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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终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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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贵府之前为贵夫人订购的和服,共计有白色熟丝四花菱纹小袖衬衣一件、贴有金箔的丁香色真丝斜纹绸衬衣两件、米色飞草纹贴金小袖一件,褶箔的路考茶色牡丹藤纹外衣一件,夹缬法印染的茜色底利休鼠色满地蝶穿花茧绸外衣一件,八寸宽的挂雪双色友禅染茜罗腰带一条·······”
长长的一页单子一路念下来,所累积而成的置装费用是一个即使身为从上方派到江户的越后屋二老板的吉助也不得不暗暗倒吸冷气的数字。
“仅仅是用于置办观赏夏日两国桥的焰火之会的衣物就花费了这么多的金子,真不愧是为了给喜欢的人赎身就一掷千金、不惜被幕府勒令闭门思过的大少爷,真是出手大方啊!”
结账的惯例是中元和年关各结一次,因此吉助这次来,不仅是为了送交已经做好的和服,更重要的是送上雕刻着各式流行花样、色彩的和服样式的木版画,以求仙台藩邸能继续在越后屋订购服饰。据说仙台藩藩主的长子意外因病去世后,现在在江户的这位少爷已经成为了板上钉钉的仙台藩下一任藩主,为了达成和其他吴服店竞争的目的,这种出手大方的客户是绝对不能流失的,因此甚至重金贿赂藩邸的管事也是在所不惜。
出乎吉助的意料,在木版画送进去之后,管事的很快出来宣召说:“少爷召见。”
在带他进去的时候,走在前面管事低声提醒了一句:“松浦屋也送来了新的木版画。”吉助当即心领神会,管事的又说了一句:“只要少爷喜欢,夫人必然喜欢。”
这话听着没头没脑的,订做衣服这种事情,难道不是更多的取决于女人们吗?吉助心下琢磨了一会,恍然大悟:早就听说仙台藩少爷为了赎娶这位三胜夫人,花费了和三胜同样体重的金子不说,还受到了幕府闭门思过一年的处罚,当时还闹得沸沸扬扬,人皆以为百年不世出的传奇。有道是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权势之家三心二意是人之常情,莫非一年过去,这位少爷已经厌倦了当初好不容易到手的美人?
怀着这样的疑问,在搜身确定没有携带利刃之后,吉助被带进了氤氲着冰凉沉香香气的内室,坐在门边等候问询。他偷偷抬眼瞄去,只见主座上坐了两人,旁边跪坐了好几个侍女随时准备听从吩咐。在他们面前是雕刻出缝制和服时的各种图案,用笔沾着各色颜料细细地绘出鲜艳纹路的木版画,足足铺满了三叠大的地板,离他们更近一些的地方,放置着随手就可以拿起仔细观看布料的柔软程度和色彩图案的腰带样品和布料样品,这些还只是越后屋绸缎铺送来的东西里的一部分。
只是一眼,吉助全部的心神就被坐在右边的人吸引住了——即便是坐着,也能看出那是个非常高挑出色的美人,乌黑的长发没有梳成发髻而只是用绳子松松绑住,也许是在内室的缘故,只穿了菱纹的白色小衣和桔梗紫印染南天竹立木图案的外袍,束的是同色的窄幅腰带。紫色这种颜色来难以驾驭,那桔梗紫却更加地衬托出了其白皙如玉的皮肤,在晴好天气的明亮光线下,显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妩媚来。
“想必这就是三胜了,果然绝色,难怪仙台藩少主明知不合身份,却还是以‘原本是我乳母之女,算来也是乳妹,却不幸落入下贱’这种牵强的借口,宁可被幕府斥责也要将其收入府中了。”
左边身着黑白条纹窄袖便服的应该就是伊达藩下一任藩主伊达义贞,此刻正拉着那颇有些不情愿神色的美人在看着一卷什么东西:“我觉得这个不错,你觉得这个好还是刚刚那个好?”
“都不好,你觉得好看就自己看去!”
大概是被问得烦了,美人以一种怒气冲冲的语气说着足以称得上大不敬的话。
一个武家的妾室竟然敢这样对主君说话?吉助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为这女子的命运捏了一把汗,然而观察周围的侍女,却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吉助的念头转得飞快,却不想就在他想东想西的时候,上方坐着的男子问:“越后屋老板,夏天天气热了,用什么布料较好?最近京都流行的是什么图案、江户又是什么图案?”
