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蛰伏》徐南一

5、叶刻森（4）

　　宋子清的初一好像很快就结束了。
　　期末考发成绩的那一天，宋子清围在一群人后面看了班主任带过来的刚出炉的成绩单，她的成绩勉勉强强，从全班倒数第14名来到了正数的第27名。她把这看作是一种飞跃，从中等偏下一跃到了中等。
　　她很满意了，觉得在这个位置不错。班主任也没有再把自己留下来单独说话的意思。下午开家长前，吴絮如让她在学校里找个地方等着，家长会结束之后林叔叔会来到学校，三个人一起去吃饭。
　　她没有地方可去，只好和一样要在学校里等家长的同学一起，站在二楼楼梯外展的平台上，听这个曾经给她普及“老大砍人事件”的同学给她讲更多厉害的事情，什么某某学校的扛把子之类。
　　但其实宋子清并没有听进去多少，这位同学显然也并不太介意，他或许甚至没有发现宋子清根本没有在听。
　　当时下午的太阳挂在宋子清对面的天空上，发出的橘黄色的光将这个老旧的学校通通笼罩起来。本来应该很热的，但宋子清所在的地方刚刚好是两栋楼的夹角，死死地被阴影罩住。
　　宋子清两只手臂搭在被磨得光亮的金属围栏上，一只脚踩着下面的围栏，整个人十分轻松。
　　有一阵风轻轻吹过来的时候，旁边激情演讲的同学不知道讲到什么东西，伸手指了一下操场上打篮球的人群，说：“那个就是我们小学以前的扛把子。就是那个，头发染成黄色的那个。”
　　宋子清顺着他的手指指去，一眼瞥见了那个黄头发卷毛——后面的叶刻森。
　　她小小的惊讶了一下，微微张了下嘴巴，但又怕被身边的同学发现，很快收敛了表情，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看到了，好让该同学继续讲解。
　　“我之前没想过他会跟我一个学校来着，他以前是我们班的。可厉害了，老是迟到，上课睡觉，老师总威胁他请家长，但是他也并不在乎。听他说他家很有钱，干矿的，但是父母经常很忙，没时间管他……”
　　宋子清一边小心翼翼地听着旁边的同学讲话，一边却认真看着在篮球场上打篮球的那群人。她不敢让自己做出什么表情，生怕同学发现异样，对她追问什么。她眼见班上的同学对稍微亲近一些的男生女生肆意发挥，他们的谣言很快就在班上散开。她不敢去面对这种情况，她害怕那些追问。
　　所幸该位同学一直在讲述，眼睛也一直盯着操场上那群人的身影。
　　宋子清此刻的神情就并不突兀，她觉得自己大可以在这样的情况下光明正大地看叶刻森打篮球了。万一有人发现了，她就有理由可以解释。
　　然后她在这种惬意之中看了很久，在暧昧的夕阳光辉的笼罩之下，她好像第一次能够这样光明正大地观看叶刻森打篮球。她不必再像从前一样，借助那些公告板的空隙，小心翼翼偷偷摸摸地。而是就站在这个地方，不被任何东西阻挡地观看。此刻他额头贴上了几缕被汗水浸湿的头发，他背后的白T恤也被汗水浸湿，他在三分线处停下来了，双手举起篮球，做出投篮的姿势，然后球进了。
　　又一阵风轻轻吹过来，宋子清的心跳得慌慌张张，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希望叶刻森此时能抬头看上一眼。
　　但他没有，一直没有。
　　直到一楼的几个教室涌出一群家长，篮球场上的男生都跑到场边拿上了校服，拎起自己的书包，朝那些家长走去。
　　宋子清的目光没来得及随叶刻森走开，就看见那个黄毛卷发一手拿着校服和书包，一只手高高地扬起来朝自己的发现挥手，她一阵诧异，发现黄毛的目光不在自己身上，顺着他的目光朝身后看去。原来身边的人也正激动地朝下面的人挥挥手，但挥手显然并不够，因为他马上顺着楼梯冲了下去，在篮球场上和黄毛聊起天来。
　　宋子清一阵尴尬，只好匆匆离开了那个地方。

