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乾坤（上）》陈醒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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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六章一笑一尘缘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一成不变的时候，只不过少了一个阿姐，多了一个孤独的荒坟。我每天仍是乘着七羽在朱雀大路的边境飞行，望着海的那一边，等待着落日的余辉宣告着一天的结束。
　　直到那一天，我又遇到了他。
　　他穿着紫色的衣服，长长的黑发直到腰间，深邃的黑色的双眼仿佛要把人吸进去一样。
　　他露出淡淡的笑容，道：“我想找一位叫‘皊砥（líng dǐ）’的前辈。”
　　没有去想他为什么能毫发无伤的穿过朱雀大陆的结界，没有去想他为什么会知道姥姥的名字，一瞬间只是愣愣的看着他的笑容。
　　“姑娘？”
　　他温雅的声音将我唤了回来，也将我的职责唤了回来。
　　我问道：“你是谁？怎么会来到这？”
　　他不是当初昏迷不醒的艾尔，他既然能毫发无伤的来到朱雀大陆，肯定不会简单了。
　　他说道：“我叫欧阳晞（xī），来自玄武大陆。是皊砥（líng dǐ）前辈的一位故人叫我来的。”
　　故人？
　　在外面的世界里还有姥姥的故人？
　　自从乾族与世隔绝后，姥姥从不曾外出，又能有什么故人？
　　我很想怀疑他，但是他的温雅有礼却是让我无法把他当成一个坏人。而且他身上总有种让我熟悉的感觉。也许应该让姥姥见见他。
　　我带着这个叫欧阳晞的异族人来到了姥姥的住处。火红的彼岸花丛中，一身雪白的姥姥分外醒目。
　　颜如玉，发如雪，人如冰——这就是我的姥姥，乾族的长老皊砥（líng dǐ）。
　　当我说明欧阳晞的来意后，姥姥毫不客气的说她没有什么故人。
　　我看向欧阳晞，却见欧阳晞似是有所预料一般，抽出自己的剑。
　　我惊道：“你！”
　　然而他只是淡淡一笑，双手将自己的佩剑递给姥姥。
　　姥姥本来是冷嗤的，但是当目光落到欧阳晞的剑上的时候，却突然定住了。她似是不确信一般，接过欧阳晞的剑，反反复复的摩挲。
　　“姥姥？”
　　没有听见我的声音，姥姥的世界仿佛就剩下了她和那把剑。我从来没有见过姥姥如此失态，就连那次和姥姥因为艾尔的事争吵，她也没有如此。
　　她好像满怀期待，但又有些怕期待落空一般，有些小心翼翼的问道：“他……是谁给你的这把剑？”
　　还记得霜月洞天中偷听到姥姥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能如此牵动姥姥的人大概只有剺冶（lí yě）了。难道欧阳晞所说的故人是剺冶？
　　我不禁也有了一丝期待。但是，我更知道，剺冶现在正在被冰冻在霜月洞天中。
　　然而欧阳晞只是摇了摇头道：“正是家师。只是，实不相瞒，家师从没有将姓名告知于我。”
　　姥姥追问道：“那……你的师父……有没有让你带什么话来？”
　　欧阳晞道：“家师几乎不曾说过自己的事，只是最后在我要来朱雀大陆的时候，才留话给我说，让我来找一个叫‘皊砥’的人。”
　　姥姥露出了些微的苦笑，道：“原来是这样啊……”
　　她把剑还给了欧阳晞，迟疑了一下，道：“他……现在是什么样子？”
　　欧阳晞收回剑，道：“一副道士的打扮，只是……还是让人觉得妖异。”
　　姥姥露出了些微的笑容，叹道：“真的是他啊……”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难道那个故人真的是剺冶吗？
　　我急道：“姥姥！那个人是谁！真的是剺冶吗？”
　　姥姥没有回答，只是一瞬间又回复到了以前那个如冰娃娃一般的乾族长老。她垂下眼眸，道：“你们都随我进屋吧。”
　　欧阳晞脸上仍是挂着淡淡的微笑，紧随在姥姥身后走入屋中。我愣了一愣，也赶忙跟着走了进去。
　　三人面对面的坐下后，姥姥便道：“你既然是剺冶选中的人，那么他应该和你说了有关乾族和坤族的事了吧？”
　　欧阳晞点点头。
　　姥姥继续用她平淡的冰冷的声音说道：“实际上，在神话时期我们两族的人除了斗争，在就没有任何联系了。而在我们乾族退居到朱雀大陆后更是连坤族人都看不到了。而大约百年前，有个坤族人却突然造访朱雀大陆。”
