰她,这是君王和将军联手设下的局,一些官宦门阀勾结太深,势力太大,新帝上位也只能成为傀儡,索性打着御驾亲征的旗号,让都城大乱,借戎狄之手除去毒瘤。
此处很是安全。老管家这般安慰她。
没想到,不一会儿门外便传来了稀稀疏疏的脚步声,期间有人低声交谈,还夹杂着戎狄语。
“你确定,陆奕颜就藏在这边?”一人恶狠狠问道。
一个声音肯定道:“没错,上面传来的消息,说是皇帝不放心,特意寻了一处地方藏他的人……陆大小姐可是与狗皇帝、慕云即都渊源颇深呢,抓了她,如何怕走不出去?”
老管家也竖着耳朵听着,等听那些人脚步往里去了,他开始慌乱:“怎么办啊,这该如何是好!”
昕娘紧锁眉头:“陆小姐真在里面?”
“在的。皇上不放心,便找了与将军一处的地方藏人,奕颜小姐就在往里两条巷子的那间屋。”老管家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谁知道还有人告密呢?”
朝堂已经被渗透成了筛子,为了迷惑戎狄与奸臣,慕云即确实带走了大部分卫队,但留下的都是精英。
多一个人便多一双眼睛,怕事情泄露,所以昕娘与陆奕颜周围都不曾留太多护卫。如今京卫还在较远处,而歹人已经进去了——哪怕他们来了,陆奕颜也会成为人质,极其危险。
昕娘沉默片刻,便有了决断:“我与陆小姐形容相似,等会儿我冲出去,管家你寻人在旁边大喊,说是陆奕颜跑了。”
“我们赌一把,赌他们高度紧张,乍一眼寻不到人便会信了。等我将人引开后,管家你立刻唤来京卫,保护好陆小姐。”
老管家愣住了,他拽着昕娘的衣袖,颤声问:“那你呢?”
昕娘却是挂起一抹笑,眸光清澈:“我能跑掉的。”
她轻轻拂开老管家的手,垂眸缓声道:“管家,你相信我,我能跑掉的。”
“照顾好陆姑娘。”昕娘不再停留,她转身往外跑去,却始终没有说出最后那句话。
也要,照顾好将军。
果然,恶徒在撞开院门的第一时间不见陆奕颜,突然又听不远处有人高呼:“陆奕颜在这儿!”
他们二话没说,发狠向外追去,竟是没有再仔细搜寻小院,倒是留给了陆奕颜一线生机。
但是昕娘终究没跑过穷凶极恶的贼人,她被抓住的第一时间,便有人认出了:“这不是陆奕颜!”
“什么!”刀疤脸恶狠狠地掐住她的脖子,几乎要将她勒死。
“这好像是慕云即养在府里的那个花魁,据说也受尽宠爱。”一人补充道,“京卫要来了,快,这边没人,快上城墙!”
于是,戎狄与逆臣挟持着昕娘登上了高耸的城墙。京卫在下喊话,劝他们束手就擒,说慕将军已经大破戎狄,正在率军归来的路上——他们已经无路可逃了。
贼人先是嘀嘀咕咕地商议,最后,狞笑着咬牙喂她喝下了毒药。
“我倒是看看有这么个小美人在手,你们将军舍不舍得动!”刀疤脸扭曲着喊话。
昕娘咬着唇,眸中却是清醒无比。这群人已经是无路可走了,他们喂了她毒,想用她来威胁慕云即。若是将军不为所动,也能将她当着众人的面杀死,好用无辜者的鲜血,平白污了将军的名声。
无论她是谁,都是个两难的局面。若是在慕云即回来前,她能将这群恶徒的筹码毁了,那人就不用束手束脚了。反正,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物,如今她的生死却能定乾坤。
将军,你瞧,俗人也能成大事呢。
她悄悄地往外挪着,看似虚弱不堪,实则留意着每一处机会。终于,禁锢着她的手松了一瞬,她的心狂跳着,眸中有些湿热,却是猛地向后一靠,挣脱恶徒的束缚,决然往外跳去。
只见一袭绣粉纹鹅黄袄裙,从高高的城墙坠下,像是一朵明艳的花从枝头落下,掉在了灰扑扑的死水湖中。
一瞬间,湖中溅起了血色的涟漪。
大片殷红的血迹晕染开来,终于化成了疾驰赶来的青年眸中的一滴泪。
嘚嘚的马蹄从远到近,万军震天撼地的怒吼如隐隐雷霆,由掩盖在乌云背后的沉闷,到划破天际的巨响。
救兵终于到了。在正面交锋之前,敌人失去了可以威胁将军的筹码。
那个小姑娘不曾想过她有重要,但是将军那么重情义的人,换做任何一个无辜的百姓被绑在城墙上,他也会难以决断,会犹豫不决。
没有任何一次,她如此庆幸着,被抓来的是自己。
我这是家国大义呢。
那时,昕娘被挟持着,她看着城墙之下出神地想。她终是咽下了眸中的泪光,换上了明艳的笑容,恰似昙花在夜间最惊艳的一瞥。
随即,在将军赶来之前,她决然纵身跃下。
万丈红尘终于承载不住她的爱恨悲喜。
昕娘昕娘,未做新嫁娘,至死不见如意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