回过神来的吉助顿时吓出一身冷汗,连忙俯身回答道:“夏天想要凉爽的话,贴身的衣物用宫古麻布和越后麻布是最上等不过的,小店以越后麻布为多,触手顿有冰凉之感,外衣有唐国来的丝绸,近来流行京都鹿子染的丹前风格图案,若是加上金银线刺绣则更加华丽。”
伊达义贞又问了一些别的问题,一边将手中的画卷卷起来,忽然说:“听说江户最近的风尚是把古人故事、风景名所等画在里衣上,如果是这种,你们能做到吗?”
吉助心想:“这还不容易”,然而就在他准备开口的那一瞬间,一种奇妙的纯粹出于男人直觉的灵光一闪让他明白了伊达义贞的真正意思,他马上改口说:“如果要画的惟妙惟肖的话,可能会有些麻烦,小店尽力而为。”
下一秒,有三卷书画被丢到了他面前。
吉助保持着跪着的姿势,眼睁睁地看着其中一卷由于没有被捆扎好而散开来,在他面前露出其中一角——里面的内容有些眼熟,他似乎前几天刚在吉原见过。
“你!——我说你怎么突然非要我看这个——唔!”
吉助抓着那几卷书画,头都不敢抬,几乎是冒着冷汗倒退着膝行出了内室。
等他找到带自己进来的管事的时候,管事一脸暧昧的了然表情,告诉他:“某某屋的画师某某见过夫人的容貌,你到时候去找他吧。”
待到吉助离开藩邸宅邸,终于找到机会打开那散开的卷画,一望之下,不由暗暗道:“果然是个风流公子啊!”
那是三卷在秦楼楚馆之地随处可见的画,并且是色道众道皆有,再结合一下管家的话,实在是不难猜出伊达义贞真正想要的是啥。
把这种东西绘制在衣服里,不得不说这伊达公子实在是太爱玩了些。
五月二十八,因为有烟花表演而会吸引大量百姓前往观看的隅田川开川大会如期举行,吉助作为越后屋的二老板,带领着越后屋的大小伙计们租了好几条船。他和几个大伙计一起,乘坐着装饰了各色花草、挂着越后屋摇钱树标志的暖帘的船,沿着隅田川顺流而下,观赏专门制作烟花的玉屋和键屋两家既是为将军祈福、又是斗技炫彩的焰火表演。
在途中他遇到了同样是从京都被派到江户的大木材商白子屋的二老板忠八,在忠八老板的邀请下,两家将船靠在一起,泊在河边饮酒作乐。
两家的女眷互相拜见,吉助的妻子多加回来后跟他说:“忠八老板的船上有个很貌美的女子,只是看起来就像是刚刚生过大病一样,这个时候了还穿着夹衣;另外还有个小一点儿的和一个老头,小的也是漂亮得很,那双眼睛就像会说话一样!问了忠八老板娘,只是说是她娘家的两个远亲侄女和他们的父亲,姐姐生了大病需要用昂贵的高丽参调养,没办法才到江户寻访名医的。嗳!真的是奇了怪了,那么看着不起眼的老头儿,能生出这么漂亮的两个女儿来!可惜不是忠八老板的女儿,不然定要遣了媒人,去给我们儿子把小的那个说回来,你没看见哩,那个妹妹对她姐姐是真的百依百顺,哄着劝着喝药!”
吉助哈哈大笑说:“你怕是被忠八老板娘蒙了罢,说不定那是忠八老板的心头好,老板娘抹不开面子而已呢,谁家舍得用二百两金子一根的高丽参给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做药!”便把这事丢开了。
多加嘟囔说:“我看那大女儿站在船头,很忧伤的样子,问她怎么那么忧愁,她说是在思念外出不归的丈夫,怎么可能是忠八老板养的妾室。”见丈夫已经呼呼大睡,唠叨几句便也罢了。
人间悲欢离合,就像夏日纳凉时的焰火,转瞬即逝,时光悠悠,转眼间便是无数岁月。等到六月的山王祭、九月的神田明神祭都悄悄过去,等到仙台藩义贞千金赎三胜的故事被更加耸人听闻的奇闻怪事所淹没,等到仙台藩主病重之时指定长子所出的两岁长孙必须为再下一任的藩主,等到幕府为了明显活不到成年的年幼将军的继任者在御三家之间犹豫不决,天下人心动荡的时候,岛原的葛城与出云的竹芝之间的故事早已经被世人淡忘,仙台藩的伊达义贞携带着他的三胜回到了藩地继任新的藩主,而在无人知晓的江户的某一个地方,有一位老人带着他的两个女儿在白子屋的忠八老板的照顾下安稳生活,在他和大女儿相继去世之后,最小的女儿选择了遁入空门。
执念纠葛,往事成烟,一个故事落幕,也许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