　　我知道，那个百年前唯一一个造访我们部落的人就是剺冶，为我取了名字的剺冶。
　　姥姥道：“我与他只在乾坤之战的时候见过几次面，所以那次，也是我们唯一的一次面对面的交谈了。他所说的，却是两族联手的事，为了即将到来的混沌。”
　　我越听越不明白。乾坤两族不是向来水火不容的吗？那个混沌有那么严重吗？
　　然而姥姥却没有解释，只是继续说道：“彼时我也已经卜算到混沌的临近，所以对于比我力量更强大的他能够知道这件事一点也不奇怪。于是我们达成一致，两族合力来解决这件事。毕竟这是由于我们两族神话时期妄动乾坤镜所招致的灾难。”
　　我问道：“这就是剺冶的身体会在霜月洞天的原因吗？”
　　姥姥硬着口气道：“毕竟乾坤二族此前一致在争斗，我怎么会那么轻易的相信他？所以我们当初的约定便是他把自己的身体永远留在乾族，作为保证。之后他便在外面寻找合适的人来迎接即将到来的混沌。”
　　也许姥姥更想留住的是剺冶的人吧？不是相信不相信，而是想要留下一样东西，这样当以后剺冶不得不再来取的时候，就又能有再一次的见面了。
　　也许，这才是姥姥真正的意愿。
　　欧阳晞道：“有件事家师一直没有告诉我。如果是要阻止混沌的话，选力量比普通人强上很多的神族末裔不是更好吗？”
　　姥姥道：“我们乾坤二族早就不闻世事了，只不过这次的事是我们先祖所犯下的过错，所以我们才会出手。更何况，这个世界的主宰早已经不是我们两族了，所以这个世界的未来还是要交到现在的异族人手上。就算你们力量要弱许多，我们也会想办法弥补的。而这，也是在约定中，我们乾族的任务。”

　　第七十七章无法忽视的人

　　也就是说，我们乾族的任务便是赋予异族人力量？
　　我所知道的唯一的一种方法便是让异族人成为灵武士，但是这样却是需要一个乾族人牺牲自己的生命。难道姥姥真的是如此打算？剺冶（lí yě）过去的来访只是为了要一个乾族人的性命？
　　我不禁有些急了，道：“姥姥，难道你是要……”
　　姥姥冷冷的看了我一眼，硬是让我把剩下的话吞回了肚子里。我有些不理解姥姥到底在想什么。如果只是为了增强一个陌生的异族人的力量，而让我们乾族的人平白牺牲的话，我是决不会赞同姥姥的。
　　姥姥继续对欧阳晞说道：“所以这阵子你就住在部落里吧。至于怎么增强力量，时候到了，你自然会知晓。”
　　欧阳晞倒也没多问，只是施了一礼便出了屋子，留下我和姥姥两个人。
　　外人不在了，我迫不及待的问道：“姥姥，你真的要牺牲一个族人？”
　　姥姥只是淡淡的看了我一眼，道：“那也是要有族人自愿的，否则我们乾族也可以什么也不做。我不让欧阳晞知晓其中的缘由，就是免得他为了成为灵武士故意去讨好族人。所以他能不能得到哪个族人的愿意，还是要看他本身了。”
　　我默不作声。知晓此事的人族里只有我和姥姥二人。姥姥因着与剺冶的约定，自是默许这件事的。可让一个族人就这么成为别人的踏板，我心里始终疙疙瘩瘩的。不由得暗下决心，一定要阻挠这件事。
　　姥姥似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肃然道：“这件事你不准插手。”
　　我一怔。不禁觉得有些委屈。姥姥怎么如此向着外人？
　　姥姥对我的抗议自是视而不见，道：“这件事我自有定夺。你出去安排欧阳晞的在部落里的住处，余下的事不要多管。”
　　我看着姥姥冷峻的神色，不知为何竟无法开口反驳。姥姥素来说一不二，执拗的很，我就算反驳，她也是不会改变决定的，反倒不如我自己偷偷的来。
　　有些闷闷的推开姥姥的房门，抬眼就看见欧阳晞站在那一片火红的彼岸花边。那长长的黑发和紫色的长袍在淡淡的阳光中变得柔和了许多。
　　见我出来了，他露出淡淡的微笑。
　　心不禁狂跳了几下——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坏人？
　　可一想到姥姥与剺冶的那个约定，一想到他的到来就意味着有一个族人的离去，我只有努力想着眼前的这个人是个坏人，一遍又一遍的这么提醒着自己。
　　我板着脸道：“姥姥让我带你去部落安排住处。以后你就和族人一起生活。”
　　“那就有劳了。”
　　他混不在意我的态度，仍是维持着他温和有礼的微笑。好似在他的面前，我是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带着他去了部落，向族人介绍了这个人。一切都是按照姥姥的吩咐。
　　接下来的日子，我没有再去找过他，只是在暗处偷偷的监视他。如果他对族人有什么不良举动，我的七羽就要一下子劈死他！