　　初二上学期第一周的升旗仪式过后，宋子清总算不用再借着看楼梯的名义逃避自己没人说话的尴尬局面，经过初一这一年，她和班上部分人熟悉了，也找到了挤入话题的方式。
　　周一，大家在升旗仪式结束之后的这个空档，永远都在聊周末的作业。起初宋子清不太懂，因为她小学时的班主任很凶，作业从来都收得很快。所以宋子清一开始面对这种问题总有一个疑问：周末的作业还可以不做完？但久而久之她渐渐在这段楼梯当中的谈话发现，科代表们总是依据自己作业的完成与否来决定什么时候给老师送作业的，而且周一通常都是第一节下课才去。于是宋子清不仅凭着作业这一问题成功交到了朋友，还成功成为了一个可以不在周末做完作业的初中生。
　　而在这两样成功的背后，却是一桩巨大的失败。
　　叶刻森总爱在升旗仪式结束后，抱着手靠在走廊的柱子边，看着楼上的班级上那条很破旧的楼梯，他也总能够看见宋子清的身影。但宋子清似乎从来也没想到过转头看一眼。
　　整个暑假里，宋子清都在继续过自己的生活，仿佛将叶刻森抛到脑后。但一开学，那些关于叶刻森的疑问似乎又重新跑回来。宋子清记起了自己未竟的跟踪事业。
　　想到自己的失败，宋子清一阵懊恼。于是在开学之后，宋子清仍像上学期一样，在教室做作业，踩着点下楼。可惜仍然一无所获。甚至，宋子清没能再在学校里任何角落见过叶刻森。
　　沮丧像是一种病一样袭击了宋子清。在跟踪行程失败的阴影之下，宋子清觉得自己是真正地暴露了，像一个猥琐的跟踪狂魔一样暴露在了叶刻森眼前，她甚至没来得及认识他，告诉自己他的名字，自己在这个人眼中就已经成为了糟糕的人。心灰意冷的她索性也放弃了每日早间的“花坛边晒太阳”行程。
　　一个月后之后的例行座位轮换，终于让她坐到了靠窗一侧。她有怪癖，她上课时总是趁着老师没看她的时候悄悄往窗外瞥，看那条学校后面的坡上来往的零丁行人。放学后也总是先看一阵那段路，看着一群穿着校服的学生陆陆续续走上坡脚，在坡的转角处消失，看到坡上的人又开始变少，才开始做作业，做完自己一个人走下坡，去到公交车站等公交次。有过那么几次，她似乎想冲动地进到那个小区里看看叶刻森在不在，但也总是想一想而已。
　　时间在宋子清日复一日重复的没有跟踪叶刻森的日子里似乎过得很快，但宋子清没反应过来，等到她这个学期第五次坐到这个靠窗边的座位，她再按照往常的时间出校门，走下坡，到公交车站时，天已经黑透了。白天时里面的短袖配上外面的校服还能勉强支撑一会儿，但到了这个时候，她感觉到了冷。
　　宋子清坐在公交车站的座椅上，风一阵阵朝她扑面而来，于是她索性站起身来跑到站牌后面站着，听到公交车来的声音时再探出头来看一眼。
　　第二辆3路公交车从她身旁驶过时，对面走过来一群男男女女。宋子清的头发此时已经被风吹得没有形状，肆意乱飞，她见了那群人，赶紧从兜里拿出手来将自己的刘海压好，小心翼翼地盯着那群人。
　　为首的男人瘦瘦弱弱，脖子上戴着金链子，挽起袖子的右手小臂上露出一截黑青色的大面积纹身，他嘴里叼着一根烟，和同伴说话时那根烟就在他的牙间晃动。
　　大概因为宋子清的脸一直朝他望着，他也朝宋子清看了一眼，但发现宋子清的目光并没有在自己身上时又转过头拍拍自己搭着肩膀的人，那个人没有背着宋子清熟悉的斜挎包，只是套了件校服外套，双手插在裤兜里，低着头，像是正在为刚才的某个话题笑着。
　　下一秒这群人到达了马路边，叶刻森正要跟旁边的大金链子讲话，抬头的间隙刚好对上宋子清小心翼翼的目光，然后很快移开，和其他人一起转身面朝马路，等待一张的士的到来。
　　宋子清的手还在捂着自己的刘海，风没有减弱的意思。她稍微能听到那边人的讲话声音，他们似乎是赶着去哪里吃饭，又或者是谈论着晚饭过后要去哪个地方。
　　宋子清一边希望自己能听到更多，一边又想着刚才和叶刻森匆匆即逝的那一眼对视。她有些慌乱，甚至责怪这场风吹乱了自己的头发。她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头发，感觉到自己手心出了些汗。
　　那群人中，那些和叶刻森并肩站在一起的正在笑着的女孩子们，穿着吴絮如说的过于成熟的装扮，画着潦草的妆，眼睛周围黑黑地涂了一圈什么，脏脏的。她们穿着黑色丝袜的细细的腿，在这阵风中微微地弯曲着，她们披着的头发在风中凌乱地飞起来，但她们在笑，他们一群人都在笑。
　　宋子清站在这块站牌后面看着，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或许和叶刻森是两个世界的人。