　　族人对异族人一向很排斥的，但是没有几天，欧阳晞竟然能和他们相处的十分融洽。就连部落里最少言寡语的人，也能和他说上几句。
　　族人不知道欧阳晞的目的，但是姥姥却不准我告诉族人。欧阳晞也不知道成为灵武士的方法，没有目的的他却能真的尝试融入这个部落。
　　他是个阴险狡诈的人？
　　一定是这样的！
　　一定是他偷听到我和姥姥的谈话了！
　　我暗自咬咬牙，身为族长的我必须保护好我的族人，不能让他们被欧阳晞骗了！于是我越发的盯紧了欧阳晞。
　　此时，欧阳晞正和族人讲着白虎大陆的事。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天过去了，他还是有说不完的话，而且还没有让族人觉得厌倦。起初是他向族人讨教乾族的事，从最小的生活习惯开始，慢慢的问起了乾族的过往。间或，他也会说起白虎大陆的事，也会动手做一些族人没有见过的小玩意。
　　明明艾尔去过的地方比他多多了！明明艾尔知道的东西比他多多了！但是艾尔却是一个人，没有被我的族人接受。
　　我不禁有些愤愤的瞪着欧阳晞，却见他好似背后长了眼睛一般转过身来，随着欧阳晞的族人也注意到我了，敬重的招呼我这个族长过去。而欧阳晞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笑着看着我，那双深邃的眼睛好似洞察了一切。
　　我不禁有写发愣。族人对我和对欧阳晞明显不同，好似欧阳晞才是他们中的一员，而我却是他们的族长。而欧阳晞那么笑着，好像他一直都知道我监视他的事，好像他是在包容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我知道他从没有问过有关灵武士的事，也知道他一直和族人相处的很融洽，可我仍是一直坚持着监视他。不明白我的坚持到底是为了什么。而他也一直由着我来。
　　一瞬间，不知道自己是否该装作很自然的加入他们，只知道想逃开他的目光，就好像小时候做错事被阿姐抓住时，总想逃开一样。
　　没有去管族人的叫声，当我发觉时，我已经转身跑开了。
　　慌慌张张的，心跳的厉害。
　　——我一定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是他的不对！是欧阳晞的不对！
　　从他的到来起就完全打乱了我的平静，好像突然把我拉到了一个不同的世界，明明这里仍是我们乾族的部落，这里仍是在朱雀大陆，可我就是再也找不到从前的感觉。
　　不像艾尔来到朱雀大陆时我的雀跃，不像阿姐离去时我的黯然，这个叫欧阳晞的人的到来，是我一直都想努力忽视的，然而却变成了越发鲜明的存在。
　　每天一睁眼想的就是他，一整天跟着的就是他，睡前想想的还是他。明明是为了监视他的，却不知不觉中让他变成了我每天生活的全部。
　　直到现在，看着他突然转身看着我，我竟然会有种做错事被抓的感觉。明明他才是会危害我族人的坏人！
　　只是跑开了这么一会，我的心竟然跳的厉害。
　　我一定是有什么地方不对了。

　　第七十八章改变

　　有些抑郁的坐在从小就一直喜欢的树林边，呆呆的看着日头落下。
　　阿姐，艾尔都不在了，姥姥又是冷冰冰的，族人对我还不如对一个外人来的亲切……
　　好像全世界都抛弃了我，鼻子莫名的有些发酸。
　　不想回部落里，但又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
　　欧阳晞，都是他！我的生活就是从他来了开始，变的一团乱的！
　　我恨恨的揪起一把草，发泄似地往前一扔。不断的揪，不断的扔，直到我的指尖有些发疼，直到我的周围寸草不生。
　　“你果然在这里。”
　　正骂着欧阳晞的时候，就看见欧阳晞不知从哪钻了出啦，直接坐到了我的身旁。
　　我的心又是猛的一跳，有种做坏事被抓到的感觉，不由得庆幸刚才自己没有骂出声。
　　欧阳晞有些似笑非笑的看着被我荼毒过的地方，道：“是谁惹泠月生气了？”
　　我看向欧阳晞，正对上了他那双眼睛，幽黑深邃，好像把我的心思全看透了一样。脸有些发烫，我有些别扭的转过脸不去看他。
　　“不关你的事！”
　　我愤愤的说道。但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了。我不应该这么说他的。
　　然而，还是不敢去看他。
　　我等了半天，也没有听到欧阳晞的声音。若非他的黑色发丝若有若无的飘到我眼前，我真的怀疑他已经走开了。
　　难道我刚才的语气把他惹生气了？
　　从欧阳晞刚来朱雀大陆的时候开始，他就一直是微笑着的，简直让人忘了他也是个人，也会有脾气的。