　　回到家，吴絮如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宋子清换鞋的时候稍微有些忐忑，但吴絮如只是拿起一旁的手机，按亮屏幕，看到屏幕上那个大大的“8:10”又将手机丢到原来的地方，在宋子清推门走进房间的同时从沙发上站起来，到厨房里去将饭菜抬到茶几上来。
　　吃饭时宋子清总算是松了口气，因为她今天回来得太晚了。她心里知道，她以为吴絮如会因此对她大骂一顿，可没想到吴絮如只是看着电视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你们最近作业很多吗？”
　　宋子清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是说因为自己总盯着窗外面的那个坡发呆，导致早该做完的作业一直没能完成，所以回来晚了吗？可是那样吴絮如兴许会问，那个坡上有什么，为什么要看那个坡呢？她解释不出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想着看那些来来往往的人。
　　她最终顺着吴絮如的问题点点头，抬起饭碗来低头吃饭。
　　吴絮如的目光移开电视朝宋子清瞥了一眼，但宋子清没有发现。她犹豫了一阵，说出：“最近天黑得早，实在做不完可以回家来做嘛。”
　　宋子清点点头，说：“知道了。”
　　于是这一场母女晚餐对话也就到此结束了。

　　洗完碗后，宋子清依旧洗了两遍手，然后回到房间的打开电脑，点开□□，之前在游戏里加的群似乎又弹出来了，她打开，将那些消息一一看了一遍，很快加入了讨论，然后又赶紧点开了游戏。
　　但遗憾地是，没能玩多久，吴絮如就来敲了敲宋子清的门，告诉宋子清该睡觉了。宋子清瞥了一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眼睛来不及离开屏幕，对吴絮如说：“就一会儿，我马上就去洗脸了。”
　　吴絮如没说什么，宋子清也不知道她是什么表情，只能感觉到她在身后关上门，通过声音知道了她又回到了沙发上继续看电视去了。宋子清也不敢久留，她赶紧结束了游戏，在群里对各位说抱歉，自己要下线了，然后快速地关了电脑。在吴絮如的声音响起之前出了房间门。
　　她出去的时候吴絮如好像刚想大喊她的名字，因为吴絮如的嘴张到一半，见了宋子清有些尴尬，但没说什么，只是又把目光快速地转移回电视上。
　　宋子清也赶紧从她眼前走过，去到厕所，快速地完成了洗脸刷牙洗脚一系列步骤，然后回了房间，在上床之前自己关了房间门口的灯。
　　躺在床上，可以隐隐约约听见客厅里电视机的声音，她在这样的声音中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想着下午发生的事情，很快就睡着了。

　　这天之后宋子清告别了自认为的短暂的“疯狂岁月”。除了每天下午还是喜欢在窗边看一阵子，但作业并不那么在意了。她想做就做，不想做就通通收起来装进书包里。
　　不再坐在窗边之后，宋子清有天试图像其他学生一样在正常放学时段离开学校去公交车站，而等待她的，是拥挤的学校，吵闹的人声，挤得透不过气的公交车。最终她还是在学校里等上一阵，再自己慢悠悠地走下坡去，坐有空座位的7路公交车。
　　很长一段时间内，她似乎渐渐摆脱了要在学校里找到叶刻森的念头，甚至都没再想起这个名字。她每天上课看小说吃零食睡觉做作业和同学聊天，在学校的时间很快就过完了。然后回家，吃饭，洗碗，玩电脑，睡觉。一天也很快就过完了。
　　在这种十分规律平淡的日子里，她觉得自己似乎渐渐适应了自己已经是个初中生这件事情，而叶刻森这个人，还有她所做的那些鬼鬼祟祟的事情好像也突然变成久远的回忆。不过说回忆倒也说不过去，只是好像自己生活的世界好像和叶刻森生活的是同一个，但自己好像和叶刻森相去甚远，永远不能有什么交集。所以看着是一个，但是就是有条无形的阻碍，这条阻碍让宋子清十分清醒地认识到，其实是两个世界。
　　如果非要用一种比喻的话。宋子清想了半天，脑海中冒出了班主任讲课时板书的画面，班主任细细长长的手指指着的地方，就是两条平行线。
　　他们就像是两条平行线，她是那条一直观看着对方的，而叶刻森甚至也许根本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想到这，宋子清，叹了口气，远远地朝窗外看了一眼，继续听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