　　我偷偷看向欧阳晞，不想却和他的视线又对上了。
　　“刷”的一下，我的脸和煮熟了一样。
　　欧阳晞还是淡淡的微笑着。我不没有看到在他的眼中我是什么样的，但我知道那一定是狼狈不堪的。
　　欧阳晞说：“看这么晚了，你也没有回部落，又听到部落里的人说你可能会在这，所以我就过来找找看。”
　　一时间不知该说族人是多事，还是该说他们做的好。
　　努力的板着自己的语气，我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回去？”
　　欧阳晞笑道：“因为你要是在部落里的话，一定会过来监督我啊！”
　　他头一次笑的这么灿烂，眼睛都要眯成一条缝了。然而我的脸却更发烫了。
　　又羞又恼。
　　不知是被他的笑容灼伤了眼，还是讨厌他像对待小孩子一样对待我，我一下子跳了起来，怒气冲冲的甩下他，自己一个人闷着头往回走。
　　“泠月！”
　　手蓦地被他拉住了。
　　“以后在部落里我们一起吧！”
　　看着他认真的表情，我说不出拒绝的话，甚至有点……欣喜？
　　“谁要和你一起啊！”
　　一把甩开他的手，留下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我慌慌张张的跑开了，甚至连看都不敢看欧阳晞一眼。
　　因为，他的眼神一定是坦然的。
　　而我，不是。
　　之后我便站在了欧阳晞的身边，不是像以前一样远远的看着他。我可以更近的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的表情，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就算偶尔我离开了一会，他也会等着我回来。
　　这样的感觉，很开心。
　　我也跟着部落里的人一起听着欧阳晞说外面的事。然而，他和艾尔到底是不同的，他几乎不说自己的事。我知道艾尔有一个表姐，有一个小侄子，但是对于欧阳晞，我知道的也仅仅是欧阳晞而已，以及我们俩都认识的剺冶（lí yě）。
　　不是没有问过他，但是都被他不着痕迹的绕开了话题。
　　——他拒绝着别人。
　　也许是我离他更近了，也许是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更久了，渐渐的，我发现很多东西都和我最初观察的不一样。
　　他是经常挂着微笑的，但这笑却是一成不变的。阿姐有辛酸的笑，有无奈的笑，有幸福的笑，但是欧阳晞却永远只有那淡淡的微笑，温和有礼，只是那笑意没有到眼底。
　　除了那次之外，欧阳晞再也没有找过我，尽管他会等我。我不只一次想要自己躲在一个地方，让欧阳晞出来找我，但是到底还是没有勇气这么做。因为我怕欧阳晞真的不会来找我，我怕他再见到我时只会挂着微笑问我去哪了。
　　欧阳晞和艾尔一样，不会在意我的容貌，不会在意我的身份，然而这种不会在意却和艾尔的不一样。因为对欧阳晞来说，泠月只是一个区别于他人的名字罢了，恐怕再也没有什么别的意义。
　　我曾以为我们走的很近，现在却发现其实我们之间的距离和最初相遇的时候是一样的。
　　换做另一个人，他也会如此的。
　　我，并不是特别的。
　　不知如何才能走近他，尽管他就在我的身边，但是却有着让我无法靠近的距离感。族人仍是和他相处的融洽。而且我也知道，我在欧阳晞眼中不过是他们中的一员。尽管每天我们几乎都在一起。
　　我不由得想起了姥姥和剺冶。明明那么近的两个人，好像伸手就能感觉到对方，但是却永远相对无语。剺冶是把身体留在了霜月洞天，无情的冰阻隔了他与姥姥。欧阳晞却是自己阻隔了别人的进一步窥探。
　　明知道不能再想着去接近他了，甚至很久以前姥姥就曾警告过我不可与欧阳晞走的过近，可我仍是管不住自己。我贪恋着在他身旁的感觉，然后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一个人暗自神伤。每天因为能看到他而感到幸福，每天又因为无法再靠近他而痛苦。
　　“……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
　　看着水面我的倒影，里面的人脸上不再有不知世事的懵懂，而是零落的脆弱与忧愁。那首从小便念着的歌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明白的一想起来就忍不住落泪。
　　姥姥当时的心思终于明白了。
　　阿姐的心思终于理解了。
　　现在想来，我一开始只有一个认识是正确的，那就是欧阳晞真的给我带来了改变。